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故乡老屋的小院子里。院子的地是用长方的石板铺成的;坐北朝南是两间“蓝门”的屋,子京叔公常常在这里抄《子史辑要》,——也在这里发疯;西首一间侧屋,屋后是杨家的园,长着许多淡竹和一棵棕榈。
这是“长毛时候”。大家都已逃走了,但我却并不逃,只是立在蓝门前面的小院子里,腰间仿佛挂着一把很长的长剑。当初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随后却见在院子里还有一个别人,便是在我们家里做过长年的得法,——或者叫做得寿也未可知。他同平常夏天一样,赤着身子,只穿了一条短袴,那猪八戒似的脸微微向下。我不曾问他,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忧郁的却很从容自在的站着。
大约是下午六七点钟的光景。他并不抬起头来,只喃喃的说道,
“来了。”
我也觉得似乎来了,便见一个长毛走进来了。所谓长毛是怎样的人我并不看见,不过直觉他是个长毛,大约是一个穿短衣而拿一把板刀的人。这时候,我不自觉的已经在侧屋里边了;从花墙后望出去,却见得法(或得寿)已经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反背着手,专等着长毛去杀他了。以后的景致有点模胡了,仿佛是影戏的中断了一下,推想起来似乎是我赶出去,把长毛杀了。得法听得噗通的一颗头落地的声音,慢慢的抬起头来一看,才知道杀掉的不是自己,却是那个长毛,于是从容的立起,从容的走出去了。在他的迟钝的眼睛里并不表示感谢,也没有什么惊诧,但是因了我的多事,使他多要麻烦,这一种烦厌的神情却很明显的可以看出来了。 谈虎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