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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戴河海滨的幻想

不羁的人生 徐志摩 83568 2021-04-06 06:22

  他们都到海边去了。我为左眼发炎不曾去。我独坐在前廊,偎依在一张安适的大椅内,袒着胸怀,赤着脚,一头的散发,不时有风来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时睡态;但梦思却半被晓风吹断。我关紧眼帘内视,只见一斑斑消残的颜色,一似晚霞的余赭,留恋地胶附在天边。廊前的马樱、紫荆、藤萝青翠的叶与鲜红的花,都将他们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态无数;我的臂上与胸前,亦满缀了绿荫的斜纹。从树荫的间隙平望,正见海湾海波亦似被晨曦唤醒,黄蓝相间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滩边不时见白涛涌起,进射着雪样的水花。浴线内点点的小舟与浴客,水禽似的浮着;幼童的嚷叫,与水波拍岸声,与潜涛乌咽声,相间的起伏,竞报一滩的生趣与乐意。但我独坐的廊前,却只是静静的,静静的无甚声响。妩媚的马樱,只是幽幽的微展着,蝇虫也敛翅不飞。因有远近树里的秋蝉,在纺纱似的缍引他们不尽的长吟。

  在这不尽的长吟中,我独坐在冥想。难得是寂寞的环境,难得是静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传的和谐,静默中有无限的创造。我的心灵,比如海滨,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经渐次的消翳,只剩疏松的海砂中偶尔的回响,更有残缺的贝壳,反映星月的辉芒。此时摸索潮余的斑痕,追想当时汹涌的情景,是梦或是真,再亦不须辨问,只此眉梢的轻皱,唇边的微哂,已足解释无穷的奥绪,深深的蕴伏在灵魂的微纤之中。

  青年永远趋向反叛,爱好冒险;永远如初度的航海者,幻想黄金机缘于浩淼的烟波之外:想割断系岸的缆蝇,扯起风帆,欣欣的投入无垠的怀抱。他厌恶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纵与豪迈。无颜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荆棘;绝海与凶山献,是他爱取由的途径。他爱折玫瑰;为她的色香,亦为她冷酷的刺毒。他爱搏狂澜:为他的庄严与伟大、亦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发他探险与好奇的动机。他崇拜行动:不可测,不可节,不可预逆,起动,消歇皆在无形中,狂风似的倏忽与猛烈与神秘。他崇拜斗争:从斗争中求剧烈的生命之意义,从斗争中求绝对的实在,在血染的战阵中,呼吸胜利之狂欢或歌败丧的哀曲。

  幻象消灭是人生里命定的悲剧;青年的幻灭,更是悲剧中的悲剧,夜一般的沉黑,死一般凶恶。纯粹的,猖狂的热情之火,不同阿拉亭的神灯,只能放射一时的异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转瞬间,或许,便已敛熄了最后的火舌,只留存有限的余烬与残灰,在未灭的余温里自伤与自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电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闪耀,我们不能不惊讶造化者艺术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与衰与饱食的黑影,同时亦紧紧的跟着时日进行,仿佛是烦恼、痛苦、失败,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转瞬间,彗星似的扫灭了我们最自傲的神辉--流水涸,明星没,露珠散灭,电闪不再!

  在这艳丽的日辉中,只见愉悦与欢舞与生趣,希望,闪烁的希望,在荡漾,在无穷的碧空中,在绿叶的光泽里,在虫鸟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摇曳中--夏之荣叶,春之成功。春光与希望,是长驻的;自然与人生,是调谐的。

  在远处有福的山谷内,莲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乱石间跳跃,牧童们,有的吹着芦笛,有的平卧在草地上,仰着变幻的浮游的白云,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黄的稻田中缥缈的移过。在远处安乐的村中,有妙龄的村姑,在流涧边照映她自制的春裙;口衔烟斗的农夫三四,在预度秋收的喜盈,老妇人们坐在家门外阳光中取暖,她们的周围有不少的儿童,手擎着黄白的钱花在环舞与欢呼。

  在远--远处的人间,有无限的平安与快乐,无限的春光在此暂时可以忘却无数的落蕊与残红;亦可以忘却花荫中掉下的枯叶,私语地预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却苦恼的僵瘪的人间,阳光与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复他们腮颊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却纷争的互杀的人间,阳光与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们凶恶的兽性;亦可以忘却庸俗的卑琐的人间,行云与朝露的丰姿,不能引逗他们刹那间的凝视;亦可以忘却自觉的失望的人间,绚烂的春时与媚草,只能反激他们悲伤的意绪。

  我亦可以暂时忘却找自身的种种;忘却我童年期清风白水似的天真;忘却我少年期种种虚荣的希冀;忘却我渐次的生命的觉悟;忘却我热烈的理想的寻求;忘却我心灵中乐观与悲观的斗争;忘却我攀登文艺高峰的艰辛;忘却刹那的启示与澈悟之神奇;忘却我生命潮流之骤转;忘却我陷落在危险的漩涡中之幸与不幸,忘却我追忆不完全的梦境;忘却我大海底里埋着的秘密;忘却曾经刳割我灵魂的利刃,炮烙我灵魂的烈焰,摧毁我灵魂的狂飙与暴雨,忘却我的深刻的怨与艾;忘却我的冀与愿;忘却我的恩泽与惠感;忘却我的过去与现在......过去的实在,渐渐的膨胀,渐渐的模糊,渐渐的不可辨认;现在的实在,渐渐的收缩,逼成了意识的一丝,细极狭极的线丝,又裂成了无数不相联续的黑点......黑点亦渐次的隐翳?幻术似的灭了,灭了,一个可怕的黑暗的空虚......一浮思杂念唱人生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一我是在梦中,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落叶前天你们查先生来电话要我讲演,我说但是我没有什么话讲,并且我又是最不耐烦讲演的。他说:你来罢,随你讲,随你自由的讲,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们这里你知道这次开学情形很困难,我们学生的生活很枯燥很闷,我们要你来给我们一点活命的水。这话打动了我。枯燥、闷,这我懂得。虽则我与你们诸君是不相熟的,但这一件事实,你们感觉生活的枯闷,的事实,却立即在我与诸君无形的关系间,发生了一种真的深切的同情。我知道烦闷是怎么样一个不成形不讲情理的怪物,他来的时候,我们的全身仿佛被一个大蜘蛛网盖住了,好容易挣出了这条手臂,那条又叫粘住了。那是一个可怕的网子。我也认识生活枯燥,他那可厌的面目,我想你们也都很认识他。他是无所不在的,他附在个个人的身上,他现在个个人的脸上。你望望你的朋友去,他们的脸上有他,你自己照镜子去,你的脸上,我想,也有他,可怕的枯燥,好比是一种毒剂,他一进了我们的血液,我们的性情,我们的皮肤就变了颜色,而且我怕是离着生命远,离着坟墓近的颜色。

  我是一个信仰感情的人,也许我自己天生就是一个感情性的人。比如前几天西风到了,那天早上我醒的时候是冻着才醒过来的,我看着纸窗上的颜色比往常的淡了,我被窝里的肢体像是浸在冷水里似的,我也听见窗外的风声,吹着一棵枣树上的枯叶,一阵一阵的掉下来,在地上卷着、沙沙的发响,有的飞出了外院去,有的留在墙角边转着,那声响真像是叹气。我因此就想起这西风,冷醒了我的梦,吹散了树上的叶子,他那成绩在一般饥荒贫苦的社会里一定格外的可惨。那天我出门的时候,果然见街角上的情景比往常不同了;穷苦的老头、小孩全躲在街上发抖;他们迟早免不了树上枯叶子的命运。那一天我就觉得特别的闷,差不多发愁了。

  因此我听着查先生说你们生活怎样的烦闷,怎样的干枯,我就很懂得,我就愿意来对你们说一番话。我的思想--如其我有思想--永远不是成系统的。我没有那样的天才。我的心灵的活动是行动性的,简直可以说痉挛性的。思想不来的时候,我不能要他来,他来的时候,就比如穿上一件湿衣,难受极了,只能想法子把他脱下。我有一个比喻,我方才说起秋风里的枯叶;我可以把我的思想比作树上的叶子,时期没有到,他们是不很会掉下来的;但是到时期了,再要有风的力量,他们就只能一片一片的往下落;大多数也许是已经没有生命了的,枯了的,焦了的,但其中也许有几张还留着一点秋天的颜色,比如枫叶就是红的,海棠叶就是五彩的。这叶子实用是绝对没有的;但有人,比如我自己,就有爱落叶的癖好。他们初下来时颜色有很鲜艳的,但时候久了,颜色也变,除非你保存得好。所以我的话,那就是我的思想,也是与落叶一样的无用,至多有时有几痕生命的颜色就是了。你们不爱的尽可以随意的踩过,绝对不必理会;但也许有少数人有缘分的,不贡备他们的无用,竟许会把他们捡起来揣在怀里,间在书里,想延留他们幽澹的颜色。感情,真的感情,是难得的,是名贵的,是应当共有的;我们不应得拒绝感情,或是压迫感情,那是犯罪的行为,与压住泉眼不让上冲,或是掐住小孩不让喘气一样的犯罪。人在社会里本来是不相连续的个体。感情,先天的与后天的,是一种线索,一种经纬,把原来分散的个体织成有文章的整体。但有时线索也有破烂与涣散的时候,所以一个社会里必须有新的线索的继续的产出,有破烂的地方去补,有涣散的地方去拉紧,才可以维持这组织大体的匀整,有时生产力特别加增时,我们就有机会或是推广,或是加添我们现有的面积,或是加密,像网球板穿双丝似的,我们现成的组织,因为我们知道创造的势力与破坏的势力,建设与溃败的势力,上帝与撒旦的势力,是同时存在的。这两种势力是在一架天平上比着;他们很少平衡的时候,不是这头沉,就是那头沉。是的,人类的命运是在一架大天平上比着,一个巨大的黑影,那是我们集合的化身,在那里看着,他的手里满拿着分两的法码,一会往这头送,一会又往那头送,地球尽转着,太阳、月亮、星,轮流的照着,我们的命运永远是在天平上称着。

