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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说

小说旧闻钞 鲁迅 9739 2021-04-06 06:23

   《五杂组》十五 小说野俚诸书,稗官所不载者,虽极幻妄无当,然亦有至理存焉。如《水浒传》无论已。《西游记》曼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华光》小说则皆五行生克之理,火之炽也,亦上天下地,莫之扑灭,而真武以水制之,始归正道。其他诸传记之寓言者,亦皆有可采。惟《三国演义》与《钱唐记》、《宣和遗事》、《杨六郎》等书,俚而无味矣。何者,事太实则近腐,可以悦里巷小儿,而不足为士君子道也。

  凡为小说及杂剧戏文,须是虚实相半,方为游戏三昧之笔,亦要景情造极而止,不必问其有无也。古今小说家如《西京杂记》、《飞燕外传》、《天宝遗事》诸书,《虬髯》、《红线》、《隐娘》、《白猿》诸传,杂剧家如《琵琶》、《西厢记》、《荆钗》、《蒙正》等词,岂必真有是事哉?近来作小说稍涉怪诞,人便笑其不经。而新出杂剧,若《浣纱》、《青衫》、《义乳》、《孤儿》等作,必事事考之正史,年月不合,姓字不同,不敢作也。如此,则看史传足矣,何名为戏?

   《觚剩续编》一 传奇演义,即诗歌纪传之变而为通俗者,哀艳奇恣,各有专家。其文章近于游戏,大约空中结撰,寄姓氏于有无之间有征其诡幻。然博考之,皆有所本。如《水浒》传三十六天罡,本于龚圣与之《三十六赞》,其《赞》首呼保义宋江终扑天雕李应,《水浒》名号,悉与相符,惟易尺八腿刘唐为赤发鬼,易铁天王晁盖为托塔天王,则与龚《赞》稍异耳。《琵琶记》所称牛丞相,即僧孺。僧孺子牛蔚与同年友邓敞相善,强以女弟妻之。而牛氏甚贤,邓元配李氏亦婉顺有谦德;邓携牛氏归,牛李二人各以门第年齿相让,结为姊妹。其事本《玉泉子》,作者以归伯喈,盖憾其有愧于忠,而以不尽孝讥之也,古以孝称者,莫著于王氏,裒祥其首也。若夫《万里寻亲》,则滇南恸哭记亦系王绅之事。故近时传奇行世者,两孝子皆姓王。岂无所本而命意乎?

   《香祖笔记》十 小说演义,亦各有所据。如《水浒传》、《平妖传》之类,予尝详之《居易录》中。又如《警世通言》有《拗相公》一篇,述王安石罢相归金陵事,极快人意,乃因卢多逊谪岭南事而稍附益之耳。故野史传奇,往往存三代之直,反胜秽史曲笔者倍蓰。前辈谓村中儿童听说三国事闻昭烈帝败则颦蹙,曹操败则欢喜踊跃,正此谓也。礼失而求之野,惟史亦然。

   《茶香室丛钞》十七《平妖传》,《禅真逸史》,《金瓶梅》,皆平话也。《倭袍》,《珍珠塔》,《三笑姻缘》,皆弹词也。乃《曲海》所载,则皆有曲本。学问无穷,即此可见矣。

  《小说小话》闻罗贯中有十七史演义,今惟《三国演义》流行最广 据陈鼎《黔滇纪游·关索岭考》,则以《三国演义》为王实甫作,不知何本 ,于其次则《隋唐演义》亦稍传布,余无可稽矣。兹据余少时所见而能追忆者,依历史时代,不问良劣,略次于左——

  《开辟传》颟顸无可观。

  《禹会涂山记》点窜古书,颇见赅博,惟大战防风氏一段,未脱俗套。闻此书系某名士与座客赌胜,穷一日夜之力所成,不知是原本否?

