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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剑北篇 老舍 11852 2021-04-06 06:23

  不晓得为什么是这样,

  在我心灵深处那有音乐的地方,

  觉得最好听的地名儿是洛阳。

  当色彩与音声来会见诗的想象,

  往往我顺着地名的音响,

  把它染成浅绿,或者微黄,

  象完美的鸣鸟,声色相彰。

  就是这样,当我每一听到洛阳,

  在心眼里——我并没到过那个地方,

  仿佛就觉到一只彩禽在花林里轻唱!

  啊,今天,夏雨轻洒,鼓乐悠扬,

  那一向存在心中的景象,

  变成了眼前的真确风光。

  首先,我们去慰问,去拜访,

  那惯战的士兵与抗战的名将;

  从他们的言谈,从他们的信仰,

  我们看见了开封,信阳,中条与太行,

  使全世界兴奋的那些战场,

  怎样在消灭,怎样在扫荡,

  怎样以胜利荣耀着和平与解放!

  不慌不忙的他们紧张,

  不卑不亢的坚持着信仰;

  这信仰,来自经验与胆量,

  象五月的南风,和畅健康,

  把胜利的花香吹送到战场上。

  借着他们的心智的明亮,

  我心上的浮云变成晴朗的霞光;

  每当敌人猛攻,我们就冷静的避让,

  在敌人要战的时间,要战的地方,

  都叫他象刚进屋里的苍蝇那样猖狂;

  我们等着,象猎户等着虎狼,

  步步隐藏,步步不放,

  等着我们的时间,我们的战场;

  象暮烟流暗了荷塘,

  好动的蜻蜓都落在蒲时上,

  我们从容的伸手,便夹住脆弱的翅膀!

  就是这样,我们在中条与太行,

  每次的胜利都记在“我们的”历史上!

  由他们的言谈可以想到他们的气相:

  没有日耳曼武士的粗莽骄狂,

  也不象效忠王室的骁骑与武将,

  以金珠锦绣装饰起威振四方,

  潇洒的气度,单简的戎装,

  心里的精诚焕发在眉宇上,

  他们随便,他们和祥,

  自信,信人,给别人以信仰,

  象雨后新竹那样坚美清扬,

  啊,这新中华的柱石与希望!

  在金谷园中,天津桥上,

  或周公祠里,噢,快乐的时光!

  借着历史的光灿,花木的清香,

  我们看,听,不用再劳动想象,

  那新史诗的人物怎样在生长!

  顺着郊外的大道,槐柳成行,

  我们到古静的庵院祠堂,

  去慰问为国流血的弟兄与官长:

  在大殿上,或东西两廊,

  那些英雄静静的伴着佛像,

  把痛苦与寂寞都忍在心头上!

  每个人都有些使历史光荣的话讲,

  可是守惯了纪律,或因为气力不强,

  只用微笑回答着拜访,

  噢,有什么描写的力量,

  能画出这微笑的圣洁与悲壮!

  这无语的微笑,却说明了整个的战场,

  战场上的困苦,挣扎,毅力,与希望,

  苦斗的英勇,与民性的温良,

  都在这一笑里,象雨后的阳光,

  把希望与光明笼罩在灰云上!

  在院里,闲倚着老松,或拄着木杖,

  已能走动的壮士,佩着十字章;

  步履缓缓,脸色淡黄,

  提起战事,话短心长,

  指着战场,指着枪伤,

  指着青天咒骂着海盗的强梁!

  我们该有多少歌曲、多少文章,

  来纪录,来颂扬,

  这血肉的牺牲,事实的悲壮!

  该有多少戏剧,到处演唱

  这最戏剧的行动,啊,关系着存亡?!

  该有多少图书,多少酒食,多少衣裳,

  以精神,以肉体,来感谢与调养,

  这些英雄,为你我呀,把热血流在了沙场?!

  在另个医院,原谅我不能指出地方,

  陇海的职工也同样的值得敬仰,

  冒着轰炸与炮火,他们奔忙,

  把性命完全交给了责任上!

  耳听着空袭,心系住车辆,

  车子的安全是良心的保障!

  借着雪色,或借着星光,

  由黄昏一直赶到天亮,

  赶修那炸毁了的路轨与桥梁;

  为了军需,冲破潼关的火网,

  为了增援,与弟兄们一同赶到前方;

  当阵地转移,炮如雨降,

  每一件国家的器物都重于死亡!