  我方才说网球拍,不错,球拍是一个好比喻。你们打球的知道网拍上那里几根线是最吃重最要紧,那几根线要是特别有劲的时候,不仅你对敌时拉球,抽球拍格外来的有力,出色,并且你的拍子也就格外的经用。少数特别的分子保持了全体的匀整。这一条原则应用到人道上,就是说:假如我们有力量加密,加强我们最普通的同情线,那线如其穿连得到所有跳动的人心时,那时我们的大网子就坚实耐用,天津人说的,就有根。不问天时怎样的坏,管他雨也罢,云也罢,霜也罢,风也罢,管他水流怎样的急,我们假如有这样一个强有力的大网子,那怕不能在时间无尽的洪流里--早晚网起无价的珍品,那怕不能在我们命运的天平上重重的加下创造的生命的分量?

  所以我说真的感情,真的人情,是难能可贵的,那是社会组织的基本成分。初起也许只是一个人心灵里偶然的震动,但这震动,不论怎样的微弱,就产生了及远的波纹;这波纹要是唤得起同情的反应时,原来细的便并成了粗的,原来弱的便合成了强的,原来脆性的便结成了韧性的,像一缕缕的芋麻打成了粗绳似的;原来只是微波,现在掀成了大浪,原来只是山罅里的一股细水,现在流成了滚滚的大河,向着无边的海洋里流着。比如耶稣在山头上的训道还不是有限的几句话,但这一篇短短的演说,却制定了人类想望的止境,建设了绝对的价值的标准,创造了一个纯粹的完全的宗教。那是一件大事实,人类历史上一件最伟大的事实。再比如释迦牟尼感悟了生老、病死的究竟,发大慈悲心,发大勇猛心,发大无畏心,抛弃了他人间的地位,富与贵,家庭与妻子,直到深山里去修道,结果他也替苦闷的人间打开了一条解放的大道,为东方民族的天才下一个最光华的定义。那又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件奇迹。但这样大事的起源远不止是一个人的心灵里偶然的震动,可不仅仅是一滴最透明的真挚的感情滴落在黑沉沉的宇宙间?

  感情是力量,不是知识。人的心是力量的府库,不是他的逻辑。有真感情的表现,不论是诗是文是音乐是雕刻或是书,好比是一块石子掷在平面的湖心里,你站着就看得见他引起的变化。没有生命的理论,不论他论的是什么理,只是拿石块扔在沙漠里,无非在干枯的地面上添一颗干枯的分子,也许掷下去时便听得出一些干枯的声响,但此外只是一大片死一般的沉寂了。所以感情才是成江成河的水泉,感情才是织成大网的线索。

  但是我们自岂的网子又是怎么样呢?现在时候到了,我们应当张大了我们的眼睛,认明白我们周围事实的真相。我们已经含糊了好久,现在再不容含糊的了。让我们来大声的宣布我们的网子是坏了的,破了的,烂了的;让我们痛快的宣告我们民族的破产,道德、政治、社会、宗教、文艺,一切都是破产了的。我们的心窝变成了蠹虫的家,我们的灵魂里住着一个可怕的大谎!那天平上沉着的一头是破坏的重量,不是创造的重量;是溃败的势力,不是建设的势力;是撒旦的魔力,不是上帝的神灵。霎时间这边路上长满了荆棘,那边道上涌起了洪水,我们头顶有骇人的声响,是雷霆还是炮火呢?我们周围有一哭声与笑声,哭是我们的灵魂受污辱的悲声,笑是活着的人们疯魔了的狂笑,那比鬼哭更听的可怕,更凄惨。我们张开眼来看时,差不多更没有一块干净的土地,那一处不是叫鲜血与眼泪冲毁了的;更没有平安的所在,因为你即使忘却了外面的世界,你还是躲不了你自身的烦闷与苦痛。不要以为这样混沌的现象是原因于经济的不平等,或是政治的不安定,或是少数人的放肆的野心。这种种都是空虚的,欺人自欺的理论,说着容易,听着中听,因为我们只盼望脱卸我们自身的责任,只要不是我的分,我就有权利骂人。但这是我着重的说,懦怯的行为;这正是我说的我们各个人灵魂里躲着的大谎!你说少数的政客,少数的军人,或是少数的富翁,是现在变乱的原因吗?我现在对你说:先生,你错了,你很大的错了,你太恭维了那少数人,你太瞧不起你自己。让我们一致的来承认,在太阳普遍的光亮底下承认,我们各个人的罪恶,各个人的不洁净,各个人的苟且与懦怯与卑鄙!我们是与最肮脏的一样的肮脏,与最丑陋的一般的丑陋,我们自身就是我们运命的原因。除非我们能起拔了我们灵魂里的大谎,我们就没有救度;我们要把祈祷的火焰把那鬼烧净了去,我们要把忏悔的眼泪把那鬼冲洗了去,我们要有勇敢来承当罪恶;有了勇敢来承当罪恶,方有胆量来决斗罪恶。再没有第二条路走。如其你们可以容恕我的厚颜,我想念我自己近作的一首诗给你们听,因为那首诗,正是我今天讲的话的更集中的表现:--(一)毒药;(二)白旗均见诗集内;(三)婴儿。这也许是无聊的希冀,但是谁不愿意活命,就使到了绝望最后的边沿,我们也还要妄想希望的手臂从黑暗里伸出来挽着我们。我们不能不想望这苦痛的现在,只是准备着一个更光荣的将来,我们要盼望一个洁白的肥胖的活泼的婴儿出世!

  新近有两件事实,使我得到很深的感触。让我来说给你们听听。

  前几时有一天俄国公使馆挂旗,我也去看了。加拉罕站在台上,微微的笑着,他的脸上发出一种严肃的青光,他侧仰着他的头看旗上升时,我觉着了他的人格的尊严,他至少是一个有胆有略的男子,他有为主义牺牲的决心,他的脸上至少没有苟且的痕迹,同时屋顶那根旗杆上,冉冉的升上了一片的红光,背着窈远没有一斑云彩的青天。那面簇新的红旗在风前料峭的袅荡个不定。这异样的彩色与声响引起了我异样的感想。是腼腆,是骄傲,还是鄙夷,如今这红旗初次面对着我们偌大的民族?在场人也有拍掌的,但只是断续的拍掌,这就算是我想我们初次见红旗的敬意;但这又是鄙夷,骄傲,还是惭愧呢?那红色是一个伟大的象征,代表人类史里最伟大的一个时期;不仅标示俄国民族流血的成绩,却也为人类立下了一个勇敢尝试的榜样。在那旗子抖动的声响里我不仅仿佛听出了这近十年来那斯拉夫民族失败与胜利的呼声,我也想到百数十年前法国革命时的狂热,一七八九年七月四日那天巴黎市民攻破巴士梯亚牢狱时的疯癫。自由,平等,友爱!友爱,平等,自由!你们听呀,在这呼声里人类理想的火焰一直从地面上直冲破天顶,历史上再没有更重要更强烈的转变的时期。卡莱西在他的法国革命史里形容这件大事有三句名句,他说:"要形容这一景超过了凡人的力量。过了四小时的疯狂他(那大牢)投降了。巴士梯亚是下了!"打破了一个政治犯的牢狱不算是了不得的大事,但这事实里有一个象征。巴士梯亚是代表阻碍自由的势力,巴黎士民的攻击是代表全人类争自由的努力,巴士梯亚的"下"是人类理想胜利的凭证。自由,平等,友爱!友爱,平等,自由!法国人在百几十年前猖狂的叫着。这叫声还在人类的性灵里荡着。我们不好像听见吗,虽则隔着百几十年光阴的旷野。如今凶恶的巴士梯亚又在我们的在面前堵着;我们如其再不发疯,他那牢门上的铁钉,一个个都快刺透我们的心胸了!