  《采女传》系叙彭祖兴霸,娶八十一妻,生百五十子,皆擅才智。殷不能制,物色得采女,进于彭祖,以房中术杀之。设想颇奇,但多淫秽语。

  《封神榜》相传为一老儒所作,以板值代奁赠嫁女者。

  《西周志》铺张昭王南征,穆王见西王母及平徐偃王事。较《列国志》稍有变化,而语多不根。

  《东周列国志》亦见经营惨澹之功,惟《左》《国》《史记》之叙事,妙绝千古,妄为变换铺张,不免点金成铁。

  《前后七国志》恶劣

  《西汉演义》平衍

  《昭阳趣史》本《飞燕外传》,不脱通常色情小说习气。

  《东汉演义》与《西汉演义》如出一手。

  《班定远平西记》杜撰无理,不如近人所著杂剧也。

  《三国演义》武人奉为孙、吴,伧父信逾陈、裴,重译者数国,颇见价值。

  《后三国志》恶劣

  《两晋演义》平衍

  《南北史演义》稍有兴味,惟装点鬼怪,殊为蛇足。

  《禅真逸史》有前后篇。书中主人公前编为林澹然,后编为瞿琰,至点缀以薛举、杜伏威诸人之三生因果,凭空结撰,不知其命意何在。

  《梁武帝外传》与《东西汉演义》伯仲。

  《隋炀艳史》不俗。

  《隋唐演义》证引颇宏富,自隋平陈至唐玄宗复辟止,贯穿百数十年事迹,一丝不紊,颇见力量,信足与《三国演义》抗行。

  《说唐》《征东》《征西》皆恶劣。盖《隋唐演义》词旨渊雅,不合社会之程度,黠者另编此等书,以徇俗好。凡余所评为恶劣者,皆最得社会之欢迎,所谓都都平丈我,学生满堂坐,俗情大抵如是,岂止叶公之好龙哉!

  《锦香亭》以雷万春甥女为主,而间以睢阳守城事,不伦不类,亦恶札也。

  《反唐》《绿牡丹》与《说唐》等略同。

  《则天外史》颇有依据,笔亦姚冶,可与《隋炀艳史》相匹;非《浓情快史》、《如意君传》、《狄公案》等所能望其项背也。

  《残唐演义》《飞龙传》《太祖下江南》《金枪传》《万花楼》《平南传》《平西传》 皆恶劣。

  《平妖传》虽涉神怪,然王则本以妖妄煽乱,非节外生枝。而如张鸾、严三点、赵无暇、诸葛遂、多目神事,皆有所本。叙次亦明爽,不可与《许旌阳传》、《升仙传》、《四游记》诸书,鬼笑灵谭,绝无意识者等观。

  《水浒传》已有专论。

  《英雄谱》即罗贯中之《续水浒》。笔墨亦远不如前集,无论宗旨,宜金采之极口诋斥也。

  《水浒后传》处处模仿前传,而失之毫厘,缪以千里。

  《荡寇志》警绝处几欲驾耐庵而上之 如陈丽卿、杨腾蛟诸传,及高平山采药,笋冠仙指迷各段,皆耐庵屐齿所未经 ,惜通体不相称;而一百八人之因果,虽针锋相对,未免过露痕迹。

  《精忠传》平衍。

  《岳传》较《精忠传》稍有兴会,而失之荒俚。岳忠武为我国武士道中之山海麟凤,即就其本传铺张,已足震铄古今,此书多设支节,反令忠武减色。凡通俗历史小说中,于第一流人物,辄暗加抑置,谓并世似彼者有若而人,胜彼者有若而人。如《说唐》中之秦琼、尉迟恭,《英烈传》中之常开平,此书之忠武,皆若侥幸成名者。意谓天下之大,成名者不过数人,其无名之英雄,沦落不偶者盖不知凡几焉,然而矫诬亦甚矣。

