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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密欧与朱丽叶

徐志摩诗歌精选集 徐志摩 9733 2021-04-06 06:22

  (第二幕第二景)

  罗......

  啊,轻些!什么光在那边窗前透亮?

  那是东方,朱叶是东方的太阳。

  升起来呀,美丽的太阳,快来盖倒

  那有忌心的月;她因为你,她的侍女,

  远比她美,已然忧愁得满面苍白。

  再别傲她的侍女,既然她的心眼不大,

  她的处女的衣裘都是绿阴阴的病态,

  除了唱丑角的再没有人穿;快脱了去。

  那是我的小姐,啊,那是我的恋爱!

  啊,但愿她自己承认她已是我的!

  她开口了,可又没有话,那是怎么的?

  她的眼在傲文章;让我来答复她。

  可不要太莽撞了,她不是向我说话。

  全天上最明艳的一双星,为了有事

  请求她的媚眼去升登她们的星座,

  替代她们在太空照耀,直到她们回来。

  果然她们两下里交换了地位便怎样?

  那双星光就敌不住她颊上的明霞,

  如同灯光在白天里羞缩;同时她的眼

  在天上就会在虚空中放出异样清光,

  亮得鸟雀们开始歌唱,只当不是黑夜。

  看,她怎样把她的香腮托在她的手上!

  啊我只想做她那只手上的一只手套,

  那我就是满温她的香腮!

  朱 啊呀!

  罗 她说话了。

  啊,再说呀,光艳的安琪,因为你是灵光

  一脉,正好临照在我头上,这夜望着你

  正如人间的凡夫翻白着说异的肉眼,

  在惊喜中瞻仰天上羽生动的使者,

  看他偎傍倦飞的行云,在海空里振翮。

  朱 啊罗密欧,罗密欧!为什么你是罗密欧?

  你怎不否认你的生父,放弃你的姓名?

  再不然,你如果不愿,只要你起誓爱我,

  真心地爱我,那我立时就不是高家人。

  罗 我还是往下听,还是就在这时候接口?

  朱 说来我的仇敌还不就只是你那门第;

  你还是你自己,就说不是一个孟泰谷。

  什么是孟泰谷?那既不是手,也不是脚,

  不是臂膀,不是脸;不是一个人身上的

  任何一部分。啊,你何妨另姓了一个姓!

  一个名字有什么道理?我们叫作玫瑰

  那东西如果别样称呼那香还是一样;

  罗密欧即使不叫罗密欧也能一样的,

  保留他那可爱的完美,那是天给他的

  不是他的门第。罗密欧,不要你的姓吧,

  只要你舍得放弃那满不关你事的姓,

  你就有整个的我。

  罗 那我准照你话办,

  只要你叫我一声爱,我就再世投生;

  从此起我再不是罗密欧的了。

  朱 你是个什么人胆敢藏躲在黑夜里,

  这样胡乱地对我说话?

  罗 我有我的名姓,

  但我不知道怎样来告诉你说我是谁。

  我的名姓,亲爱的天人,我自己都厌恶,

  因为它不幸是你的仇敌,如果我已经

  把它写下来,我要一把扯碎那个字。

  朱 我的耳朵还不为曾听到那嗓子发出的

  满一百个字,但我已能辨认那个声音,

  你不是罗米欧,不是孟泰谷家的人吗?

  罗 都不是,美丽的天人,如果你都不喜欢。

  朱 你怎样到这里来的,告诉我,为什么来?

  果园的围墙是那样高,不是容易爬过,

  况且这地方是死,说到你是个什么人,

  如果我的本家,不论谁在这里碰见你。

  罗 凭着爱的轻翅我安然飞渡这些高墙,

  因为顽石的拦阻不能限止爱的飞翔,

  爱有胆量来尝试所能做到的一切,

  说什么你的本家,他们不是我的阻碍。

  朱 他们果真见到你,他们一定要将你害死,

  罗 啊哈!说到危险,现成在你的眼里的就

  凶过他们的二十把刀剑,只要你对我有情,他们

  的仇孽就害不到我的分毫。

  朱 我可是再也不愿他们在这里见。

  罗 我穿着黑夜的袍服,他们再不能见我,

  况且只要你爱我,他们找到我又何妨?