  这是一件事。还有一件是我六月间伴着泰戈尔到日本时的感想。早七年我过太平洋时曾经到东京去玩过几个钟头,我记得到上野公园去,上一座小山去下望东京的市场,只见连绵的高楼大厦,一派富盛繁华的景象。这回我又到上野去了,我又登山去望东京城了,那分别可太大了!房子,不错,原是有的;但从前是几层楼的高房,还有不少有名的建筑,比如帝国剧场,帝国大学等等,这次看见的,说也可怜,只是薄皮松板暂时支着应用的鱼鳞似的屋子,白松松的像一个烂发的花头,再没有从前那样富盛与繁华的气象。十九的城子都是叫那大地震吞了去烧了去的。我们站着的地面平常看是再坚实不过的,但是等到他起兴时小小的翻一个身,或是微微的张一张口,我们脆弱的文明与脆弱的生命就够受。我们在中国的差不多是不能想着世界上,在醒着的不是梦里的世界上,竟可以有那样的大灾难。我们中国人是在灾难里讨生活的,水旱、刀兵、盗劫,那一样没有,但是我敢说我们所有的灾难合起来,也抵不上我们邻居一年前遭受的大难。那事情的可怕,我敢说是超过了人类忍受力的止境。我们国内居然有人以日本人这次大灾为可喜的,说他们活该,我真要请协和医院大夫用x光检查一下他们那几位,究竟他们是有没有心肝的。因为在可怕的运命的面前,我们人类的全体只是一群在山里逢着雷霆风雨时的绵羊,那里还能容什么种族、政治等等的偏见与意气?我来说一点情形给你们听听,因为虽则你们在报上看过极详细的记载,不曾亲自察看过的总不免有多少距离的隔膜。我自己未到日本前与看过日本后,见解就完全的不同。你们试想假定我们今天在这里集会,我讲的,你们听的,假如日本那把戏轮着我们头上来时,要不了的搭的搭的搭的三秒钟我与你们与讲台与屋子就永远诀别了地面,像变戏法似的,影踪都没了。那是事实,横滨有好几所五六层高的大楼。全是在三四秒时间内整个儿与地面拉一个平,全没了。你们知道圣书里面形容天降大难的时候,不要说本来脆弱的人类完全放弃了一切的虚荣,就是最猛挚的野兽与飞禽也会在霎时间变化了性质,老虎会来小猫似的挨着你躲着,利喙的鹰鹞会得躲入鸡棚里去窝着,比鸡还要驯服。在那样非常的变动时,他们也好似觉悟了这彼此同是生物的亲属关系,在天怒的跟着同是剥夺了抵抗力的小虫子,这里就发生了同命运的同情。你们试想就东京一地说,二三百万的人口,几十百年辛勤的成绩,突然的面对着最后审判的实在,就在今天我们回想起当时他们全城子像一个滚沸的油锅时的情景,原来热闹的市场变成了光焰万丈的火盆,在这里面人类最集中的心力与体力的成绩全变了燃料,在这里面艺术、教育、政治、社会人的骨与肉与血都化成了灰烬,还有百十万男女老小的哭嚷声,这哭声本体就可以摇动天地,--我们不要说亲身经历,就是坐在椅子上想像这样不可信的情景时,也不免觉得害怕不是?那可不是顽儿的事情。单只描写那样的大变,恐怕至少就须要荷马或是莎士比亚的天才。你们试想在那时候,假如你们亲身经历时,你的心理该是怎么样?你还恨你的仇人吗?你还不饶恕你的朋友吗?你还沾恋你个人的私利吗?你还有欺哄人的机会吗?你还有什么希望吗?你还不搂住你身旁的生物,管他是你的妻子,你的老子,你的听差,你的妈,你的冤家,你的老妈子,你的猫,你的狗-,把你灵魂里还剩下的光明一齐放射出来。和着你同难的同胞在这普遍的黑暗里来一个最后的结合吗?

  但运命的手段还不是那样的简单。他要是把你的一切都扫灭了,那倒也是一个痛快的结束;他可不然。他还让你活着,他还有更苛刻的试验给你。大难过了,你还喘着气;你的家,你的财产,都变了你脚下的灰,你的爱亲与妻与儿女的骨肉还有烧不烂的在火堆里燃着,你没有了一切;但是太阳又在你的头上光亮的照着,你还是好好的在平定的地面上站着,你疑心这一定是梦,可又不是梦,因为不久你就发现与你同难的人们,他们也一样的疑心他们身受的是梦。可真不是梦;是真的。你还活着,你还喘着气,你得重新来过,根本的完全的重新来过。除非是你自愿放手、你的灵魂里再没有勇敢的分子。那才是你的真试验的时候。这考卷可不容易交了。要到那时候你才知道你自己究竟有多大能耐,值多少,有多少价值。

  我们邻居日本人在灾后的实际就是这样。全完了,要来就得完全来过,尽你自身的力量不够,加上你儿子的,你孙子的,你孙子的儿子的儿子的孙子的努力,也许可以重新撑起这份家私。但在这努力的经程中,谁也保不定天与地不再捣乱;你的几十年只要他的几秒钟。问题所以是你干不干?就只干脆的一句话,你干不干,是或否?同时也许无情的运命,扭着他那丑陋可怕的脸子在你的身旁冷笑,等着你最后的回话。你干不干,他仿佛也涎着他的怪脸问着你!

  我们勇敢的邻居们已经交了他们的考卷;他们回答了一个干脆的干字,我们不能不佩服。我们不能不尊敬他们精神的人格,不等那大震灾的火焰缓和下去,我们邻居们第二次的奋斗已经庄严的开始了。不等运命的残酷的手臂松放,他们已经宣言他们积极的态度对运命宣战。这是精神的胜利,这是伟大,这是证明他们有不可动摇的信心,不可动的自信力;证明他们是有道德的与精神的准备的,有最坚强的毅力与忍耐力的,有内心潜在着的精力的,有充分的后备军的,好比说,虽则前敌一起在炮火里毁了,这只是给他们一个出马的机会。他们不但不悲观,不但不消极,不但不绝望,不但不低着嗓子乞怜,不但不倒在地下等救,在他们看来这大灾难,只是一个伟大的激刺,伟大的鼓励,伟大的灵感,一个应有的试验,因此他们新来的态度只是双倍的积极,双倍的勇猛,双倍的兴奋,双倍的有希望;他们仿佛是经过大战的大将,战阵愈急迫愈危险,战鼓愈打得响亮,他的胆量愈大,往前冲的步子愈紧,必胜的决心愈强。这,我说,真是精神的胜利,一种道德的强制力,伟大的,难能的,可尊敬的,可佩服的。泰戈尔说的,国家的灾难,个人的灾难,都是一种试验:除是灾难的结果压倒了你的意志与勇敢,那才是真的灾难,因为你更没有翻身的希望。

  这也并不是说他们不感觉灾难的实际的难受,他们也是人,他们虽勇,心究竟不是铁打的。但他们表现他们痛苦的状态是可注意的;他们不来零碎的呼叫,他们采用广种雄伟的庄严的仪式。此次震灾的周年纪念时,他们选定一个时间,举行他们全国的悲哀;在不知是几秒或几分钟的期间内,他们全国的国民一致的静默了,全国民的心灵在那短时间内融合在一阵忏悔的,祈祷的,普遍的肃静里;(那是何等的凄伟!)然后,一个信号打破了全国的静默,那千百万人民又一致的高声悲号,悲悼他们曾经遭受的惨运;在这一声弥漫的哀号里,他们国民,不仅发泄了蓄积着的悲哀,这一声长号,也表明他们一致重新来过的伟大的决心。(这又是何等的凄伟!)这是教训,我们最切题的教训。我个人从这两件事情--俄国革命与日本地震--感到极深刻的感想;一件是告诉我们什么是有意义有价值的牺牲,那表面紊乱的背后坚定的站着某种主义或是某种理想,激励人类潜伏着一种普遍的想望,为要达到那想望的境界,他们就不愿冒怎样剧烈的险与难,拉倒已成的建设,踏平现有的基础,抛却生活的习惯,尝试最不可测量的路子。这是一种疯癫,但是有目的的疯癫,单独的看,局部的看,我们尽可以下种种非难与责备的批评,但全部的看,历史的看时,那原来纷乱的就有了条理,原来散漫的就成了片段,甚至于在经程中一切反理性的分明残暴的事实都有了他们相当的应有的位置,在这部大悲剧完成时,在这无形的理想"物化"成事实时,在人类历史清理结帐时,所得便超过所出,赢余至少是盖得过损失的。我们现在自己的悲惨就在问题不集中,不清楚,不一贯;我们缺少,用一个现成的比喻--那一面半空里升起来的彩色旗,(我不是主张红旗我不过比喻罢了!)使我们有眼睛能看的人都不由的不仰着头望;缺少那青大里的一个霹雳,使我们有耳朵能听的不由的惊心。正因为缺之这样一个一贯的理想与标准(能够表现我们潜在意识所想望的),我们有的那一部疯癫性--历史上所有的大运动都脱不了疯癫性的成分--就没有机会充分的外现,我们物质生活的累赘与沾恋,便有力量压迫住我们精神性的奋斗;不是我们天生不肯牺牲,也不是天生懦怯,我们在这时期内的确不曾寻着值得或是强迫我们牺牲的那件理想的大事,结果是精力的散漫,志气的怠惰,苟且心理的普遍,悲观主义的盛行,一切道德标准与一切价值的毁灭与埋葬。

  人原来是行为的动物,尤其是富有集合行为力的,他有向上的能力,但他也是最容易堕落的,在他眼前没有正当的方向时,比如猛兽监禁在铁笼子里,在他的行为力没有发展的机会时,他就会随地躺了下来,管他是水潭是泥潭,过他不黑不白的猪奴的生活。这是最可惨的现象,最可悲的趋向。如其我们容忍这种状态继续存在时,那时每一对父母每次生下一个洁净的小孩,只是为这卑劣的社会多添一个堕落的分子,那是莫大的亵渎的罪业;所有的教育与训练也就根本的失去了意义,我们还不如盼望一个大雷霆下来毁尽了这三江或四江流域的人类的痕迹!