  《后精忠传》 以孟珙为主人翁,程度与《岳传》相似,而稍有新意。

  《采石战记》书中虽以叙虞允文战功为主,而多记完颜亮秽乱事,直海陵之外史耳。

  《雪窖冰天录》即《阿计替南渡录》而变为章回小说。然著者熟于宋人稗史,其增益者颇有所依据。

  《贾平章外传》其叙述闲静,即为《红梅阁传奇》所本。襄樊城守数回,涉及神怪,殊觉无谓。

  《双忠记》以张顺、张贵为主人翁,虽寥寥短简,尚能传二张忠勇之神。

  《楚材晋用记》以谭峭为仙人,而张元吴、叩马书生、施宜生、张宏范等,皆出其门下,作者之用意,盖不胜其沉痛也。

  《大元龙兴记》铺扬蒙古功德,诚然无耻。然崇拜番僧回将,虏丑毕陈;而侈述元之发祚,较苍猿白鹿尤觉可笑,亦可谓不善献媚者矣。

  《庚申君外传》大半采《演揲儿传》,加以装点,无甚历史小说价值,然宫禁秘事,多有所本。

  《奇男子传》元末群盗,史多不详,此书足补其阙。惟以常开平与扩廓为伍胥、申胥变相,未免拟不于伦。

  《英烈传》一称《云合奇踪》。相传为郭勋觊觎袭爵,使人为此书以张其祖功。书甚恶劣,尚不能出《东西汉演义》上,而托名天池,抑何可笑。

  《真英烈传》似因反对前书而作。开国诸将中,于郭英多所痛诋而盛述傅友德、胡德济 即平话中之王于 、邵荣 即平话中之蒋忠 功业。平川之役,特表万胜,而所谓飞天将铁甲将者,亦多有来历,胜前书多矣 今日说平话者,当即以此为蓝本 。又此书中谓沐黔国为高后私生子,而懿文与永乐则皆畜养于中宫者。永乐为庚申君遗腹,其母瓮妃,蓝玉北征时俘获,太祖纳诸宫中,而玉曾染指焉。故玉之祸,不仅为长乐之功狗,且因于长信之奇货也。以上散见于明人野史中;而瓮妃一事,张岱《陶庵梦忆》、刘献廷《广阳杂记》中皆载之,未必尽委巷之谈也。

  《女仙外史》青州唐赛儿之乱,奉惠帝年号,而《石匮奇书》 即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原本 中,更盛述赛儿奇迹,即是书所本也。作者江南吕某,书中军师吕律,即作者自命。国初王士祯、刘廷玑辈,皆诧为说部中之奇作。平心论之,其言魔仙佛并称三教,理想殊奇特;而即以成祖惨酷刑法,对待一辈靖难功臣,请君入瓮,痛快无似。至全书结构,则仍未脱四大奇书之窠臼也。

  《西洋记》记郑和出使海外事。国土方物,尚不谬于史乘,而仙佛鬼怪,随手扭捏,较《封神榜》《西游记》尤荒唐矣。近时硕儒有推崇此书而引以考据者,毋亦好奇之过欤?

  《鱼服记》惠帝遁荒一事,千古疑案。此书事迹,作者谓得诸程济后人,殆与今日亲见福尔摩斯之子而得闻奇案者同一可笑 作者为本朝人而言遇程济子 。惟所记山川方物,颇有可观,而组织处亦见苦心。

  《鸱鸮记》其体格颇特别,似分非分,似连非连。 章回小说有两体,平常皆以一人一事联络,而中分回目。若《今古奇观》、《贪欢报》、《国色天香》之类,皆一事为一回。 此书自高煦称兵以及寘、宸濠而至靖江王为止,或数回叙一事,或一回叙数事,虽事有详略,不能匀称,然亦见其力量之

  弱矣。

  《太妃北征录》此书余未见首尾,约有百余回,笔意颇恣肆。太妃不知指何人,盖合周天后辽萧后为一人者。而清唐国招亲一段,尤极怪异。

  《正统传》大约系石亨、曹吉祥之党徒所为。书中以于忠肃为元凶大憝,可谓丧心病狂。然明人小说,以私怨背公理,是其积习;惟此书与《承运传》 亦记靖难事者,痛诋方、炼、景、铁诸公,不留余地 ,颠倒是非为尤甚耳。若以张江陵为巨奸,杨武陵为大忠者,固数见不鲜矣。

  《野叟曝言》作者江阴夏某 名二铭,著有《种玉堂集》,亦多偏驳。此书原缺数回,不知何人补全,先后词气多不贯 ,文白即其自命,盖析夏字为姓名也。康熙中,当道诸公争尚程朱学说,而排斥陆王,作者曾从某相国讲学,故雅意迎合,书中所谓时太师者虽若影射彭时,实指某相国也。其平生至友为王某徐某,则所谓匡无外、余双人者是也。同邑仇家周某,则所谓吴天门者是也。夫小说虽无所不包,然终须天然凑合,方有情趣。若此书之忽而讲学,忽而说经,忽而谈兵论文,忽而诲淫语怪,语录不成语录,史论不成史论,经解不成经解,诗话不成诗话,小说不成小说,《杂事秘辛》与昌黎《原道》同编,香奁妆品与庙堂礼器并设,阳阿激楚与云门咸池共奏,岂不可厌?且作文最患其尽,小说兼文学美术性质,更不宜尽;而作者乃以尽之一字为其唯一之妙诀,真别有肺肠也。其竭力贡献尊王法圣之奴隶性,以取媚于权要者,固无足深论矣。

