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时候不知怎的对于时令的记载很感到兴趣。最初见到一本不全的《岁时广记》,时常翻看,几乎有点不忍释手,后来得到日本翻刻本顾禄的《清嘉录》,这其间已有十多年之隔了,但是我的兴趣不但是依然如故,而且还可以说是有点儿增加。这是什么缘故呢?简单的说,大抵因为我是旧式的人罢。中国旧日是农业的社会,不,其实现在也是如此,不过因了各色人等的努力使得农村日就毁坏罢了。——中国旧日对于节气时令是很看重的,农家的耕作差不多以节气作标准,改用公历,加上许多政治意味的纪念日,使它国家化世界化了,这当然很好,但总之不是需要的农民历,这比头上挂不住箬帽还要不方便多了。田家作苦又是无间歇,或是不平匀的,他们不能按了房虚星昴来休息,忙时忙杀却又说不定闲时闲杀。这样说似乎农夫也是三个有闲的朋友,未免冤枉了他们,然而的确是有农闲,也就只有这时间可以休息或娱乐。我们城里人闹什么中秋端午,插菖蒲,看月亮,乡下人只是一样的要还账,实在没有多大味道,但是讲到新年以及各村不同的秋社,那真是万民同乐的一件大事情。予生也晚,已在马江战役之后,旧社会已开始动摇,然而在乡间过旧式的贫贱生活也总有十几年,受的许多影响未尽消灭,所以对于民间的时节风物至今还感到兴趣,这大抵由于个人的经历,因生爱好,其以学问为根柢的缘因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了。
若是从学问上说,这些岁时节气却也不是那么微末无价值的。大家知道,英国彭女士的《民俗学概论》中第二部风俗编有一章是讲历及斋日,祭日的,在问题格中也详细的指导学人去纪录搜讨。年和节气是从太阳来的,月的变换则是根据月亮,所以历的安排实在很是困难,罗马该撒大将的那样办法,确如彭女士所说,只是把这问题决定而不是能够解决。本来既有阴阳之分,后来又加上新旧之别,在习惯上便留下多少零乱的旧迹,据说英国也还有这种情形,如财政结算及十年一次的国势调查都以四月五日为期,即是古时的“老太太节”。聪明的人所想像的那样世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除夕照常关门,元旦相见眼的社会未曾出现之前,人总难免有执着烦恼,歆羡嫌忌,那么古旧的老太太节之流也就有她的势力在人心里了。季节有些像是一座浮桥,从这边走到彼岸去,冬尽春来,旧年死了,新年才生。在这时候有许多礼节仪式要举行,有的应该严肃的送走,或拿出去或简直丢掉,有的又同样严肃的迎进来。这些迎新送旧的玩意儿,聪明人说它是迷信固然也对,不过不能说它没有意思,特别是对于研究文化科学的人们。哈理孙女士在《希腊神话》的引言中说,“宗教的冲动单只向着一个目的,即生命之保存与发展。宗教用两种方法去达到这个目的,一是消极的,除去一切于生命有害的东西,一是积极的,招进一切于生命有利的东西。全世界的宗教仪式不出这两种,一是驱除的,一是招纳的。”中国有句老话,叫做驱邪降福,虽然平常多是题在钟进士张天师的上头,却包括了宗教仪式的内容,也就说明了岁时行事的意义了。
一年里最重要的季候是新年,那是无可疑的。换年很有点儿抽象,说换季则切实多了,因为冬和春的交代乃是死与生的转变,于生活有重大关系,是应该特别注意的,这是过年礼仪特别繁多的所以,值得学子调查研究者也就在这地方。可惜中国从前很少有人留意,偶然有《清嘉录》等书就一个区域作纵的研究,却缺少横的,即集录各地方的风俗以便比较的书物。这回娄子匡先生编述《新年风俗志》,可以说是空前的工作,这在荒地里下了一铲子了。娄先生编此书成后叫我做序,差不多有大半年工夫了,我对于此道虽有兴趣,但是老不用功,实在空虚的很,序文做不出,光阴却迅速的过去了,日前得来信知道即将出版,只得赶紧拉杂写成,真是塞责而已。松仁缠和桂圆嵌胡桃的攒盒都已摆好了,却又把一包梅什儿放在上边,得弗为人客所笑乎。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七月二十一日,于北平。 苦雨斋序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