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后半俄国文学,称Gogolj时代。文人辈出,发达极盛,影响于他国者亦甚广大。北欧思想本极严肃深刻,虽易坠悲观,而情意真挚,无游戏分子,实为特采。俄以政治关系,民生久历困苦,阴郁之气,深入于人心。发为文学,自多社会之倾向,属于人生艺术派。至Tolstoj著《艺术论》,此义愈益昭著,为人道主义文学所由起,而其首出者则Gogolj也。
Nikolaj Gogolj(1809-1852)本Malorossia人。初作《田村之夜》(Vetchera na Khutorje)二卷十二篇,言故乡情事。富于谐谑,又多涉神怪,有传奇派流风,而描写不离现实。或之名曰,感情派写实小说。卷中有“Taras Bulba”一篇,记十五世纪时哥萨克与回部战事,甚有精彩,称历史小说模范。后至彼得堡,服官公署,为文多叙官吏生活,讽刺益深切,Puschkin以为笑中有泪,盖知言也。短篇有《狂人日记》(“Zapiski Sumasschedschego”),《外套》(“Schinelj”)等皆有名。其杰作则有喜剧曰“巡按”(Revizor),小说曰“死灵魂”(Mjortvyje Duschi)。
Gogolj与Puschkin友善,Puschkin尝行旅至一邑,有司相骇以为大吏微行,后以语Gogolj,云可作剧,Gogolj遂成《巡按》一篇。少年Khlestakov者,以博丧其资,留滞旅次。邑吏闻有巡按将至,疑即其人,迎入私宅,各进货贿。及少年辞去,邮局长得其致友人书,始知其误,而门下报巡按至。其讽刺官僚政治之腐败,至极深切,论者每以比Molière之Tartuffe。唯Tartuffe以正报终,Revizor则本事方始,剧已终局。末场所演无言剧(Dumbshow),又特佳妙,有不尽之意,故尤胜也。剧既成,文禁正严,虑不得公布,或以稿呈尼古拉一世,读之大笑,即命演之。帝亦临观大悦,召Gogolj语之曰,吾未尝得如此畅笑。Gogolj则对曰,吾所期者,乃本别有所在。此一语足为Revizor之确评,亦可以包举其全体之著作矣。Gogolj描画“卑下之真实”(L'humble Verite),不亚于Maupassant诸人,唯具有二特质,为法国自然派所少见。一曰滑稽(Humour),一曰寓意(Moral)。盖Gogolj见人世种种刺谬,每不禁嘲笑之情,而又悲悯世间,谋欲拯救。合是二者以成书,故外若诙诡,中则蕴蓄悲哀,并深藏希望也。又有喜剧《结婚》(Zhenitiba)一篇,善表现斯拉夫族之惰性(Inertia),不仅以写实见长。
《死灵魂》上卷十一章,以一八四六年刊行,原名“Tchitchikov旅行记”(Pokhozhdenije Tchitchikov)。言Tchitchikov游行乡邑,访土田主,收购死亡农奴之名,籍而徒之边地,将以质诸国立银行。当时盖曾实行之者,旋事败被捕。Gogolj假其事为小说,写奴制未废时社会情状。农奴境遇,固极惨苦,而田主习于游惰,渐就衰颓,上下交困。Puschkin读而叹曰,“悲哉俄罗斯之国。第Gogolj别无造作,所言并诚,皆单纯而可恐之真实也。”描画人物性格,尤极微妙。如Manilov之庸俗,Korobotchka之愚狡,Nozdrev之无赖,Sobakevitch之鄙倍,俱非凡手所能,而写Tchitchikov尤胜。Kropotkin论之曰,“人言Tchitchikov为俄国特有之性格,实则不然。吾辈殆随在遇之。此实人间共通之仪型,不为时地所限,唯应时地之要求,略易其外貌而已。”Gogolj亦云,读者或平旦自省,问究能无Tchitchikov分子在乎。故其书虽一时之作,而实含溥遍之性质,与凡诸世界名作相同。Gogolj虽写实,唯多滑稽,故时或近夸。又含教训,故多加案语,如《死灵魂》末章,则纯为论议,自表其意见,亦正可为其理想派小说之宣言也。
十九世纪中叶,俄国厉行文禁,《死灵魂》上卷虽以大力周旋,得许刊行,唯售后即禁再印。Gogolj作下卷垂成,意忽中变。以为爱国之士,不当暴祖国之恶,前此著作,皆为罪业,因自忏悔,归依宗教。一夕悉焚其稿,后人就草本中录而刊之,多断缺不定,不能与上卷比美矣。