  再看日本人天灾后的勇猛与毅力,我们就不由的不惭愧我们的穷,我们的乏,我们的寒伧。这精神的穷乏才是真可耻的,不是物质的穷乏。我们所受的苦难都还不是我们应有的试验的本身,那还差得远着哪;但是我们的丑态已经恰好与人家的从容成一个对照。我们的精神生活没有充分的涵养,所以临着稀小的纷扰便没有了主意,像一个耗子似的,他的天才只是害怕,他的伎俩只是小偷;又因为我们的生活没有深刻的精神的要求;所以我们合群生活的大网子就缺少最吃分量最经用的那几条普遍的同情线,再加之原来的经纬已经到了完全破烂的状态,这网子根本就没有了联结,不受外物侵损时已有溃散的可能,那里还能在时代的急流里,捞起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说也奇怪,这几千年历史的传统精神非但不曾供给我们社会一个巩固的基础,我们现在到了再不容隐讳的时候,谁知道发现我们的桩子,只是在黄河里造桥,打在流沙里的!

  难怪悲观主义变成了流行的时髦!但我们年轻人,我们的身体里还有生命跳动,脉管里多少还有鲜血的年轻人,却不应当沾染这最致命的时髦,不应当学那随地躺得下去的猪,不应当学那苟且专家的耗子,现在时候逼迫了,再不容我们刹那的含糊。我们要负我们应负的责任,我们要来补织我们已经破烂的大网子,我们要在我们各个人的生活里抽出人道的同情的纤维来合成强有力的绳索,我们应当发现那适当的象征,像半空里那面大旗似的,引起普遍的注意;我们要修养我们精神的与道德的人格,预备忍受将来最难堪的试验。简单的一句话,我们应当在今天--过了今天就再没有那一天了--宣布我们对于生活基本的态度。是是还是否;是积极还是消极;是生道还是死道;是向上还是堕落?在我们年轻人一个字的答案上就挂着我们全社会的运命的决定。我盼望我至少可以代表大多数青年,在这篇讲演的末尾,高叫广声--用两个有力量的外国字自剖我是个好动的人;每回我身体行动的时候,我的思想也仿佛就跟着跳荡。我做的诗,不论它们是怎样的"无聊",有不少是在行旅期中想起的。我爱动,爱看动的事物、爱活泼的人,爱水,爱空中的飞鸟,爱车窗外掣过的田野山水。星光的闪动,草叶上露珠的颤动,花须在微风中的摇动,雷雨时云空的变动,大海中波涛的汹涌,都是在触动我感兴的情景。是动,不论是什么性质,就是我的兴趣,我的灵感。是动就会催快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

  近来却大大的变样了。第一我自身的肢体,已不如原先灵活;我的心也同样的感受了不知是年岁还是什么的拘絷。动的现象再不能给我欢喜,给我启示。先前我看着在阳光中闪烁的金波,就仿佛看见了神仙宫阙--什么荒诞美丽的幻觉;不在我的脑中一闪闪的掠过;现在不同了,阳光只是阳光,流波只是流波。任凭景色怎样的灿烂,再也照不化我的呆木的心灵。我的思想,如其偶尔有,也只似岩石上的藤萝,贴着枯干的粗糙的石面,极困难的蜒着;颜色是苍黑的,恣态是崛强的。

  我自己也不懂得何以这变迁来得这样的兀突,这样的深彻。原先我在人前自觉竟是一注的流泉,在在有飞沫,在在有闪光;现在这泉眼,如其还在,仿佛是叫一块石板不留余隙的给镇住了。我再没有先前那样蓬勃的情趣,每回我想说话的时候,就觉着那石块的重压,怎么也掀不动,怎么也推不开,结果只能自安沉默!"你再不用想什么了,你再没有什么可想的了,""你再不用开口了,你再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我常觉得我沉闷的心府里有这样半嘲讽半吊唁的谆嘱。

  说来我思想上或经验上也并不曾经受什么过分剧烈的戟刺。我处境是向来顺的,现在,如其有不同,只是更顺了的。那么为什么这变迁?远的不说,就比如我年前到欧洲去时的心境:阿!我那时还不是一只初长毛角的野鹿?什么颜色不激动我的视觉,什么香味不兴奋我的嗅觉?我记得我在意大利写游记的时候,情绪是何等的活泼,兴趣何等的醇厚,一路来眼见耳听心感的种种,那一样不活栩栩的丛集在我的笔端,争求充分的表现!如今呢?我这次到南方去,来回也有一个多月的光景,这期内眼见耳听心感的事物也该有不少。我未动身前,又何尝不自喜此去又可以有机会饱餐西湖的风色,邓尉的梅香--单提一两件最合我脾胃的事。有好多朋友也曾期望我在这闲暇的假期中采集一点江南风趣,归来时,至少也该带回一两篇爽口的诗文,给在北京泥土的空气中活命的朋友们一些清醒的消遣。但在事实上不但在南中时我白瞪着大眼,看天亮换天昏,又闭上了眼,拼天昏换天亮,一枝秃笔跟着我涉海去,又跟着我涉海回来,正如岩洞里的一根石笋,压根儿就没一点摇动的消息;就在我回京后这十来天,任凭朋友们怎样的催促,自己良心怎样的责备,我的笔尖上还是滴不出一点墨渖来。我也曾勉强想想,勉强想写,但到底还是白费!可怕是这心灵骤然的呆顿。完全死了不成?我自己在疑惑。

  说来是时局也许有关系。我到京几天就逢着空前的血案。五卅事件发生时我正在意大利山中,采茉莉花编花篮儿玩,翡冷翠山中只见明星与流萤的交唤,花香与山色的温存,俗氛是吹不到的。直到七月间到了伦敦,我才理会国内风光的惨淡,等得我赶回来时,设想中的激昂,又早变成了明日黄花;看得见的痕迹只有满城黄墙上墨彩斑斓的"泣告"。

  这回却不同。屠杀的事实不仅是在我住的城子里发见,我有时竟觉得是我自己的灵府里的一个惨象。杀死的不仅是青年们的生命,我自己的思想也仿佛遭着了致命的打击,比是国务院前的断肢残肢,再也不能回复生动与连贯。但这深刻的难受在我是无名的,是不能完全解释的。这回事变的奇惨性引起愤慨与悲切是一件事,但同时我们也知道在这根本起变态作用的社会里,什么怪诞的情形都是可能的。屠杀无辜,还不是年来最平常的现象。自从内战纠结以来,在受战祸的区域内,那一处村落不曾分到过遭奸污的女性,屠残的骨肉,供牺牲的生命财产?这无非是给冤氛团结的地面上多添一团更集中更鲜艳的怨毒。再说那一个民族的解放史能不浓浓的染着mar-tyrs的腔血?俄国革命的开幕就是二十年前冬宫的血景。只要我们有识力认定,有胆量实行,我们理想中的革命,这回羔羊的血就不会是白涂的。所以我个人的沉闷决不完全是这回惨案引起的感情作用。

  爱和平是我的生性。在怨毒、猜忌、残杀的空气中,我的神经每每感受一种不可名状的压迫。记得前年奉直战争时我过的那日子简直是一团黑漆,每晚更深时,独自抱着脑壳伏在书桌上受罪,仿佛整个时代的沉闷盖在我的头顶--直到写下了《毒药》那几首不成形的咒诅诗以后,我心头的紧张才渐渐的缓和下去。这回又有同样的情形;只觉着烦,只觉着闷,感想来时只是破碎,笔头只是笨滞......结果身体也不舒畅,像是蜡油涂抹住了全身毛窍似的难过,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我这里又在重演更深独坐箍紧脑壳的姿势,窗外皎洁的月光,分明是在嘲讽我的内心的枯窘!

  不,我还得往更深处按。我不能叫这时局来替我思想骤然的呆顿负责,我得往我自己生活的底里找去。

  平常有几种原因可以影响我们的心灵活动。实际生活的牵掣可以刮去我们心灵所需要的闲暇,积成一种压迫。在某种热烈的想望不曾得满足时,我们感觉精神上的烦闷与焦躁,失望更是颠覆内心平衡的一个大原因;较剧烈的种类可以麻痹我们的灵智,淹没我们的理性。但这些都合不上我的病源;因为我在实际生活里已经得到十分的幸运,我的潜在意识里,我敢说不该有什么压着的欲望在作怪。

  但是在实际上反过来看另有一种情形可以阻塞或是减少你心灵的活动。我们知道舒服、健康、幸福,是人生的目标,我们因此推想我们痛苦的起点是在望见那些目标而得不到的时候。我们常听人说"假如我像某人那样生活无忧我一定可以好好的做事,不比现在整天的精神全化在琐碎的烦恼上。"我们又听说"我不能做事就为身体太坏,若是精神来得,那就......"我们又常常设想幸福的境界,我们想"只要有一个意中人在跟前那我一定奋发,什么事做不到?"但是不,在事实上,舒服、健康、幸福,不但不一定是帮助或奖励心灵生活的条件,它们有时正得相反的效果。我们看不起有钱人,在社会上得意人,肌肉过分发展的运动家,也正在此;至于年少人幻想中的美满幸福,我敢说等得当真有了红袖添香,你的书也就读不出所以然来,且不说什么在学问上或艺术上更认真的工作。

  那末生活的满足是我的病源吗?