  《萃忠录》表扬于忠肃诸公大节,与《正统传》正相反。然笔下枯槁无味,视盲词中《再造天》,直一邱之貉耳。

  《玉蟾记》亦似为夺门案中诸忠吐气,然庸劣特甚。

  《武皇西巡记》作者署名江南旧吏。观其序言,大约乾隆中官江南,因供应巡幸不善而被议者,故作此以指斥。词采颇丰蔚,所叙事实亦似得之躬历,非叔孙通绵蕞所习之强作解事者比。

  《豹房秘史》妖艳在《隋炀艳史》上。唯《艳史》皆有所依据,而此书则多凭空结撰,犹《金瓶梅》之借《水浒》武松传中一事而发抒其胸中怨毒耳。

  《伟人传》以徐武功、韩襄毅、王新建、王威宁四人为主,盖小说中之合传体也。然事迹多不经,全乖于本传。又四人功业虽可颉颃,而以人格论,则不免老子韩非之诮。

  明人小说,以序述武宗荒晏,宸濠举兵,及江浙倭乱,严氏奸恶者为最伙,然多无甚价值,故不备列。

  《金齿余生录》署名为用修自著,然未必真出其手,因词气多不类也。叙述议大礼事,亦多与史矛盾,唯记苗族风尚,颇瑰异可观。

  《骖鸾录》叙世宗崇道事,盖《周穆汉武内外传》之流。唯书中李福建、陶仲文、蓝道行,皆实有其人,事迹则出之装点耳。

  夏贵溪亦佞幸一流,人格在张孚敬下,幸为严氏所倾陷,死非其罪,故世多惜之;又得《鸣凤记》等为之极力推崇,俨然蹇蹇老臣矣。此书则极力丑诋之,无异章焞、蔡京,又未免太过。扬之则登天,抑之则置渊,文人之笔锋,诚可畏哉!小说,犹其小焉者也。

  《绿野仙踪》盖神怪小说而点缀以历史者也。其叙神仙之变化飞升,多未经人道语;而以大盗、市侩、浪子、猿、狐为道器,其愤尤深,烧丹一节,虽以唐小说中《杜子春传》为蓝本,而能别出机杼,且合之近日催眠学家所实验者,固确有此理,非若《女仙外史》之好强作解事而实毫无根据者比也。唯平倭一节,诋胡梅林不留余地,不知何意?梅林将业,虽不足观,然功过尚足相掩,在当时节镇中,不可谓非佼佼者,正未容一笔抹煞也。相如江陵,将如梅林,而门人小说中每痛毁之,盖必别有不满意于当时社会者在焉。

  《东楼秽史》笔力恣肆,尤出《金瓶梅》上,所不及《金瓶梅》者,彼洋洋百余回,全叙家人琐屑,不涉门外事,而此则国政,兵务,神仙,鬼怪,参杂其间,不及五十回,已成强弩之末矣。

  《大红袍》笔颇整饬,非今日坊间通行之本;而一传一不传,殊觉可怪。我国章回小说界中,每一书出,辄有真赝两本,如此书及《隋唐演义》与《说唐》是也。然真而雅者,每乏赏音,赝而俗者,易投时好;一小说也,而其遭际如此,亦可以觇我国民之程度矣。尚有所谓《福寿大红袍》者,盲词也,盖就赝本更翻者,则其庸恶陋劣,无待言矣。

  《梼杌闲评》魏忠贤之外史也,亦有奇伟可喜处。唯以傅应星为忠贤所生,且极口推崇之,不知其命意所在。今坊间翻刻,易其名曰《明珠缘》。

  《护国录》书中所谓张阁老、朱国公者,不知指何人。叙三案事,尚未全失实,唯颇不满意于沈四明及王之采;而文致郑国泰,视为梁冀一流,虽下流所归,而不知郑之庸劣,实不足以当之。欲甚其罪,而反重其身价,世间事往往有此。