  我的命,有人你的爱,送给他们的仇恨

  还不强如死期的延展,空想着你的爱。

  朱 是谁指点了你来找到我这里的住处?

  罗 爱指点我的,他打起始就鼓动我来根究,

  他给我高明的主意,我借给他一双眼,

  我没有航海的能耐,可是如果你远得

  如同那最远的海所冲洗的阔大边岸,

  我为了这样的宝物也得忘命去冒险。

  朱 你知道夜的幕纱是笼罩在我的脸上,

  要不然,知道你听到我今夜说过的话,

  一个处女的羞红就得涂上我的脸庞。

  我何尝不想顾着体面,何尝不想否认,

  我说过的话,但是够了,够了你的恭维!

  你爱不爱我?我知道你一定急忙说"爱",

  我也愿意信你的话,但如果你一起誓,

  你也许结果会变心,听到情人的说谎,

  他们说,觉巫大声笑,啊温柔的罗米欧!

  你爱我如果是真心,请你忠诚的说出口

  再说如果你想我是被征服得太轻易,

  我就来皱起眉头,给你背扭,说我不干,

  这样你再来求情,但除此,我再不刁难。

  说实话,秀美的孟泰谷,我心头满是爱,

  因此你也许以为我的举止未免轻狂。

  但是信任我,先生,信任我这一份真心,

  正比一般装腔作样的更要来得晶莹。

  论理我该这样直白,这不是我始愿,

  但我自己不曾知觉,你已然全盘听得,

  我的真诚的爱恋的热情,所以宽恕我,

  请你不要把我这降服认作轻飘的爱,

  要不是黑夜这份心事怎能轻易透漏?

  罗 小姐,请指那边圣净的月色我来起誓

  那月把纯银涂上了全园果树的树尖--

  朱 啊!不要指着月儿起誓,那不恒定的月,

  她每晚上按着她的天轨亮她的满阙,

  正怕你的爱到将来也是一样的易变。

  罗 那叫我凭什么起誓?

  朱 简直是不用起誓,

  不然,如果非得要,就凭你温雅的自身。

  那是我的偶像崇拜的一尊唯一天神,

  我肯定相信你。

  罗 如果我的心里的爱恋--

  朱 得,不要起誓了,虽则我见到你我欢喜,

  今晚上我可不欢喜什么契约的缔合,

  那是太鲁莽了,太不慎重了,也太快了;

  太像那天边的闪电了,一掣亮,就完事,

  等不及你说"天在闪电"。甜蜜的,夜安吧!

  这个爱的蓓蕾,受了夏的催熟的呼吸,

  许会在我们再见时开成艳异的花朵。

  夜安,夜安!我祝望一般甜蜜的安息与

  舒适降临到你的心胸如同我有我的!

  罗 啊,难道你就这样丢下我不给我满足?

  朱 哪一类的满足你想在今晚上向我要?

  罗 相爱的忠贞的誓言来交换我的。

  朱 我早已给了你那时你还不曾问我要,

  可是我也愿意我就重来给过一次。

  罗 你要收回那先给的吗?为什么了,亲爱?

  朱 无非为表示我的爽直,我再给你一次。

  可是我想要的也无非是我自己有的。

  我的恩情是如同大海一样无有边沿,

  我的爱也有海洋深;更多的我施给你,

  更多的我自有,因为两样都是无限的。

  (奶妈在幕后叫唤)

  我听得里面有人叫我,亲爱的再会吧!

  来了,好奶妈!甜蜜的孟泰谷,你得真心!

  你再等我一会儿,我就回来,还有话说。

  罗 啊神圣的神圣的夜!我怕,怕因为是夜,

  这一切,这一切难说竟是一场的梦幻,

  这是甜蜜得叫人心痒,如何能是真实?

  (朱丽叶重上)

  朱 再说三句话,亲爱的罗米欧,你非得走,

  如果你的情爱的倾向是完全光明的,

  如果你志愿是婚姻,你明天给我回话,

  我会派人到你那里去,你有话交给他,

  说清白了在哪儿什么时候举行大礼,

  我就把我一切的命运放在你的跟前,

  从此跟从你,我的主,任凭是上天下地。

  奶 (内)姑娘!