  "在先前的日子",一个真知我的朋友,就说:正为是你生活不得平衡,正为你有欲望不得满足,你的压在内里的li-bido就形成一种升华的现象,结果你就借文学来发泄你生理上的郁结(你不常说你是从事文学是一件不预期的事吗?)这情形又容易在你的意识里形成一种虚幻的希望,因为你的写作得到一部分赞许,你就自以为确有相当创作的天赋以及独立思想的能力。但你只是自冤自,实在你并没有什么超人一等的天赋,你的设想多半是虚荣,你的以前的成绩只是升华的结果。所以现在等得你生活换了样,感情上有了安顿,你就发见你向来写作的来源顿呈萎缩甚至枯竭的现象;而你又不愿意承认这情形的实在,妄想到你身子以外去找你思想枯窘的原因,所以你就不由的感到深刻的烦闷。你只是对你自己生气,不甘心承认你自己的本相。不,你原来并没有三头六臂的!

  你对文艺并没有真兴趣,对学问并投有真热心。你本来没有什么更高的志愿,除了相当合理的生活,你只配安分做一个平常人,享你命里铸定的幸福;在事业界,在文艺创作界,在学问界内,全没有你的位置,你真的没有那能耐。不信你只要自问在你心里的心里有没有那无形的推力,整天整夜的恼着你,逼着你,督着你,放开实际生活的全部,单望着不可捉摸的创作境界里去冒险?是的,顶明显的关键就是那无形的推力或是行动,没有它人类就没有科学,没有文学,没有艺术,没有一切超越功利实用性质的创作。你知道在国外(国内当然也有,许没那样多)有多少人被这无形的推力驱使着,在实际生活上变成一种离魂病性质的变态动物,不但人间所有的虚荣永远沾不上他们的思想,就连维持生命的睡眠饮食,在他们都失了重要,他们全部的心力只是在他们那无形的推力所指示的特殊方向上集中应用。怪不得有人说天才是疯癫;我们在巴黎伦敦不就到处碰得着这类怪人?如其他是一个美术家,恼着他的就只怎样可以完全表现他那理想中的形体;一个线条的准确,某种色彩的调谐,在他会得比他生身父母的生死与国家的存亡更重要,更迫切,更要求注意。我们知道专门学者有终身掘坟墓的,研究蚊虫生理的,观察亿万万里外一个星的动定的。并且他们决不问社会对于他们的劳力有否任何的认识,那就是虚荣的进路;他们是被一点无形的推力的魔鬼定了的。

  这是关于文艺创作的话,你自问有没有这种情形。你也许经验过什么灵感,那也许有,但你却不要把刹那误认作永久的,虚幻认作真实。至于说思想与真实学问的话,那也得背后有一种推力,方向许不同,性质还是不变。做学问你得有原动的好奇心,得有天然热情的态度去做求知识的工夫。真思想家的准备,除了特强的理智,还得有一种原动的信仰;信仰或寻求信仰,是一切思想的出发点;极端的怀疑派思想也只是期望重新位置信仰的一种努力。从古来没有一个思想家不是宗教性的。在他们,各按各的倾向,一切人生的和理智的问题是实在有的;神的有无,善与恶,本体问题,认识问题,意志自由问题,在他们看来都是含逼迫性的现象,要求合理的解答--比山岭的崇高,水的流动,爱的甜蜜更真,更实在,更耸动。他们的一点心灵,就永远在他们设想的一种或多种问题的周围飞舞、旋绕,正如灯蛾之于火焰:牺牲自身来贯彻火焰中心的秘密,是他们共有的决心。

  这种惨烈的情形,你怕也没有吧?我不说你的心幕上就没有思想的影子;但它们怕只是虚影,像水面上的云影,云过影子就跟着消散,不是石上的溜痕越日久越深刻。

  "这样说下来,你倒可以安心了!因为个人最大的悲剧是设想一个虚无的境界来谎骗你自己;骗不到底的时候你就得忍受幻灭的莫大的苦痛。与其那样,还不如及早认清自己的琛浅,不要把不必要的负担,放上支撑不住的肩背,压坏你自己,还难免旁人的笑话!朋友,不要迷了,定下心来享你现成的福分吧;思想不是你的分,文艺创作不是你的分,独立的事业更不是你的分,(生抗了重担来的那也没法想(那一个天才不是活受罪!)你是原来轻松的,这是多可羡慕,多可贺喜的一个发见!算了吧,朋友!"

  想飞假如这时候窗子外有雪--街上,城墙上,屋脊上,都是雪,胡同口一家屋檐下偎着一个戴黑帽儿的巡警,半拢着睡眼,看棉团似的雪花在半空中跳着玩......假如这夜是一个深极了的啊,不是壁上挂钟的时针指示给我们看的深夜,这深就比是一个山洞的深,一个往下钻螺旋形的山洞的深......假如我能有这样一个深夜,它那无底的阴森捻起我遍体的毫管;再能有窗子外不住往下筛的雪,筛淡了远近间扬动的市谣;筛泯了在泥道上挣扎的车轮;筛灭了脑壳中不妥协的潜流我要那深,我要那静。那在树荫浓密处躲着的夜鹰,轻易不敢在天光还在照亮时出来睁眼。思想它也得等。青天里有一点子黑的。正冲着太阳耀眼,望不真,你把手遮着眼,对着那两株树缝里瞧,黑的,有子来大,不,有桃子来大--嘿,又移着往西了!

  我们吃了中饭出来到海边去。(这是英国康愧尔极南的一角,三面是大西洋)。勖丽丽的叫声从我们的脚底下匀匀的往上颤,齐着腰,到了肩高,过了头顶,高人了云,高出了云。啊!你能不能把一种急震的乐音想象成一阵光明的细雨,从蓝天里冲着这平铺着青绿的地面不住的下?不,那雨点都是跳舞的小脚,安琪儿的。云雀们也吃过了饭,离开了它们卑微的地巢飞往高处做工去。上帝给它们的工作,替上帝做的工作。瞧着,这儿一只,那边又起了两!一起就冲着天顶飞。小翅膀活动的多快活,圆圆的,不踌躇的飞,--它们就认识青天。一起就开口唱,小嗓子活动的多快活,一颗颗小精圆珠子直往外唾,亮亮的唾,脆脆的唾,--它们赞美的是青天。瞧着,这飞得多高,有豆子大,有芝麻大,黑刺刺的一屑,直顶着无底的天顶细细的摇,--这全看不见了,影子都没了!但这光明的细雨还是不住的下着......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背负苍天,而莫之夭阀者"那不容易见着。我们镇上东关厢外有一座黄泥山,山顶上有一座七层的塔,塔尖顶着天。塔院里常常打钟,钟声响动时,那在太阳西晒的时候多,一枝艳艳的大红花贴在西山的鬓边回照着塔山上的云彩,--钟声响动时,绕着塔顶尖,摩着塔顶天,穿着塔顶云,有一只两只,有时三只四只有时五只六只蜷着爪往地面瞧的"饿老鹰"厂撑开了它们灰苍苍的大翅膀没挂恋似的在盘旋,在半空中浮着。在晚风中泅着,仿佛是按着塔院钟的波荡来练习圆舞似的。那是我做孩子时的"大鹏"。有时好天抬头不见一瓣云的时候听着貌忧忧的叫声,我们就知道那是宝塔上的饿老鹰寻食吃来了,这一想象半天里秃顶圆睛的英雄,我们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仿佛豁出了一锉锉铁刷似的羽毛,摇起来呼呼声的,只一摆就冲出了书房门,钻人了玳瑁镶边的白云里玩儿去,谁耐烦站在先生书桌前晃着身子背早上上的多难背的书!阿飞!不是那在树枝上矮矮的跳着的麻雀儿的飞;不是那凑天黑从堂匾后背冲出来赶蚊子吃的蝙蝠的飞;也不是那软尾巴软嗓子做窠在堂檐上的燕子的飞。要飞就得满天飞,风拦不住云挡不住的飞,一翅膀就跳过一座山头,影子下来遮得阴二十亩稻田的飞,到天晚飞倦了就来绕着那塔顶尖顺着风向打圆圈做梦......听说饿老鹰会抓小鸡!