Ivan Goncharov(1812-1891)本商家子。作小说重客观,稍近艺术派,故俄之论者多非之。唯此仅著作态度而已,若以其精神,固不与人生相离异。著作中最有名者为Oblomov,写农奴时代国民之惰性,一时社会惊悚,各以Oblomovshchina相警戒,影响之大不下《死灵魂》也。Oblomov生长于安富尊乐之中,丧其活动之能力,虽有理想而无实行,即以Oliga之精诚爱力,亦不能救。终复归于潜蛰生活,披衣趿履,盘桓一室之内,以脑充血卒。此在俄国当时,固由民情时势结合而成,唯富厚之余,必见流弊,事悉如此,不仅一时一地为然。Oblomov一书,具有永久之价值,亦正以此也。
Ivan Turgenjev(1818-1883)系出名门,受高等教育。Gogolj卒时撰文悼之,为政府所忌,将遣戍,赖有营救者,得减为拘束,幽居乡里者年余。及解免,乃移居巴黎。著作亦含社会倾向,唯受法国文学影响,构造特甚精善,为俄国文人之最。十九世纪上半,斯拉夫国粹派势方张,以Turgenjev崇西欧文化,斥为不爱国,而非其实。Turgenjev居异国,思乡甚苦,尝一归省,睹国内种种不幸,不能安居,复入法国,遂不复返。所作小说,极艺术之美,不如法国自然派之专言人生暗黑,而亦不离现实。写人情世相,至为真切,Brandes论之曰,Turgenjev悲观而复爱人,故文情特富美。又多阅世故,既不如法国文人流于玩世,亦不如英国之喜言教训。凡所叙录,皆为常事,不涉奇异,或近秽浊。大抵以贫苦怯弱,心意不固,颓唐无聊之生活为主材,写其内心之悲剧。唯与Dostojevskij又有异。Dostojevskij言显著之罪恶忧患,而Turgenjev则言不幸者隐默之悲哀也。
Turgenjev初作《猎人随笔》(Zapiski Okhotnika),记其游猎见闻之事。描写物色人情,均极美妙,对于农奴之困苦,尤有同情。论者比之美国Stowe夫人之Uncle Tom's Cabin,其影响亦相同,唯以艺术论,则《猎人随笔》为更杰出。文主写实,不露教训之意,而文情俱胜,自能动人,如Sutchok及Vlas诸事皆是。又有“Mumu”一篇,虽不在《随笔》中,而性质相类,写Grasim隐默之悲哀,尤足当Brandes评语也。
《猎人随笔》以外,Turgenjev作短篇小说,可四十种,皆称佳作,而“Jakov Pasynkov”,《薄命女》(“Nestchastnaja”)等又为最胜。尤以长篇著作得名,其尤者为Rudin,《父与子》(Ottsy i Djeti),《贵人之巢》(Dvorjanskoje Gnezdo),《烟》(Dym),《新地》(Nov)等。
Rudin作于一八五五年,时Hegel唯心论方盛行,俄国少年亦大受影响,Rudin者即其一人。怀高尚之理想,其言甚美,而实行不足相副。盖本质犹是Oblomovshchina之流风,而时代精神,亦有以成就之也。Rudin以言谈得Natalija之爱,而复不能践言,弃自由之说,而更勉人以从顺。终乃漂流至法国,死于二月革命之巷战。其意志不坚,为斯拉夫人通病,唯怀有热诚,已视Oblomov稍进矣。
《父与子》为Turgenjev最有名著作,写六十年顷新旧思想冲突之事。当时唯物思想渐渐之兴盛,学者多去Hegel而就Büchner,奉《力与质》一书为典要,凡讲学皆以求诚致用为归宿。对于从来传袭之礼法,悉不信任。唯征之学术而信,施于社会而有利者,始为可取。Bazarov即此派代表,与Kirsanov兄弟相对抗。然终惑于Odintsova夫人,不能竟其志而卒。此书出后,世论纷然,“父”“子”两世,悉起攻击,Kirsanov一流,固怒其揭发隐覆,少年则以写Bazarov近于讽刺,亦不能平。Turgenjev力自申辩,误会愈甚。至近时据所作“Hamlet i Don Quixote”一文,始明其理。Turgenjev以此二者为人性代表,论其短长,不得不右Don Quixote,唯一己性情,又实与Hamlet近,故爱Hamlet而复重Don Quixote。见诸著作,则写Rudin之短,犹可得人怜宥,写Bazarov之长,乃更使读者不满,正缘性情各异故尔。《父与子》为言俄国虚无主义最早之书,虚无论者(Nihilist)之名,亦始见于此,故世人特甚重之。