  不幸,时间与心愿各不相让,

  敌人的利刃加在脖梗上,

  陇海的职工绝少投降,

  有的被杀,有的逃亡——

  要着残茶剩饭跑到洛阳!

  看,这简单的病室,挤满了小床,

  裹着腿,缠着头,吊着臂膀,

  每一条绷带是民族之光!

  啊,血的组织拥护着天良,

  弟兄们,祝你们早早恢复健康!

  把死亡,啊,把那可耻的死亡,

  由你,由我,由国法与天网,

  加给那些没有天良的混账!

  与我有缘的洛阳施了留客的计巧,

  教丰年的大雨冲断了洛阳桥!

  这北方的天,北方的情调,

  一块黑云就是万顷惊涛;

  没有那江南的细雨,轻打着芭蕉,

  更没有灯影花香,滴到天晓;

  在这里,暑气未消,冷风已到,

  斜来的雨点声重如雹;

  可怕的黑云,扑过远山,追着飞鸟,

  一会儿,天地无光,云腾海啸;

  千万条瀑布合成一条,

  悬空的大海向地上倾倒,

  水在急流,水在欢跳,

  只有一个声音是水在呼叫!

  一会儿,象有什么心事,急在脱逃,

  那黑云,卷着雷闪,到别处鼓噪。

  远远的架起七色虹桥!

  这样,忽雨忽晴,青天与旅客忽啼忽笑:

  听着雨声,赶路的希望在心中缩小,

  看着晴空,晴空又必定招来警报;

  无计划而是必然的,去访问友好,

  看 看市面,闲步到四郊,

  用缘分与命定减少焦躁。

  英雄伟人未必是虎目熊腰,

  同样的,洛阳的城市并不雄伟与热闹;

  小小的城,窄窄的道,

  正象洛阳女儿活泼短俏;

  啊,洛阳女儿,连中年的婆嫂,

  都穿起短衣,放弃了长袍!

  不甚热闹,可也不甚萧条,

  虽然万恶的敌机不断的搅扰。

  象孔雀开屏,这小城尾大身小,

  奇美的古迹展列在四郊:

  走过了康节听鹃的古桥,

  密密的柳荫护着大道,

  宋代的亭园,烟霞的笑傲,

  今日啊是油油的绿田与青草!

  路旁,小小的村,小小的庙,

  安乐窝中,赤体的小儿说是姓邵。

  顺着柳荫,踏着青草;

  暖风,把金色的阳光吹入田苗,

  再以阵阵的清香招我们谈笑。

  未到龙门,先看见红墙绿柏的关庙:

  庙内,开朗的庭院,明净的石道,

  肃敬的松影把神祠掩罩;

  怒目的关公似愤恨难消,

  面微侧,须欲飘,

  轻袍缓带而怒上眉梢;

  可是,神威调节着怒恼,

  凛然的正气抑住粗暴。

  这设意的崇高,表现的微妙,

  应在千万尊圣像里争得锦标!

  在后殿,像短龛小,

  以老太婆的心理供养着神曹,

  关公在读书,关公在睡觉,

  把敬畏与虔诚变成好笑。

  在殿后,松荫静悄,

  护荫着关帝的碑亭和墓表。

  据说,另有帝墓与神桐位在东郊,

  地形与史事都较为可靠,

  为争取真神,自不容假冒,

  两乡的百姓,从久远的年代直至今朝,

  还愤愤不平的彼此争吵!

  没有时间,详加检讨,

  我们便给面前的帝墓,即使是伪造,

  以应得的敬礼与祝祷。

  参拜过陵庙,转回大道;

  山,河,与伟大的横桥,

  引我们向龙门飞走欢叫!

  领路的老翁,象一切的引导,

  带出隐士的神情,学者的骄傲,

  以烂熟的韵语赞美着树秀山高,

  一泉一石仿佛都有无穷的秘奥!

  他指挥,他称道:

  珍珠泉,莲花洞,唐朝的古庙……

  事实上,这里水不奇,山不高,

  龙门的名贵是手的创造!