  人们原来都是会飞的。天使们有翅膀,会飞,我们初来时也有翅膀,会飞。我们最初来就是飞了来的,有的做完了事还是飞了去,他们是可羡慕的。但大多数人是忘了飞的,有的翅膀上掉了毛不长再也飞不起来,有的翅膀叫胶水给胶住了,再也拉不开,有的羽毛叫人给修短了像鸽子似的只会在地上跳,有的拿背上一对翅膀上当铺去典钱使过了期再也赎不回......真的,我们一过了做孩子的日子就掉了飞的本领。但没了翅膀或是翅膀坏了不能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你再也飞不回去,你蹲在地上呆望着飞不上去的天,看旁人有福气的一程一程的在青云里逍遥,那多可怜。而且翅膀又不比是你脚上的鞋,穿烂了可以再问妈要一双去,翅膀可不成,折了一根毛就是一根,没法给补的。还有,单顾着你翅膀也还不定规到时候能飞,你这身子要是不谨慎养太肥了,翅膀力量小再也拖不起,也是一样难不是?一对小翅膀驮不起一个胖肚子,那情形多可笑!到时候你听人高声的招呼说,朋友,回去罢,趁这天还有紫色的光,你听他们的翅膀在半空中沙沙的摇响,朵朵的春云跳过来拥着他们的肩背,望着最光明的来处翩翩的,冉冉的,轻烟似的化出了你的视域,像云雀似的只留下一泻光明的骤冈--那你,独自在泥涂里淹着,够多难受,够多懊恼,够多寒伧!趁早留神你的翅膀,朋友。

  是人没有不想飞的。老是在这地面上爬着够多厌烦,不说别的。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到云端里去,到云端里去!那个心里不成天千百遍的这么想?飞上天空去浮着,看地球这弹丸在太空里滚着,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看回陆地。凌空去有一个明白--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权威,做人的交代。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动,就掷了它,可能的话,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

  人类初发明用石器的时候,已经想长翅膀。想飞。原人洞壁上画的四不像,它的背上掮着翅膀;拿着弓箭赶野兽的,他那肩背上也给安了翅膀。小爱神是有一对粉嫩的肉翅的。挨开拉斯是人类飞行史里第一个英雄,第一次牺牲。安琪儿(那是理想化的人)第一个标记是帮助他们飞行的翅膀。那也有沿革--你看西洋书上的表现。最初像一对小精致的令旗,蝴蝶似的粘在安琪儿们的背上,像真的;不灵动的。渐渐的翅膀长大了,地位安准了,毛羽丰满了。画图上的天使们长上了真的可能的翅膀。人类初次实现了翅膀的观念,彻悟了飞行的意义。挨开拉斯闪不死的灵魂,回来投生又投生。人类最大的使命,是制造翅膀;最大的成功是飞!理想的极度,想像的止境,从人到神!诗是翅膀上出世的;哲理是在空中盘旋的。飞;超脱一切,笼盖一切,扫荡一切,吞吐一切。

  你上那边山峰顶上试去,要是度不到这边山峰上,你就得到这万丈的深渊里去找你的葬身地!这人形的鸟会有一天试他第一次的飞行,给这世界惊骇,使所有的着作赞美,给他所从来的栖息处永久的光荣。"啊达文謇!"但是自从挨开拉斯以来,人类的工作是制造翅膀,还是束缚翅膀?这翅膀,承上了文明的重量,还能飞吗?都是飞了来的,还都能飞了回去吗?钳住了,烙住了,压住了,--这人形的鸟会有试他第一次飞行的一天吗......同时天上那一点子黑的已经迫近在我的头顶,形成了一架鸟形的机器,忽的机沿一侧,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云。

  迎上前去这回我不撒谎,不打隐谜,不唱反调,不来烘托;我要说几句至少我自己信得过的话,我要痛快的招认我自己的虚实,我愿意把我的花押画在这张供状的末尾。

  我要求你们大量的容许,准我在我第一天接手晨报副刊的时候,介绍我自己,解释我自己,鼓励我自己。

  我相信真的理想主义者是受得住眼看他往常保持着的理想煨成灰,碎成断片,烂成泥,在这灰、这断片、这泥的底里,他再来发现他更伟大、更光明的理想。我就是这样的一个。

  只有信生病是荣耀的人们才来不知耻的高声嚷痛;这时候他听着有脚步声,他以为有帮助他的人向着他来,谁知是他自己的灵性离了他去!真有志气的病人,在不能自己豁脱苦痛的时候,宁可死休,不来忍受医药与慈善的侮辱。我又是这样的一个。

  我们在这生命里到处碰头失望,连续遭逢"幻灭",头顶只见乌云,地下满是黑影;同时我们的年岁、病痛、工作、习惯,恶狠狠的压上我们的肩背,一天重似一天,在无形中嘲讽的呼喝着,"倒,倒,你这不量力的蠢才厂因此你看这满路的倒尸,有全死的,有半死的,有爬着挣扎的,有默无声息的......嘿!生命这十字架,有几个人抗得起来?"

  但生命还不是顶重的担负,比生命更重实更压得死人的是思想那十字架。人类心灵的历史里能有几个天成的盂贲乌获?在思想可怕的战场上我们就只有数得清有限的几具光荣的尸体。

  我不敢非分的自夸;我不够狂,不够妄。我认识我自己力量的止境,但我却不能制止我看了这时候国内思想界萎瘪现象的愤懑与羞恶。我要一把抓住这时代的脑袋,问它要一点真思想的精神给我看看--不是借来的税来的冒来的描来的东西,不是纸糊的老虎,摇头的傀儡,蜘蛛网幕面的偶像;我要的是筋骨里进出来,血液里激出来,性灵里跳出来,生命里震荡出来的真纯的思想。我不来问他要,是我的懦怯;他拿不出来给我看,是他的耻辱。朋友,我要你选定一边。假如你不能站在我的对面,拿出我要的东西来给我看,你就得站在我这一边,帮着我对这时代挑战。

  我预料有人笑骂我的大话。是的,大话。我正嫌这年头的话太小了,我们得造一个比小更小的字来形容这年头听着的说话。写下印成的文字;我们得请一个想象力细致如史魏夫脱的来描写那些说小话的小口,说尖话的尖嘴。一大群的食蚁兽!他们最大的快乐是忙着他们的尖喙在泥土里垦寻细微的蚂蚁。蚂蚁是吃不完的,同时这可笑的尖嘴却益发不住的向尖的方向进化,小心再隔几代连蚂蚁这食料都显太大了!

  我不来谈学问,我不配,我书本的知识是真的十二分的有限。年轻的时候我念过几本极普通的中国书,这几年不但没有知新,温故都说不上,我实在是固陋,但我却抱定孔子的一句话"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决不来强不知为知;我并不看不起国学与研究国学的学者,我十二分尊敬他们;只是这部分的工作我只能艳羡的看他们去做,我自恐怕不但今天,竟许这辈子都没希望参加的了。外国书呢?看过的书虽则有几本,但是真说得上我看过的能有多少,说多一点,三两篇戏,十来首诗五六篇文章,不过这样罢了。

  科学我是不懂的,我不曾受过正式的训练,最简单的物理化学,都说不明白,我要是不预备就去考中学校,十分里有九分是落第,你信不信!天上我只认识几颗大星地上几棵大树;这也不是先生教我的;从先生那里学来的;十几年学校教育给我的,究竟有些什么,我实在想不起,说不上,我记得的只是几个教授可笑的嘴脸与课堂里强烈的催眠的空气。

  我人事的经验与知识也是同样的有限,我不曾做过工;我不曾尝味过生活的艰难,我不曾打过仗,不曾坐过监,不曾进过什么秘密党,不曾杀过人,不曾做过买卖,发过一个大的财。

  所以你看,我只是个极平常的人,没有出人头地的学问,更没有非常的经验。但同时我自信我也有我与人不同的地方。我不曾投降这世界。我不受它的拘束。

  我是一只没笼头的野马,我从来不曾站定过。我人是在这社会里活着,我却不是这社会里的一个,像是有离魂病似的,我这躯壳的动静是一件事,我那梦魂的去处又是一件事。我是一个傻子:我曾经妄想在这流动的生里发现一些不变的价值,在这打谎的世上寻出一些不磨灭的真,在我这灵魂的冒险是生命核心里的意义;我永远在无形的经验的睡岩上爬着。

  冒险--痛苦--失败--失望,是跟着来的,存心冒险的人就得打算他最后的失望;但失望却不是绝望,这分别很大。我是曾经遭受失望的打击,我的头是流着血,但我的脖子还是硬的;我不能让绝望的重量压住我的呼吸,不能让悲观的慢性病侵蚀我的精神,更不能让厌世的恶质染黑我的血液。厌世观与生命是不可并存的;我是一个生命的信徒,起初是的,今天还是的,将来我敢说也是的。我决不容忍性灵的颓唐,那是最不可救药的堕落,同时却继续躯壳的存在;在我,单这开口说话,提笔写字的事实,就表示背后有一个基本的信仰,完全的投破绽的信仰;否则我何必再做什么文章,办什么报刊?

  但这并不是说我不感受人生遭遇的痛创;我决不是那童骏性的乐观主义者;我决不来指着黑影说这是阳光,指着云雾说这是青天,指着分明的恶说这是善;我并不否认黑影、云雾与恶,我只是不怀疑阳光与青天与善的实在;暂时的掩蔽与侵蚀,不能使我们绝望,这正应得加倍的激动我们寻求光明的决心。前几天我觉着异常懊丧的时候无意中翻着尼采的一句话,极简单的几个字却涵有无穷的意义与强悍的力量,正如天上星斗的纵横与山川的经纬,在无声中暗示你人生的奥义,祛除你的迷惘,照亮你的思路,他说"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我那时感受一种异样的惊心,一种异样的澈悟:--我不辞痛苦,因为我要认识你,上帝;我甘心,甘心在火焰里存身。

  到最后那时辰见我的真,见我的真,我定了主意,上帝,再不迟疑!