  《卖辽东传》曾见传钞残本,虽多落窠臼,而颇多逸闻。惟冯布政父子奔逃一回,即涿州与东林构怨之一原因者,则阙之矣。

  《瑶华传》平空构一福藩女为主,亦能别出手眼者。虽荒诞秽亵,不可究诘,然较之《隔帘花影》、《绮楼重梦》等蝇矢污璧者,倜乎远矣。

  《甲申痛史》书中以怀宗为成祖后身,流寇则靖难诸臣转世报仇者。其荒邈无稽,与《续水浒》之宋江为杨么,卢俊义为王魔,及《三分梦》之韩彭英布转世为昭烈操权者,如出一辙。此固小说家之陋习,而亦可见我国民因果报应之说,中于心者深也。 成祖转生为怀宗之说,《霜猿集》等亦载之,而以流寇为胡蓝案中人,则《西堂乐府》亦有此类怪谈,彼稗官家,固无足

  责也。 

  《陆沉纪事》自萨尔浒之战起至睿忠亲王入关止。其事迹皆魏源《开国龙兴纪》所不及知者。虽多道路流传语,而作者见闻较近,且无忌讳,亦不能尽指为齐东语也。书中于辽东李氏佟氏逸事,特多铺张;而九莲菩萨会文殊一回,稽之礼亲王《啸亭杂录》,亦非全出傅会也。

  《铁冠图》此书共有三本。今所通行之《新史奇观》,即其中之一,而亦不完全,盖因有所触忌而窜改也。其一则全言因果报应,与《甲申痛史》大致相同。其一以毛文龙为主人翁,吴、耿、孔、尚皆其偏裨 耿孔尚确系文龙养孙 。而以洪辽阳为出毛门下,因至长白山,拟师边大绶故智,为神所呵,遂知天命有在,幡然归顺 此事于明人野史中亦曾见之,盖顾亭林逸事 ,殊极荒谬。唯五龙会一节 五龙盖谓世祖、明怀宗、唐王及闯、献皆逃禅,就一师受记 ,尚有所本,今说评话者,似即据此为蓝本。

  《海角遗编》记常熟严械等举兵事。原本有四卷,后附题赞书中诸人诗一卷,今传钞者,仅有首二卷也。

  《江阴城守记》即《荆驼逸史》中之一种,而易为通俗小说。书中四王八将,皆有姓氏,而稽之别种纪载,几若亡是公。且国初王之阵亡者,仅有尼堪与孔有德,事在滇粤,不在江阴也。大约所谓王者,系军中绰号,如流寇中混世王、小秦王之类耳,非封爵也。又当鼎革时,草泽之投诚者,每要求高爵,或权宜假借,以戢反侧,虽未经奏请,而相呼以自贵,亦未可知。苏郡之变,有所谓八大王者,亦其伦也。

  《殷顽志》专记大岚山朱三太子一念和尚等之变,而于各处举义旗者多不及,名殊未称。闻尚有《沙溪妖乱志》一书,亦记朱三一念事,余未之见也。

  《鲸鲵录》此书搜罗颇广,自鲁监国,越中水师及闽之郑氏,太湖之吴易黄蜚等义兵,而群盗如赤脚张三等亦附列焉。惟满家峒伏莽,地占平原,而谓有隧道可通莱州入海,则真齐东之语矣。《投笔集》中有所谓阮姑娘者,当即此书中阮进之妹,飞龙飞蛟,不知谁属。

  《台湾外纪》此延平别传也。从飞黄椎埋以至克塽舆榇,首尾数十年事迹甚详备。作者见闻较近,当有所根据,惟叙次散漫,多近乎断烂朝报,不甚合章回小说体裁焉。

  《前后十叛王记》国初武略,世多侈言前后三藩,而此书独称十王。盖于宏光、隆武、永历之外,加入鲁王及李定国、孙可望为前六王,而以孙延龄为孔有德婿,更其姓为孔延龄,而附于吴、尚、耿为后四王。然明之三藩,不可云叛,而孙李人格,绝然相反,又岂可并列,亦好奇之过也。然书中所记张勇激变,王辅臣、傅宏烈伪降,及射猎杀孙可望事,皆与刘献廷《广阳杂记》所载相合,亦非漫无根据者。

