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佞少时常听人家说长毛时事。时在光绪甲午以前,距太平天国才三十年,家中雇人多有身历其难者,如吴妈妈遇长毛诉饥饿,掷一物予之,则守门老翁的头颅也,老木匠自述在大王面前舞大刀的故事,而卖盐的则在脸上留有“金印”的痕迹。长毛的事当然以杀人为多,但是说的人却也不能怎么具体的说得清楚,大抵只是觉得很可怕而已。后来看《明季稗史汇编》《寄园寄所寄》等书,知道了好些张献忠和清兵杀人的情形,不过在《曲洧旧闻》里见到因子巷的故事的时候,也就对于闯王满兵不大奇怪了,原来仁慈的宋兵下江南时也是那么样的。这里牢骚本来大有可发,现在且不谈,总之我觉得长毛杀人是很普通的事,这笔账要算也要归到中国人的总账上去,不必单标在洪记户下罢。
长毛时遭难人的记录我找不到几种。其一是江宁李小池的《思痛记》二卷,查旧日记戊戌十一月十三日至试院前购此书,价洋一角。其二是会稽鲁叔容的《虎口日记》一卷,民国二十二年元日午后游厂甸,于摊上买得,二十年前读陈昼卿的《补勤诗存》即知有此记,又在孙子九的《退宜堂诗集》中称为“溅泪日记”者是也。李小池名圭,后任外交官曾往西洋,有游记及《鸦片事略》等书,《思痛记》刊于光绪庚辰,却不常见。小池于咸丰庚申被掳,陷长毛中凡三十二月,叔容则于咸丰辛酉冬在绍兴郡城,伏处屋脊凡八十日始得脱,二人所记各据其耳闻目睹,甚可凭信,可惊可骇之事多矣,今不具引,但有小事一二可以窥知洪门文化之一斑者,颇有抄引的价值。《思痛记》卷上纪闰三月十五日事云:
“李贼出坐殿中椅上,语一约二十余发已如辫长面白身矮瘦贼曰,掌书大人,要备表文敬天父。贼随去,少顷握黄纸一通置桌上,又一贼传人曰,俱来拜上帝。随见长发贼大小十三四人至,分两边挨次立,李贼立正中面向外,复谓一贼曰,可令新傢伙们立廊前观听。余众至,则李贼首倡,群贼和之,似系四字一句,不了了,约二十余句,倡毕,所谓掌书大人者趋至桌前,北向,捧黄纸,不知喃喃作何语,读罢就火焚之。闻七日一礼拜,届期必若是,是即贼剿袭西洋天主教以惑众者也。”胡光国著《愚园诗话》卷一载周葆濂所作《哀江南曲》,有一节云:
“可记得,逢七日,奏章烧。甚赞美,与天条,下凡天父遗新诏。一桩桩胡闹,都是这小儿曹。”即指是事。后又录马寿龄的新乐府一首,题曰“讲道理”:
“锣鼓四声挥令旗,听讲道理鸡鸣时。桌有围,椅有披。五更鹄立拱候之。日午一骑红袍驰,戈矛簇拥箫管吹,从容下马严威仪,升座良久方致辞。我辈金田起义始,谈何容易来至斯,寒暑酷烈,山川险,千辛万苦成帝基,尔辈生逢太平日,举足便上天堂梯,夫死自有夫,妻死自有妻,无怨无恶无悲啼,妖魔扫尽享天福,自有天父天兄为提携。听者已倦讲未已,男子命退又女子,女子痴憨笑相语,不讲顺理讲倒理。”此辈清朝人对于太平天国多所指斥,本属当然,此乃是“妖”之立场也,唯所说情形恐非尽假,我们因此可知当时有神父说教式的所谓讲道理,民间又幽默地称之曰讲倒理。《虎口日记》中不曾说及,唯十月二十日条下有纪事云:
“晚过朝东庙,塑像尽仆,闻孔庙亦毁,贼教祀天主,不立庙。忆友人尝言,贼所撰曰圣书,称孔子为不通秀才,《论语》一书无可取者,唯四海之内兄弟句颇合天父之意,得封监军,旋升总制。当时以为笑谈,今信然矣。”查二十八日条下云,贼已派两邑库吏潘光澜朱克正为监军,然则孔子在太平天国的地位也不过与库书相上下耳,可发一笑。其实太平天国不尊崇孔子正是当然,盖原系隔教故也,其可笑处乃在妄谈文化,品题圣贤,虽然,此亦不足深责,天王贬孔子封为监军,历代帝王尊孔子封为文宣王,岂不同一可笑耶。
二十四年三月) 苦茶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