  所以我这次从南边回来,决意改变我对人生的态度,我写信给朋友说这来要来认真做一点"人的事业"了。--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在我这"决心做人,决心做一点认真的事业",是一个思想的大转变;因为先前我对这人生只是不调和不承认的态度,因此我与这现世界并没有什么相互的关系,我是我,它是它,它不能责备我,我也不来批评它。但这来我决心做人的宣言却就把我放进了一个有关系,负责任的地位,我再不能张着眼睛做梦,从今起得把现实当现实看,我要来察看,我要来检查,我要来清除,我要来颠扑,我要来挑战,我要来破坏。

  人生到底是什么?我得先对我自己给一个相当的答案。人生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这形形色色的,纷扰不清的现象--宗教、政治、社会、道德、艺术、男女、经济?我来是来了,可还是一肚子的不明白,我得慢慢的看古玩似的,一件件拿在手里看一个清切再来说话,我不敢保证我的话一定在行,我敢担保的只是我自己思想的忠实;我前面说过我的学识是极浅陋的,但我却并不因此自馁,有时学问是一种束缚,知识是一层障碍,我只要能信得过我能看的眼,能感受的心,我就有我的话说;至于我说的话有没有人听,有没有人懂,那是另外一件事我管不着了--"有的人身死了才出世的,"谁知道二个人有没有真的出世那一天?

  是的,我从今起要迎上去!生命第一个消息是活动,第二个消息是搏斗,第三个消息是决定;思想也是的,活动的下文就是搏斗。搏击就包含一个搏斗的对象,许是人,许是问题,许是现象,许是思想本体。一个武士最大的期望是寻着一个相当的敌手,思想家也是的,他也要一个可以较量他充分的力量的对象,"攻击是我的本性",一个哲学家说,"要与你的对手相当--这是一个正直的决斗的第一个条件。你心存鄙夷的时候你不能搏斗。你占上风,你认定对手无能的时候你不应当搏斗。我的战略可以约成四个原则:--第一,我专打正占胜利的对象--在必要时我暂缓我的攻击,等他胜利了再开手;第二,我专打没有人打的对象,我这边不会有助手,我单独的站定一边--在这搏斗关中我难为的只是我自己;第三,我永远不来对人的攻击--在必要时我只拿一个人格当显微镜用,借它来显出某种普遍的,但却隐遁不易踪迹的恶性;第四;我攻击某事物的动机,不包含私人嫌隙的关系,在我攻击是一个善意的,而且在某种情况下,感恩的凭证。"

  这位哲学家的战略,我现在僭引作我自己的战略,我盼望我将来不至于在搏斗的沉酣中忽略了预定的规律,万一疏忽时我恳求你们随时提醒。我现在戴我的手套去!

  南行杂纪一丑西湖"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我们太把西湖看理想化了。夏天要算是西湖浓妆的时候,堤上的杨柳绿成一片浓青,里湖一带的荷叶荷花也正当满艳,朝上的烟雾,向晚的晴霞,那样不是现成的诗料,但这西姑娘你爱不爱?我是不成,这回一见面我回头就逃!什么西湖这简直是一锅腥臊的热汤!西湖的水本来就浅,又不流通,近来满湖又全养了大鱼,有四五十斤的,把湖里袅袅婷婷的水草全给咬烂了,水混不用说,还有那鱼腥味儿顶叫人难受,说起西湖养鱼,我听得有种种的说法,也不知那样是内情:有说养鱼甘脆是官家谋利,放着偌大一个鱼沼,养肥了鱼打了去卖不是顶现成的;有说养鱼是为预防水草长得太放肆了怕塞满了湖心;也有说这些大鱼都是大慈善家们为要延寿或是求子或是求财源茂健特地从别地方买了来放生在湖里的,而且现在打鱼当官是不准。不论怎么样,西湖确是变了鱼湖了。六月以来杭州据说一滴水都没有过,西湖当然水浅得像个干血痨的美女,再加那腥味儿!今年南方的热,说来我们住惯北方的也不易信,白天热不说,通宵到天亮也不见放松,天天大太阳,夜夜满天星,节节高的一天暖似一天。杭州更比上海不堪,西湖那:-洼浅水用不到几个钟头的晒,就离滚沸不远什么,四面又是山,这热是来得去不得,一天不发大风打阵,这锅热汤,就永远不会凉。我那天到了晚上才雇了条船游湖,心想比岸上总可以凉快些。好,风不来还熬得,风一来可真难受极了,又热又带腥味儿,真叫人发眩作呕,我同船一个朋友当时就病了,我记得红海里两边的沙漠风都似乎较为可耐些!夜间十二点我们回家的时候都还是热虎虎的。还有湖里的蚊虫!简直是--群群大水鸭子!你一生定就活该。

  这西湖是太难了。气味先就不堪。再说沿湖的去处,本来顶清澹宜人的一个地方是平湖秋月,那一方平台,几棵杨柳,几折回廊,在秋月清澈的凉夜去坐着看湖确是别有风味,更好在去的人绝少,你夜间去总可以独占,唤起看守的人来泡一碗清茶,冲一杯藕粉,和几个朋友闲谈着消磨他半夜,真是清福。我三年前一次去有琴友有笛师,躺平在杨树底下看揉碎的月光,听水面上翻响的幽叶。那逸趣真不易。西湖的俗化真是一日千里,我每回去总添一度伤心:雷峰也羞跑了,断桥折成了汽车桥,哈得在湖心里造房子,某家大少爷的汽油船在三尺的柔波里与风作浪,工厂的烟替代了出岫的霞,大世界以及什么舞台的锣鼓充当了湖上的啼莺,西湖,西湖,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这回连平湖秋月也给糟蹋了,你信不信?

  "船家,我们到平湖秋月去,那边总还清静。"

  "平湖秋月?先生,清静是不清静的,格歇开了酒馆,酒馆着实闲忙哩,你看,望得见的,穿白衣服的人多煞勒瞎,扇子摇得活血血的,还有唱唱的,十七八岁的姑娘,听听看--是无锡山歌哩,胡琴都蛮清爽的......"。

  那我们到楼外楼去吧。谁知楼外楼又是一个伤心!原来楼外楼那一楼一底的旧房子斜斜的对着湖心亭,几张指抹得发白光的旧桌子,一两个上年纪的老堂官,活络络的鱼虾,滑齐齐的黄叶,一壶远年,一碟盐水花生,我每回到西湖往往偷闲独自跑去领略这点子古色古香,靠在栏干上从堤边杨柳荫里望滟滟的湖光,晴有晴色,雨雪有雨雪的景致,要不然月上柳梢时意味更长,好在是不闹,晚上去也是独占的时候多,一边喝着热酒,一边与老堂官随便讲讲湖上风光,鱼虾行市,也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但这回连楼外楼都变了面目!地址不曾移动,但翻造了三层楼带屋顶的洋式门面,新漆亮光光的刺眼,在湖中就望见楼上电扇的疾转,客人闹盈盈的挤着,堂官也换了,穿上西崽的长袍,原来那老朋友也看不见了,什么闲情逸趣都没有了!我们没办法移一个桌子在楼下马路边吃了一点东西,果然连小莱都变了,真是可伤。泰谷尔来看了中国,发了很大的感慨。他说,"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民族像你们这样蓄意的制造丑恶的精神"。怪不得老头牢骚,他来时对中国是怎样的期望(也许是诗人的期望),他看到的又是怎样一个现实!狄更生先生有一篇绝妙的文章,是他游泰山以后的感想,他对照西方人的俗与我们的雅,他们的唯利主义与我们的闲暇精神。他说只有中国人才真懂得爱护自然,他们在山水间的点缀是没有一点辜负自然的;实际上他们处处想法子增添自然的美,他们不容许煞风景的事业。他们在山上造路是依着山势回环曲折,铺上本山的石子,就这山道说饶有趣味,他们宁可牺牲一点便利。不愿斫丧自然的和谐。所以他们造的是妩媚与的石径;欧美人来时不开马路就来穿山的电梯。他们在原来的石块上刻上美秀的诗文,漆成古色的青绿,在苔藓间掩映生趣;反之在欧美的山石上只见雪茄烟与各种生意的广告。他们在山林丛密处透出一角寺院的红墙,西方人起的是几层楼嘈杂的旅馆。听人说中国人得效法欧西,我不知道应得自觉虚心做学徒的究竟是谁?

  这是十五年前狄更生先生来中国时感想的一节。我不知道他现在要是回来看看西湖的成绩,他又有什么妙文来颂扬我们的美德!