  《毗舍耶小劫记》记朱一贵之乱也。一贵本明裔 见日本人《朱一贵事》 。所谓鸭母,其实龙孙也。惟一贵骤起骤灭,荡平不过旬月,书中时间,未免延长。又以杜君英为郑忠英,指为克之后,不知何本。

  《平台记》事迹与前书略同。惟词意多鄙倍,蓝鼎元《平台纪略》序中所指,当即是书。

  《年大将军平西记》脱胎于《封神榜》《西洋记》,而魄力远逊之;然较《征东》《平南》诸书,则倜乎远矣。惟合金山青海为一地,又以噶尔丹策妄布坦拉为罗卜藏丹津将帅,及以哈敦为阿奴名,本朝人演本朝事,而颠倒纰缪至此,殊令人齿冷。我乡徐太史兆韦素推重是书,大约因书中神怪各节,所谓阵图法宝者皆有寓意而偏嗜之,然不免好奇之过也,

  《蟫史》此小说中之协律郎诗,《魁纪公》文也。书中主人甘鼎,盖指傅鼎,傅之材力,在明韩襄毅、王威宁右,而未竟其用,举世悼惜,故好事者撰为是书,以同时一切战绩,归传一身,致崇拜之意。但惧干忌讳,故出之以廋词隐语,饰之以牛鬼蛇神,以炫阅者之耳目。但细考之,书中人物事迹,仍历历显露 如玉石之为琅玕,余舜佐之为李侍尧,斛斯贵之为福康安,贺兰观之为海兰察,龙木兰之为龙么妹,木宏纲之为柴大纪,梅飒采、严多稼之为林爽文、庄大田。其余若群网、鹙二城,则诸罗、凤山也。青黄黑赤白五苗,则九股十三姓诸种也。五斗米贼,则川陕各号之白莲教匪也。当时朝议甚惜齐王氏之才,有欲抚之使平苗自赎者,故尊之为锁骨菩萨,别树一帜,不混于五斗米贼中。陈文述曾令常熟,为诸名士所推服,所谓都毛子者,殆即其人也。余不备述。 虽章回小说乎,而有如《庄》《列》者,有如《竹书》《路史》者,有如《易林》、《太玄》者,有如《山海》、《岳渎》、《神异经》者,有如《杂事秘辛》、《飞燕外传》、《周秦行记》者。盖奄有《水浒记》、《西游记》、《金瓶梅》诸特色,而无一语袭其窠臼,虽好用词藻,及侈陈五行祥,而乏真情逸致,然不可谓非奇作也。小说界中之富于特别思想者,除《西游补》外,无能逮者,但不便于通俗耳。按此书笔意,颇与说部中《璅蛣杂记》 一名《六合内外琐言》 相似,但彼系散篇,此为长本,劳逸难易固不同也。乾嘉中文字,能为此狡狯伎俩者,惟舒位、王昙,究不知谁作也。 或即舒位所作。盖舒参戎幕时,曾与龙么妹有情愫,其赠诗所谓上马一双金齿屐、乘鸾十八玉腰奴者是也。书中盛述木兰神通,若有味乎其言之,当非无故。而所谓桑蜎生者,意即作者自指焉。 

  《鼎盛万年清》此书有真赝二本。真本事迹与《南巡纪事》相出入,尚有稗乘价值。今坊间所发行者,盖赝本也,三四集下,尤恶劣万状,则赝之赝者也。 古今伪书极多,心劳日拙,已觉无谓。而章回小说之下乘者,亦复袭其风气〔如此书及《说唐》、《大红袍》、《铁冠图》之类〕,是可见人心之日下,挟叶公之好者日多,而冯贽、杨慎等作俑之流极无已焉。 

  吾国小说,具历史性质者,正指不胜屈。而鄙人见闻浅狭,且记忆力日减退,有志其书名而事迹不能追省者,亦有事迹了然而忘其书名者,随手掇拾,挂一漏万。海内博雅君子见之,宁无辽豕之诮?

   《新世说》二 乾隆时小说盛行,其言之雅驯者,言情之作则莫如曹雪芹之《红楼梦》,讥世之书则莫如吴文木之《儒林外史》。曹以婉转缠绵胜,思理精妙,神与物游,有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之致;吴以精刻廉悍胜,穷形尽相,惟妙惟肖,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所谓各造其极也。 曹名未详,江南上元人。吴名敬梓。安徽全椒人。  小说旧闻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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