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郑西谛先生在北大讲演,预言今后中国文坛的倾向,其二是流入颓废,写“王顾左右”之文字。我听了觉得很有趣,却也很有点儿不懂,所以不免来讨论一番。
第一我不明白这颓废是什么意思。据朋友们说,文学上的什么颓废派是起于法兰西,时在一八八五年,而被称为该派的首领乃是诗人玛拉美(Mallarme)。整整五十年之后,中国也有这派运动发生之可能么?假如说是的,那么中国的玛拉美所写的王顾左右又是什么呢。
这就渡到第二个问题上来了。“王顾左右”,这很有趣的,可是实在不大好懂。查原语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七个字,照字面讲去可以有三种不同的说法。
甲,老王看看左派,又看看右派,把他们大谈而特谈。这是很积极的,当然不能说是不好吧?
乙,老王顾虑左派,又顾虑右派,就去谈别的不相干的事。此虽消极,亦只是苟全性命于乱世的一派,既异于西洋的狄卡耽,与中国的醇酒妇人亦仍不相近也。
丙,梁惠王觉得孟子的话不中听,回过头去看别的地方把话岔开了。这是正解,但是在这里似乎不适用,因为这种态度的文章我不晓得是怎么写法,除非这真是我所提倡的文不对题的文章。即使如此也非颓废,盖玛拉美不如是,信陵君亦不如是耳。
我想这里颓废一语当有误,非出记者即由手民,殆非原本,至于王顾左右的意思,本义固非,甲乙二义望文生训,恐亦非也。推测郑先生之意或者是譬喻讽刺的写法吧?这在言论没有自由的时代是很普通的,帝俄时代作家西乞特林(Saltykov-Schedrin)所谓奴隶的言语者即是。前清末年我买到英文各国幽默丛书中俄国的一册,斯谛普虐克(Stepniak)序文中曾说起过,但是所收西乞特林有名的寓言却只兔子与鹰这两篇,当时甚以为憾。一九三一年英国凤皇丛书中始有单行本出现,原本二十八篇,现在只译出二十有二,却已是希有可贵了。在金磅顶贵的时候我买得了一册,先看译者说明当时社会背景的序文,后看著者的文章,真是毛发皆竖,冷汗出于额角,觉得他正是在骂咱们也。我最怕他那一篇《理想家的鲫鱼》,——鲫鱼先生天天在说光明就会到来,说只要鱼类联合起来,结果是被梭鱼喝酒似的喝下肚去。这与爱罗先珂的土拨鼠很是不同了,因为爱罗先珂自己是理想家,土拨鼠就是他自己。西乞特林是悲观的,但他的悲观与爱罗先珂的乐观都很诚实的,这是他们国民的一种长处。中国似乎该出西乞特林了吧?郑先生的预言似乎该是:
“二,流入悲观,写譬喻讽刺之文字,如西乞特林所提倡者。”但是,这预言会中么?应该与可能完全是两件事。据我想,中国将来的文学恐怕还是那一套端午道士送符的把戏吧?应时应节的画些驱邪降福的符咒,檀家看了也高兴,道士也可得点钱米,这是最好不过的生意经。不过我这里说的也是不负责任的预言,将来这种生意发达不发达,道士有没有,都要看将来才知道也。
二十四年一月) 苦茶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