  千佛万佛,是佛海狂潮,

  佛洞佛岩,佛的像,佛的宫堡。

  小不盈尺,千座浮雕,

  石壁上铭刻起万千声佛号;

  大可数丈,佛光远照,

  使血肉的人间同登善道!

  这信心,在唐代与六朝,

  把艺术的光辉荣显着宗教;

  愚子凡夫,显贵富豪,

  为疾病死亡,或平安寿考;

  以十丈莲台,庄严胜妙,

  或半尺菩萨,心虔力渺;

  来祈求,来答报,

  那平等的慈悲,与光明的感召!

  金钱鼓励着技巧,

  超越的艺人,优厚的酬报,

  参考着佛土的意趣,希腊的线条,

  以人体之美表现神的微笑。

  东村的牛撅,西镇的阿猫,

  以有限的金钱将心愿速了,

  只求佛多,不问精巧,

  呆板的菩萨,结群成套!

  风雨千年,石烂神凋,

  人间的劫乱,洞冷僧逃,

  断臂折头,连神啊也难自保!

  越是那精心的创造,

  越容易引来摧残与劫盗,

  有些平凡的小佛倒能幸免淫暴!

  啊,龙门,艺术,宗教,

  这丑陋的人间哪,破坏多于创造!

  二十年前,摹写“龙门”是我的爱好,

  每逢把拓页展开,欣赏着字的棱角,

  我就把龙门,任着想象的虚渺,

  想成最雄奇伟丽的人工天巧;

  今天,仰看着刻石,俯视着河水滔滔,

  我没有失望,可也没有忘形的欢叫;

  也许是美的缺残,使欣赏变成凭吊!

  离开佛洞,越过横桥,

  白香山的祠墓管领着秋雨春潮。

  嗅,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莫非人生真是梦的资料?!

  谁能想到,那英勇的文豪,

  王礼锡啊,诗的新花正当春晓,(注:礼锡先生回国后始作语体诗,且谓将来亦不再用文言。——作者注。)

  会来与香山分享龙门的寂寥!

  大雨,阻住我们南去慰劳,

  同样的也延迟了他的北访中条;

  不可阴晴,不分迟早,

  我们相访,我们谈笑。

  勇敢的礼锡,事无大小,

  都温柔细腻的亲自操劳:

  冒着蒸暑或风暴,四下里奔跑;

  还想着诗,想着报告,

  想着问题的怎样研讨;

  勉强战退了疲乏,从容驱走了烦恼!

  含着笑他想象,肩着干粮,光着两脚,

  噢,去偷渡大河,擦着敌步的步哨,

  夜黑如膝,鬼火闪跳,

  摸到战场去听枪炮,

  在天亮的时节看到中条!

  而后,而后,……他兴奋,他微笑,

  身在洛阳,诗的想象早已水远山道,

  却也不肯忘了称赞院里的花草。

  谁能想到,这勇敢与勤劳,

  天地不仁,会以死亡相报;

  以疾病折磨,在荒山古道,

  使壮美的诗心花残月杳!

  当我在香山祠外从容瞻眺,

  你,礼锡,噢,我会猜到:

  在那有梧桐与木槿的城郊,

  是写着小诗,或是对花微笑,

  啊,那迟迟不去的微笑!

  不久,就是在这里,噢,谁能想到,

  这香山墓旁会添上了你的新坟细草!

  多么惊心,啊,历史的兴废!

  看,洛水在南,邙山在北,

  首阳与伏牛遥遥的斜对;

  地势的雄奇,山水的明媚,

  当年啊,异草奇花,英杰荟萃,

  是唐诗与宋词里的锦绣都会;

  金鱼玉碗,即使是凤去龙归,

  七十二皇陵的北邙啊,还有死亡的富贵!

  今天,夜雨朝阳使远山明翠,

  河柳依依,动心的晴美,

  在哪里,哪里,是那几代豪华的都会?

  除了北邙上的茂草荒碑,

  我们看见,

  噢,真愿意没有猜对——

  古的洛阳就那么容易摧毁!?

  污浊的小村,鸡啼犬吠,

  绿树绿田,村童骑着牛背,

  难道这就是玉露清辉,

  帝王的宫禁,金阙的天威?

  那国都的城垣,天子的捍卫!

  就是白马外的黄土几堆?

  是什么风暴代替了玉笛横吹?

