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借到宋倪正父的《经鉏堂杂志》四册,万历庚子年刻,有季振宜印,卷面又有人题字一行云:昌乐阎恭定公家旧书,道光丁未夏借读。可知这书是有来历的了。倪君的议论也有可取处,字体又刻得很精致,原来也是一部好书,可是被妄人涂抹坏了,简直不能再看。先有人拿朱笔写了好些批语,后来又有人拿墨笔细心的把它一一勾掉或直掉,这倒还在其次,最要不得的是又有一个人(或者即是勾批语的也未可知)将书中每个帖体简笔字都照了《字学举隅》改正笔墨,如能所此于等字,无不以昏墨败笔加以涂改,只余第八卷末十五叶不曾点污,岂读至此处而忽溘然耶。展卷一望,满眼荆棘,书中虽有好议论,也如西子蒙不洁,不欲观也已。我们看了其墨之昏笔之败,便如见其头脑之昏败,再看其涂抹得一塌胡涂,也如见其心地之胡涂,举笔一挥,如悟能之忽现猪相,真可异也。书虽可读,因面目可憎,心生厌恶,即还原处,竟不及读毕一卷,此种经验在我也还是初次,所以不免少见多怪的要说这一大番话,假如将来见识得多,那么自然看惯了也就不多说了吧。
《字学举隅》这把戏我是搅过的,并不觉得怎么的了不得。我在小时候预备举业,每日写一张大字之外还抄《字学举隅》与《诗韵》,这个苦功用得不冤枉,在四十岁以前上下平三十韵里的某字在某韵我大抵都记得清楚,仄声难免有点麻胡,直到现在才算把它忘记完了,《字学举隅》的标准写法至今还记得不少,——但是这有什么用呢?大家都知道,《字学举隅》是写馆阁体字的教科书,本是曹文正公曹振镛的主意,而这曹文正公也即是传授做官六字秘诀的祖师,秘诀维何,曰多磕头少说话,是也,所谓字学,实亦只是写馆阁体字(象征磕头的那一种字体)的方面而已,与文字之学乃是风马牛十万八千里也。不佞少时失学,至廿五岁时始得见《说文解字》,略识文字,每写今隶辄恨其多谬误,如必丸等字简直苦于无从下笔,如鱼鸟等字亦均不合,盖鸟无四足,鱼尾亦非四歧也。及后又少识金文甲骨文,更知小篆亦多转变致讹,如凡从止的字都该画一足形,无论什么简单均可,总不能如小篆那样,若欲求正确则须仔细描出脚八桠子才行。不佞有志于正字,最初以为应复小篆,后更进而主张甲骨文,庶几不失造字本意。其意美则美矣,奈难以实行何?假如用我最正确的主张,则我便非先去学画不可,不然就无从写一止字也。小篆还可以知道一点,惜仍不正确,若今隶更非矣,而《字学举隅》又是今隶中之裹小脚者耳,奚足道哉。不佞不能写象形文字,正字之大业只好废然而止,还来用普通通行的字聊以应用,只求便利,帖体简笔固可采取,即民间俗字亦无妨利用,只不要不通就好了。不能飞入天空中去便不如索性老实站在地上,若着了红绣鞋立在秋千上离地才一尺,摇摇摆摆的夸示于人,那就大可不必,《字学举隅》的字体即此类是也。不知何等样人乃据此以涂改古人的书,那得不令人恶心杀。 秉烛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