Turgenjev又有散文诗一卷曰Senilia,盖多晚年作,故名。辞意精炼,可与Baudelaire相匹,又能窥见其思想感情,至足珍贵。如《自然》一篇,言人虫等视,生杀时行,一无偏倚,厌世思想,不亚Leopardi。及读《乞食》则爱怜人类之意,又自显著。《故乡》诸篇,所以寄爱国之思。卷末《阈上》一章,赞美革命事业,至极恳挚,Turgenjev之本意,于此可见也。
Fyodor Dostojevskij(1821-1881)初习兵工,为陆军少尉,自请退职,致力于文学。以《苦人》一书,得Nekrasov赏誉。四十九年以革命嫌疑为政府所捕,并其同伴二十一人,俱定死刑。临刑,忽有旨减等,发西伯利亚为苦工四年,又充军役六年,始得释。Dostojevskij神经素弱,数被重枚,后遂颠痫。工作之余,唯读圣书,久之思想亦渐改。昔之社会主义,已不复存,转为基督教思想。服从政府教会,宣传爱之福音以救世。其著作思想,与Turgenjev正反。盖Turgenjev主虚无说,因生悲观,Dostojevskij则重信仰,以为神人合一,故多乐观。又一崇欧化,一则国粹论者,故二人意见素不相合也。
Dostojevskij归国以著作自给,境遇穷迫,故文字不甚修饰,晚年始稍裕。六十一年作《死人之家》(Zapiskiiz Mertvogo Doma)记西伯利亚狱中事,悉据本身经历,故言之甚详实,为生平杰作。又有《罪与罚》(Prestuplenije i Nakazanije)者,亦极有名。尔后所作,如Bratya Karamazovy,《白痴》(Idiot)等,皆冗长,又述病苦,逾于常轨。盖Dostojevskij精神本异常,并见之于文字,身心健全者,每不能与之谐合。如《白痴》亦Dostojevskij名著之一,假Myschkin自表其意,而Kropotkin乃云未尝能读之终卷,即其一例也。《罪与罚》叙少年学生曰Raskolnikov者,迫于境遇,又受唯物思想影响,破灭道德之束缚,杀二老妪,欲盗其货而未得。后以Sonja之化,忏悔自首,遣发西伯利亚,Sonja亦与偕。向上之精神生活,于是复始。Dostojevskij爱之福音与其乐观,皆于此倾注无遗蕴,书以宣示义旨,故描写不能专据客观。唯由热诚深爱,乃能造成真挚之情景,令人感动,为力至伟。如Marmeladov家事,其最者也。Dostojevskij属国粹派,故以为西欧唯物思想,足以误人,又隐然反对政治之革命。故论者于此,亦多不满。盖基督教义,本如Nietzsche所说,为弱者道德。今又推至其极,以生存为患,以苦痛为正,以忍受为善,欲遗人世而待天国,固未足为人生唯一之轨范。唯其宣传爱之福音,使人知物我无间,所当泯绝界限,互相援助,则深有功于后世。又复能力行其说,克己为人,如《受难者》(Unizhennyye)书中Vanja之行,尤为难能而可贵也。
Lev Tolstoj(1828-1910)主张人道主义,与Nietzsche超人哲学角立,为近世思想二大潮流。Tolstoj本伯爵,少时有志于外交,入Kazan大学,修东方言语。弃而学律,又不成。复至彼得堡,沾染时习,浮沉于社会者久之。其兄Nikolaj从军高加索,招令往,乃去浮靡之社会,与自然生活接,大得感兴。作《童时》(Djetstvo),《哥萨克人》(Kazaki),有文名。五十三年转任苦里米亚,时值俄法之战,Tolstoj自请守第四炮垒,战极勇。作Sjevastopolskiye三卷,述战争之恐怖,世无其比,亦为后日非战萌牙。此后旅行欧陆,过巴黎见执行死刑,复大感动。以为同类无相杀之权,无论以暴力或法律使人不得其死者,皆此杀人之罪,为主持废止死刑之张本。六十一年农奴既释,乃返故乡Yasnaya Poljana,建立小学,以教农民子弟。本Rousseau说,主张自由教育,自作教科书用之,有大效,而为政府所忌,旋被阻止。复治文学,作《战争与平和》(Vojna i Mir)及Anna Karenina皆有名,Tolstoj少受物质思想影响,不信宗教。