  是什么刀火代替了宝马金龟?

  数千年的雨露,酒软花肥,

  明楼翠袖,十万蛾眉,

  一旦哪,尽化飞灰!

  我们穿村过寨,渡过洛水,

  踏着雨后田间的湿润的土背,

  或与小蝶分享着河堤的草味,

  去看那出土的大晋古碑,

  好证明古代太学在古代洛阳的地位。

  田上的香风,远林的静美,

  使人欲喜,使人欲悲;

  昨日的琼楼玉宇,今日的尘灰,

  人类的悲剧是人力的浪费;

  沧海桑田,使历史迟进而急退!

  看,这穷苦的村落,污秽成堆,

  街心的积水,蚊蝇交响争辉;

  就是在这里,卧着那学府的石碑!

  “大晋龙兴,三临辟雍”(注:辟雍,指学府,或太学。),嗅,碑文的完美,

  与石面的凝滑,隶书的名贵!

  是哪一次战争,灾害,使历史阴晦,

  把一千五百年的光辉,

  掩藏土内;

  到今天,仿佛顺着命运的指挥,

  在这没有书声的地方使今人惭愧!

  乡人前引,我们结成考古的小队,

  看那出土的地方,决定太学的方位;

  在芝麻与玉米的绿影里,小坟几堆,

  恰恰与古洛阳的遗痕相对,

  石经的残片,与大晋的全碑,

  都在这里,偶然的,与老农相会。

  我们要欢呼,嗅,山川与智慧,

  这是南郊,这是太学,古洛阳的珍贵!

  文化假若是呼吸呀,武力是肺,

  任他风狂雨暴,疾扫横吹,

  肺叶的坚强把危亡粉碎!

  今日呀,我们的苏杭,那天堂样的都会,

  也正象这无抵抗的古城,受着摧毁!

  书史的幽香,园林的秀美,

  都被东海的狂风一夜吹碎!

  噢,还有那学校之城,光耀着华北,

  如花的青年,洁雅的设备,

  今天啊也垂首低眉,

  在魔王的脚下默默的羞悔!

  娇弱的文明象痨病的艳美,

  体质的虚薄教精神颓废!

  一只鸟,一只蜂,都晓得自卫,

  用它的翅,它的刺,它的嘴,

  为保护巢房,舍命去敌对!

  这一代中华儿女的光辉,

  要把英武与刚强替换了民族的衰废;

  我们要以战争把战争打回,

  我们要文明就必须把野蛮“打’’退!

  啊,古代的洛,今日的苏杭与华北,

  是多么,多么惊心可畏!

  我们岂止要抗敌,我们应为抗敌而迷醉。

  相信啊,文化的生存,第一是自卫!

  依依不舍的,我们向堤岸折回,

  借了只民船,渡过洛水。

  远远的,塔古台高,林幽影碎,

  使我们快步如飞,

  忘了半天的饥渴劳累,

  去看,去看那中原佛法的朝晖,

  中华佛寺的始祖,噢,万岁!

  白马寺还在人间,白马寺万岁1

  给庙名,给山门,以提名和点缀,

  门前宋朝的石马静立相对。

  出自好古的热情,或出自忏悔,

  各地献金,使衰残变为壮美:

  山门大殿,清朗光辉,

  一木一石都依古修绘。

  庄严而生动,洋溢着慈悲,

  那些金身是艺术的教诲,

  以人世的衣冠道出佛的真昧,

  使人忘了点什么,却增了些智慧!

  腾摩,丝法兰,噢,使舌齿生香的法讳,

  望着洛阳的尘红雾醉,

  望着北邙的花残月坠,

  在清凉的古台,给人世以清凉滋味:

  以佛的经,佛的智慧,

  丰富起中原的文心字汇,

  教诗感与思潮去探索灵的幽美,

  把乐土的莲花培植在孔孟的园内!

  院中,二大师的陵墓相对,

  左右,二大师的殿宇相配;

  院东,舍利宝塔伴着狄梁公的墓碑,

  后殿,清凉古台带着历史的幽邃。

  我们瞻拜,我们玩味,

  古寺古城,存亡兴废;

  踏着斜阳,回到洛阳——抗战的营垒,

  啊,新的洛阳必须,必须,是抗战的营垒! 剑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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