  朱 我就来了,一忽儿。--但是如果你本无意,

  那我求你--

  奶 姑娘!

  朱 稍为等一等我就来了,--

  立即收起你的心肠,

  让我独自悲伤,

  明天我就派人。

  罗 让我的灵魂借此惊醒--

  朱 一千次的夜安!

  一千次的夜不安,没了

  你的光亮。爱向着爱如同学们童离别

  他们的书本,但相离,便如同抱着重书上学,

  朱 吁!罗米欧,吁!一个养鹰人在呼啸,

  为要从天上招回这"流苏温驯"的苍鹰!

  束缚的嗓子是嘶哑的,它不能说响;

  否则我就会打开"爱姑"藏匿着的岩穴,

  使他震动大空的妙舌也帮着我叫唤,

  叫我的罗米欧,直到她的嗓子哑过我的。

  罗 是我自己的灵魂在叫响我的名字,

  夜晚情侣们的喉舌够多么银样鲜甜,

  错落在倾听的耳鼓上如同最柔媚的

  音乐!

  朱 罗米欧!

  罗 我的爱?

  朱 明早上什么钟点

  你让我派人上你那里去?

  罗 正九点钟。

  朱 我准不耽误,从现在到明早中间相差

  足有二十个春秋。我忘了为什么叫你

  回来。

  罗 让我站在这里等你记起什么事。

  朱 我记不起不更好,你就得站着等我想。

  你知道有你在跟前我是怎样的心喜。

  罗 我也甘愿这样耽下去,任凭你想不起,

  忘了你别的家除了我俩共同的月夜。

  朱 真的都快天亮了,我知道你早该回去,

  可是我放你如同放一头供把玩的鸟;

  给容它跳,三步两步的,不离人的掌心,

  正像一个可怜的囚犯带着一身镣铐,

  只要轻轻的抽动一根丝你他就回来,

  因为爱,所以便妒忌他的高飞的自由。

  罗 我愿意我是你的鸟。

  朱 蜜甜的,我也愿意,

  但正怕我爱过了分我可以把你爱死。

  夜安,夜安!分别是这样甜蜜的忧愁。

  (下)

  罗 让睡眠祝福你的明眸,平安你的心地!

  愿我是你的睡眠和平安,接近你的芳躯!

  现在我得赶向我那鬼样神父的僧房,

  去求他的帮助,告诉他这意外的佳遇。

  (下)

  我等候你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还不来?希望

  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

  在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和火焰似的笑,

  要你的灵活的腰身,

  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地想望

  你的来临,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的县

  开上时间的顶尖!

  你为什么不来,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这不来于我致命的一击,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阳春,

  教坚实如矿里的铁的黑暗,

  压迫我的思想与呼吸;

  打死可怜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给

  妒与愁苦,生的羞惭

  与绝望的惨酷。

  这也许是痴。竟许是痴。

  我信我确然是痴;

  但我不能转拨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万方的风息都不容许我犹豫--

  我不能回头,运命驱策着我!

  我也知道这多半是走向

  毁灭的路,但

  为了你,为了你

  我什么也都甘愿;

  这不仅我的热情,

  我的仅有的理性亦如此说。

  痴!想磔碎一个生命的纤微

  为要感动一个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泪,

  她的一阵心酸,

  竟许一半声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愿,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传到

  她的心里如同传给

  一块顽石,她把我看做

  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条虫,

  我还是甘愿!

  痴到了真,是无条件的,

  上帝他也无法调回一个

  痴定了的心如同一个将军

  有时调回已上死线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来是不容否认的实在,

  虽则我心里烧着泼旺的火,

  饥渴着你的一切,

  你的发,你的笑,你的手脚;

  任何的痴想与祈祷

  不能缩短一小寸

  你我间的距离!

  户外的昏黄已然

  凝聚成夜的乌黑,

  树枝上挂着冰雪,

  鸟雀们典去了它们的啁啾,

  沉默是这一致穿孝的宇宙。

  钟上的针不断的比着

  玄妙的手势,像是指点,

  像是同情,像是嘲讽,

  每一次到点的打动,我听来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丧钟。

  生活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迁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五月二十九日 徐志摩诗歌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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