年五十,乃感人生之空虚,寻求其意义而不可得,殆欲绝望自杀。渐复归于信仰,始得安住,以协济农民为务,是为第一转机。八十一年,政府举行统计,Tolstoj请为助理,得遍观墨斯科下层社会生活,知种种贫苦情状。因复转念,知昔日慈善布施,俱非根柢要计,而推本于贫富之不均,作《如之何》一书,详论其事,是为第二转机,即Tolstoj人道主义所由立也。Tolstoj既以财产为诸恶之本,遂决意散财于民,躬耕自养,而为家人所梗,计不得行。欲洁身高隐,又不欲以一己故,使人伤心,与利他主义相背。因留不去,唯操作如田夫,不肯坐食。终以千九百十年十一月夜遁,得寒疾,寄宿中途小驿,至二十日卒。
Tolstoj早年著作,纯为艺术作品。其后转入宗教,则不屑为文艺,唯藉作传道之用,而文字故自精美。其人道主义,成立于第二转机之后,唯此思想,实先已萌芽。如Sjevastopolskiye之非战,《哥萨克人》之非文明社会,《田主之朝》(“Utro pomjeschtchika”)述Nekhliudov巡行村落所见,言田主之贪暴,与农奴之愚惰困穷,皆函微意。Anna Karenina尤能兼二者之长,文情并胜,而作者义旨,亦得表示。所叙事迹,略与Tchernyschevskij之《何为》(Tchto djelat)相类。唯Anna与Vronskij后复以嫉妒相忤,又既与社会抗争,而复听其褒贬,遂以悲剧终。卷首引“圣书”语作题词曰,报复,吾事也,吾将偿之。读者往往误会,以为Anna之死,乃天之报施,而Tolstoj意实不然。当时论者甚多,唯Dostojevskij得其旨。盖此题词,即基督言汝毋判人之义。意谓人之于人,不当相责,但当相恕。此慈悲之律,与Tolstoj思想正合,若云报复,则与前后言行俱相背,必不然矣。
Tolstoj晚年甚薄文学,一意传道。十九世纪末年,俄国民间盛行新教,称Dukhoborstvo,以爱人为旨,反对军役及宗教仪式。政府力镇压之,而不能绝,终乃许信徒移居加那大,唯无资斧不能行。Tolstoj因取旧稿续成刊行之,集所得金资为助,即一八九九年所著之《复活》(Voskreseniye)是也。基督教言世界末日,人将复活。Tolstoj则假之以言精神之更生。Nekhliudov诱Katiuscha而复弃之,女遂堕落,终以谋杀人,流西伯利亚。时Nekhliudov为陪审官,见之,复念前事,因悔悟,从之至配所,自赎其罪。Maslova亦以此能自振拔,复归于善。论者以比《罪与罚》之续篇,唯Tolstoj虽主张忍受,略如Dostojevskij,亦兼取攻势,对于社会制度,责难甚力。谓富者食他人之力,游惰终身,贫者终年劳作,不足自养,陷于罪恶社会乃从而虐之,宁得为正。盖依Tolstoj言,则人性本善,其有过失者,只因身心关系,或机缘合会而成。但为道德之病,而非罪恶,故当于刑法外,别求疗治之方。《复活》一书,即示此义。书虽以寄教训,然又能与艺术相调和,故乃不失为文学之名著也。
Tolstoj教义,大要分五项,一曰不抵抗,二曰不怒,三曰不誓,四曰不二色,五曰不责人。皆本基督十诫中事,而别加以解释。圣书云,有批汝左颊者,更以右颊就之,为不抵抗主义之极致。唯消极之顺受,更足以助长暴恶,故Tolstoj以毋以暴力抵抗为说。如农民被杖,固应忍受,法在使人人明理,无愿为田主执杖者,则平和自可得。盖Tolstoj诏人以不抵抗,亦并谕人以不服从。人唯当服从其良知,外此更无权威,得相命令。世间最恶,实唯强暴。人以强暴相加,于己虽不利,而若以强暴相抗,则以暴敌暴,恶将更滋,故当无抵抗。逮人或迫我以强暴加诸人,则宁忍受其咎,而勿更助长其恶,故复取不服从也。Tolstoj虽归依宗教,唯其言神,含有泛神论倾向。以为良知即神,又以人类希求善福之心为神,别无超自然之说。尝融会四福音书为《基督言行录》,以神通奇迹为后世造作,悉削去之。俄国教会以其破坏政教,斥为外道,于千九百一年宣告破门。而民间崇信,转益深厚,其道流行亦益广矣。 近代欧洲文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