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由舒悦据英文翻译,胡允桓校阅。作者写此文为向美国出版界介绍自己的小说《离婚》,以抗衡伊文·金的歪曲译本,并希望促成作品的再次翻译出版。)
这部写于一九三三年夏的小说,是我出版的第七部长篇小说。
一九三三年初春,日本陆海军入侵上海。他们的侵略破坏行径之一就是把当时中国最重要的出版社——商务印书馆的东方图书馆焚烧了,而我的长篇小说《大明湖》的手稿正存于此,本来它要以连载的形式在《小说月报》上发表。图书馆连同我的小说都变为灰烬。
停战以后,我放弃了重写不走运的《大明湖》的计划,而转入讽刺小说《猫城记》的创作。这部小说也是以连载的形式发表的,但是刊载在另一个刊物上。我事先已答应良友公司出版它的单行本,但杂志的主办人再三说他有出单行本的优先权。为了避免教良友落空,便赶写《离婚》,只用了三个月即完成。那年夏天极热,可我的拼命精神终将暑热打败。
自这部小说起,我建立了自己的文字风格。中国当代文学是用白话表达的,这当然是一种新的尝试,没有人准确地知道如何将这种迄今为止还没有人研究过的大众语言的美用文字表达出来。在写《离婚》时,我决定抛弃陈腐的文言文,而尽量用接近生活的语言来表达。我极力思索:当一个苦力看到一个极美的落日,他将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情感。所有古代诗人表达落日余辉的诗句都是死的东西,我希望用一般平民百姓的语言去创造一种新的美感。我不清楚我这种观点和我的小说是不是无足轻重,但我希望人们能时时记起:我在《离婚》中所用的语言是第一个,也可能是最好的,文字简洁清新的典范。
“离婚”这个词及它的含义对中国人来讲还很陌生,从古代到民国初年,中国的法律只承认如果妻子不忠,对公婆不听话,或者没有生男孩,丈夫就有权同她离婚,要不然,这种婚姻关系是不可解体的,不管他们的婚姻生活是多么不幸与不协调。尽管法律允许有上述情况的夫妇离婚,但在实际生活中很少有人那样做,因为害怕家庭由此而分裂。即使一个不幸的家庭也比一个解体的家庭要好。
当西方人离婚的作法传到中国时,它对许多中国家庭来说,无疑等于一次地震。没有结婚的,开始反对几千年父母包办婚姻的作法。他们结婚时,希望像好莱坞电影中的人物那样充满罗曼蒂克。那些已经结了婚的,则对自己的婚姻生活很恼火,马上得出这样的结论:除非他们非常勇敢地同现在的太太离婚,娶一个现代的姑娘,否则他们的余生不会有任何幸福。很多家庭瓦解了,许多老式的太太们像旧报纸一样被扔掉了。眼泪、欢笑、烦恼、徬徨,一切悲喜剧的所有要素,全一起向男人们和女人们涌来,折磨着人们的心。
然而许多家庭在大震之后还是免于破碎。波动的感情被几千年的文化与传统或多或少地抑制住了。看来,打碎文化枷锁要比打碎一个家庭难得多。另外,妻子的眼泪,父母的感情,朋友的劝告以及孩子们乞求的眼睛,有时足以使一副铁石心肠软下来。
在某种意义上讲,有一个像中国如此古老的文化传统,也真可称得上是一种福气。它能控制住人的感情,使它不致于跑得太野,而且还能使生活的烦恼趋于平静,使生活恢复到原来的平和轨道上去。但从另一个角度上讲,它是阻碍进步和革命的:一天走了三步,可第二天却倒退了六步。一天儒教或佛教的寺庙被统统推掉,可一星期以后它们又被重新修好。离婚只是这许多让人糊涂的,将中国置于欢笑和悲哀之中的矛盾里的一例。因为在古老的华夏文明中保存什么,从可怕的新世界中汲取什么,其取舍标准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得到确定,所以进步进程必定缓慢。这就是我说《离婚》是讽刺剧的理由,它是含着泪的笑。
故事梗概
张大哥,一个保守的、爽快的、能干的、有时有点傻的中年北京人,把为男女做媒当作自己最大的快乐和享受。自然,他极力反对离婚。对他来讲,一桩成功的包办婚姻是建立人间天堂的基础;另一方面,离婚在法律上应被禁止,每一个正派的男女都应唾弃它。
可在他的朋友中,老李夫妇、老吴夫妇、老邱夫妇,却正在准备撕毁神圣的婚姻誓约。
老李,一个腼腆、诚实、爱幻想的年轻人,有一位乡下妻子和两个小孩子。张大哥劝说老李,并帮助他把太太从乡下接到北京,以免他们离婚。李太太,一位乡下妇人,有一双“改良”小脚,她对漂亮的衣着、时髦的发型,以及一切能让她被北京人所接受的事儿全都一窍不通。她同丈夫一样感到狼狈,家庭生活变成了地狱般的煎熬。
他们在马家租了几间房子,而马少爷本人在婚姻上也遇到了一些麻烦。他同一个年轻女人私奔,把年轻漂亮的妻子扔给了母亲。对老李来讲,马少奶奶是一首诗,他在她身上编织着爱的罗曼司。突然,马少爷回来了,小马夫妇平静地团圆了,竟然连大吵一通都没有,这使老李感到吃惊。老李的梦到此结束,他带着老婆孩子和行李永远地回到乡下。
吴先生是一个小官吏兼业余太极拳师,有一位脑袋像在石灰水中泡过多日的太太。自然,他要离婚。
邱先生也想离婚。他太太的胸脯平得像块木板,一点不像个结了婚的妇人。
老邱夫妇、老吴夫妇的麻烦事都有一大堆,天天吵架,女人的眼泪天天流。可是,他们谁也没离成婚。
与此同时,张大哥的儿子,一个被惯坏了的年轻人,没有像他父亲为他盘算的那样,娶个小媳妇安顿下来,反倒粗心而愚傻地被抓进了牢狱。张大哥的女儿,一位年轻好看的姑娘,也有麻烦事,她错把恶棍当成情人,张大哥伤心透了。
左右为难,是《离婚》中人物的大问题。
载1989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第二期 我怎样写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