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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口日记及其他

苦口甘口 周作人 2511 2021-04-06 06:23

  不佞离乡已久,有二十五年不曾入浙江境了。可是至今还颇有乡曲之见,特别是关于文献一方面,很想搜集一点乡贤著述,以清代为主,宋明的如有自然也收,但如陆放翁,王龙溪,徐文长,陶石匮石梁,王季重,张宗子诸大家而外,有些小诗文集便很难访求了,所得遂以清代为多,这也是自然的结果。一面我又在找寻乱时的纪录,这乃以洪杨时为主,而关于绍兴的更为注意,所得结果很是贫弱,除了陈昼卿的《蠡城被寇记略》,杨德荣的《夏虫自语》一二小篇以外,没有什么好资料,使我大为失望。后来翻阅陈昼卿的《补勤诗存》,在卷十三还山酬唱中有一诗题云,鲁叔容虎口见闻录,小注云,“绍城之陷,鲁叔容陷贼中,蹲踞屋上,倚墙自蔽,昼伏夜动,凡八十日,几死者数,仅以身免,然犹默记贼中事为一书,事后出以示人,不亚《扬州十日记》也。”又见孙子九的《退宜堂诗集》卷二有诗题云,“题鲁叔容溅泪日记,并序”。序云,“叔容陷贼中阅八十日,排日书闻见成编,余取少陵诗语名之,并题两绝句。”同卷中又有题云,“严菊泉广文逸自贼中,赋赠,并序”。兹录其序与诗于下:

  “城陷,菊泉虏系,夜将半,贼遍索赂,斫一人颅,衔刀灯下示怖众。寻缚十四人递戮之,既十人遽止,菊泉竟免,次三人袁杜姚并得逸。

  听谈已事泪交颐,生死须臾命若丝,夜半灯光亮于雪,衔刀提出髑髅时。”于是我记住了鲁叔容的名字,却不知道其日记是否尚存,其次是严菊泉,也不知道他有否著述。这样荏苒的过了二十年之后,于民国癸酉元旦,在厂甸土地庙的书摊上,忽然见到一本陶心云题签的《虎口日记》,内署於越遁安子述,可是陈元瑜序中明明说叔容,孙子九陈昼卿的题词亦皆在,而且还有严菊泉的诗两首,署会稽严嘉荣菊泉。其诗云:

  锦绣蠡城付劫灰,一编野史出新裁,懔然变色思谈虎,我亦曾从虎穴来。

  杀人如草血风腥,咋舌谁疑语不经,天遣才人遭厄运,从教魑魅写真形。

  《虎口日记》题叶后书光绪丙申季春锓于福州,不知为何人所刊,别无记录,陈元瑜序署同治壬戌,序中称“虎口日记”,似其原名如此,孙氏题诗在癸亥,陈氏则在丙寅,书名皆不同,岂最初实为见闻录,其后又改为日记欤。鲁叔容不知其名,《绍兴县志局资料长编》引补过老人《乡隅纪闻》,记鲁叔容事,大旨亦只是根据日记,唯云山阴人,年七十卒,今假定辛酉遭难时年三十,则至丙申才六十六岁,计刻日记时其人当尚存也。

  严菊泉的著作虽不可见,但是其履历却容易查得多多了。据《光绪甲午科浙江乡试同年齿录》,中式第六十一名严弼,即是菊泉的次子,不过日记题词署会稽,而这里写的是山阴,恐应以此为准。上栏开列父嘉荣,注云,“字怀庆,号菊泉,府学增广生,道光乙未恩科举人,甲辰会试荐卷,乙巳恩科会试堂备。大挑二等,选授平湖学教谕,内阁中书衔,推升嘉兴府学教授,保举卓异,候选知县,宦绩详《平湖县志》。京都山会邑馆设栗主,配飨先贤。著有《见闻录》,遭难已佚,《铎鉴》,《越中忠义录》,《逸香斋诗文集》,试帖诗,待梓。”再查《平湖县志》云:

  “严嘉荣,字菊泉,山阴人,道光乙未举人,同治癸亥任教谕。其时值粤匪初平,文教衰息,乃举行月课,优给膏火,丹铅笔削,士皆争自濯磨。又以文庙礼乐缺如,筹置祭器,选取乐舞,豆笾龠翟,讲肄时勤。朔望率诸生洒扫庙庭,先师诞日行释奠体,春秋丁祭,尽敬尽诚,声容之盛,观者叹明备焉。复捐贽田三十余亩,为礼乐公产及祭胙之需,通详立案,以垂永久。壬申铨升本府教授,兴废举坠,亦有政声。年七十三卒。”

  严菊泉的著作据《齿录》所记也有好些,但现今已不可考,只从杭州书店见到他的一册日记,起同治九年庚午四月朔日,讫十二年癸酉八月二十九日,正是在平湖做县学教谕,升转嘉兴府学教授这一时期,虽然记有朔望洒扫课文,行香差贺,以及彩蛋香肉等的送礼,可以知道一点七十年前的教官生涯,但是这总还不能满足我的期望。此外还有一册,没有书名,看笔迹是严氏手稿,列记辛酉绍兴死难男女的事迹,大约是《越中忠义录》的底稿。卷首夹入一纸,题曰“采访殉义士女启”,末署同治癸亥春三月,山会同人公具,后有凡例五条,其五云,“殉难以御贼为上,骂贼次之,寻常为贼所戕,似不胜纪,但无罪而死,情亦堪悯,未忍就删。”这里所说很有情理,盖严氏曾从虎穴来过,对于此等事不但谈之色变,亦且思之神伤,其著此书殆出于悲悯之心,与一般高谈人心世道者要自不同。全本凡五十叶,如以每叶八人计,所录亦才及四百人,固不能云详备,唯其意则自大可感耳。看稿中删改之迹,言语动作上不无藻饰之处,例以鉏麑触槐,或亦古已有之,信史本难得,亦可不必深求。录中记男子部分之末有一则云:

  “山阴王英康居水澄巷,业儒,工时文,为童试翘楚。咸丰辛酉九月廿九日被掠入贼馆,系于门外,俄一贼来问向习何业,答以读书,贼干笑谓其党曰,此人无用处。拽至大善寺木鱼下,遂加刃焉,年十九。”《虎口日记》十月二十七日项下有云,“有冯氏妇者,为余言,贼重读书人,称先生,有加礼。”贼固不必一致,但即此可见乱世秀才之苦,几于无路可走矣。录中又一则云:

  “山阴张柳堂居下和坊,贩书自给,事父以孝闻,积资为弟完姻,终身不自娶。辛酉城陷不出,十月五日掠赴萧山,将启行,贼见其面有愁色,曰,此人中途必逸,不如杀之。遂被戕于江桥南岸,年三十七。张吉生述。”观此乃又叹盗亦有道,阴鸷坚决,很心辣手,世所谓英雄豪杰者非耶,古之名将如曹彬或胡大海,盖无不如此,或者不如此亦不能胜利,唯成则为王,败则为贼,非真是《虎口日记》之周文嘉不及《保越录》之胡大海也。儒家主忠恕,重中庸,识者辨孔子无杀少正卯之事,正是当然,但亦由此可知其敌不过桓魋柳跖之流,此事想起来很有意义,只是稍有点阴冷,令人觉得有如感寒耳。民国癸未十月二十日。 苦口甘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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