  说来西湖真是个爱伦内。论山水的秀丽,西湖在世界上真有位置。那山光,那水色,别有一种醉人处,叫人不能不生爱。但不幸杭州的人种(我也算是杭州人),也不知怎的,特别的来得俗气来得陋相。不读书人无味,读书人更可厌,单听那一口杭白,甲隔甲隔的,就够人心烦!看来杭州人话会说事也会做,近年来"事业"方面看,杭州的建设的确不少,例如西湖堤上的六条桥就全给拉平了替汽车公司帮忙;但不幸经营山水的风景是另一种事业,决不是开铺子,做官一类的事业,平常布置一个小小的园林,我们尚且说总得主人胸中有些邱壑,如今整个的西湖放在一班大老的手里,他们的脑子里平常想些什么我不敢猜度,但就成绩看,他们的确是只图每年"我们杭州"商界收入的总数增加多少的一种头脑!开铺子的老板们也许沾了光,但是可怜的西湖呢?分明天生俊俏的一个少女,生生的叫一群蛮汉去替她涂脂抹粉,就说没有别的难堪情形,也就够煞风景又煞风景!天啊,这苦恼的西子!

  但是回过来说,这年头那还顾得了美不美!江南总算是天堂,到今天为止。别的地方人命只当得虫子,有路不敢走,有话不敢说,还来塔什么臭绅士的架子,挑什么够美不够美的鸟目艮?

  八月七日二劳资问题我不曾出国的时候只听人说振兴实业是救国的惟一路子,振兴实业的意思是多开工厂;开工厂一来可以解决贫民生计问题,二来可以塞住"漏卮"。那时我见着高矗的烟囱,心里就发生油然的敬意,如同翻开一本善书似的。

  罗斯金与马克斯最初修正我对于烟囱的见解(那时已在美国),等到我离开纽约那一年,我看了自由神的雕像都感着厌恶,因为它使我联想起烟囱。

  我不喜欢烟囱另有一个理由。我那历史教师讲英国十九世纪初年的工业状况,以及工厂待遇工人的黑暗情形,内中有一条是叫年轻的小孩子钻进烟囱里去清理龌龊,不时有被熏焦了的。我不能不恨烟囱了。

  我同情社会主义的起点是看了一部小说。内中讲芝加哥一个制肉糜厂,用极小的孩子看着机器的工作的;有一个小孩不小心把自己的小手臂也叫碾了进去,和着猪肉一起做了肉糜。那一厂的出货是行销东方各大城的,所以那一星期至少有几万人分尝到了那小孩的臂膀。肉厂是资本家开的,因此我不能不恨资本家。

  我最初看到的社会主义是马克思前期的,劳勃脱欧温一派,人道主义,慈善主义,以及乌托邦主义混成一起的。正合我的脾胃。我最容易感情冲动,这题目够我发泄了,我立定主意研究社会主义。

  我在纽约那一年有一部分中国人叫我做鲍尔雪微克,因为--为什么?--因为我房间里书架上碰巧有几本讲苏俄一类的书。到了英国我对劳工的同情益发分明了。在报纸上看到劳工就比是看三国志看到了诸葛亮赵云,水浒看到李逵鲁智深,总是"帮"的。那时有机会接近的也是工党一边的人物。贵族、资本家,这类字样一提着就够挖苦!劳工!多响亮,多神圣的名词!直到我回国,我自问是个激烈派,一个社会主义者,即使不是个鲍尔雪微克。萧伯纳的话牢牢的记着;他说:一个在三十岁以下的人看了现代社会的状况而不是个革命家,他不是个痴子,定是个傻瓜。我年纪轻轻,不愿意痴,也不愿意傻,所以当然是个革命家。

  到了中国以后,也不知怎的,原来热烈的态度忽然变了温和;原来一任感情的浮动,现在似乎要暂时遏住了感情,让脑筋凉够了仔细的想一想。但不幸这部分工夫始终不曾有机会做。虽则我知道我对这问题迟早得踌躇出一个究竟来;不经心的偶然的摈打不易把米粒从糠皮中分出。人是无远虑的多。我们在国外时劳资斗争是一个见天感受得到的实在:一个内阁的成功与失败全看它对失业问题有否相当的办法,罢工的危险性可以使你的房东太太整天在发愁与赌咒中过日子。这就不容你不取定一个态度,袒护资本还是同情劳工?中国究竟还差得远:资本和劳工同样说不到大规模的组织,日常生活与所谓近代工业主义间看不出什么近切的关系,同时疯癫性的内战完全占住了我们的注意,因此虽则近来罢工一类的事实常有得听见,这劳资问题的实在,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总还是远着一步的。尤其是在北京一类地方,除了洋车与粪夫,见不到什么劳工社会。资本更说不上,所以尽凭打倒资本主义"一类的呼声怎样激昂,我们的血温还是不会增高的。就我自己说,这三四年来简直因为常住北京的缘故,我竟于几乎完全忘却了这原来极想用力研究的问题。这北京生活是该咒诅的;它在无形中散布一种惰性的迷醉剂。使你早晚得受传染;使你不自觉的退人了"反革命的死胡同里去。新近有一个朋友来京,他一边羡慕我们的闲暇,一边却十分惊讶他几个旧友的改变:从青年改成暮年,从思想的勇猛改成生活的萎靡--他发现了一群已成和将成的"阉子"?

  这所谓"智识阶级"的确有觉悟的迫要。他们离国民的生活太远了,离社会问题的实际太远了,离激荡思想的势力太远了。本来单凭书本子的学问已够不完全,何况现在的智识阶级连翻书本子的工夫都捐给了少女太太小孩子们的起居痛痒!

  又有一个朋友新近到了苏俄,也发生了极纯洁的反省:他在那边不发见什么恐怖与危机,他发见的是一国伟大的勇猛的精神在那里伟大勇猛的为全社会做事;他发见的是不容否认的理想主义与各项在实施中的理想:他发见的是一个有生命有力量的民族,他们所试验的事业即使不免有可议的地方,也决不是完全在醉生梦死中的中国人有丝毫的权利来批评的。听着:决不是完全在醉生梦死中的中国人有丝毫的权利来批评的!

  在篇首说到烟囱原为要讲此次在南方一点子关于工厂的阅历,不想笔头又掉远了。说也奇怪,我可以说不曾看过一个工厂。在国外"参观"过的当然有,但每回进工厂看的是建筑与机器等类的设备,往往因为领导人讲解得太详尽了,结果你甚么也没有听到,没有看到。我从不曾进工厂去看过工人们做工的情形。这次却有了机会,而且在我的本乡;不但是本乡,而且是我自家父亲一手经营起的。我回峡石那天,我父亲就领了我去参观,那是一个丝厂,今年夏间才办成,屋子甚么全是新的。工人有一百多,全是工头从绍兴包雇来的女人,有好多是带了孩子来的。机器间我先后去了三回,都是工作时间。我先说说大慨情形,再及我的感想。房子造得极宽敞,空气尽够流通,约略一百多架"丝车"分成两行,相对的排着,女工们坐在丝车与热汤盆的中间,在机轧声中几百双手不住的抽着汤盆里泡着的丝茧,在每个汤盆的跟前,站着一个自八九岁到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拿着勺子向沸水里捞出已经抽尽丝的茧壳,就女工们的姿态及手技看,他们都是熟练的老手,神情也都闲暇自若,在我们走过的时候,有很多抬起头带笑容的看着我们,这可见他们在工作时并不感受过分的难堪,那天是六月中旬,天气已经节节高向上加热,大约在阴凉处已够九十度光景,我们初进机器间因为两旁通风并不觉热,但走近中段就不同,走转身的时候我浑身汗透了,我说不定温度有多高,但因为外来的太阳光(第一次去看芦帘不曾做得,随后就有了。)与丝车的沸汤的夹攻,中间呆坐着做工人的滋味,你可以揣想。工人们汗流被面的固然多,但坦然的也尽有。据说这工作她们上八府人是一半身体坚实一半做惯了吃得起,要是本地人去,半天都办不了的。这话我信,因为我自谅我要是坐下去的话怕不消三四个钟头竟会昏了去的。那些捞茧的女孩子们,十个里有九个是头面上长有热疮热疖的,这就可见一斑。

  这班工人,前面说过,是工头包雇来的,厂里有宿舍给她们住,饭食也是厂里包的。除了放假日外,女工们是一例不准出门的。夏天是五六半放头螺,六点上工,十二时停工半小时吃饭,十二时半再开工到下午六时放工,共计做十一时有半的工。放假是一个月两天,初一与月半。工资是按钟点计算的,仿佛每工人可得四角五或是四角八大洋的工资,每月抛去饭资每人可得净工资十元光景,厂里替她们办储蓄,有利息,这一层待遇情形据说比较的并不坏,一个女工到外府来做工每年年底可以捧一百多现钱回家,确是很可自傲的了。

  我说过这是我第一次看厂工做工。看过了心里觉着难受,那么大热天在那么热的屋子里连着做将近十二小时的工!外面的帐房计算给我们听,从买进生茧到卖出熟丝的层层周折,抛去开销,每包丝可以赚多少钱。呒,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论!这不是剥削工人们的劳力?我们是听惯八小时工作八小时睡眠八小时自由论的,这十一、二小时的工作如何听得顺耳?"那末这大热天何妨让工人们少做一点时间呢?"我代工人们求恳似的问。"工人们那里肯?她们只要多做,不要少做:多做多赚钱,少做少嫌钱。"我没得话说了。"那么为什么不按星期放工呢?""她们连那两天都不愿意闲空哪!"我又没得话说了。一群猪羊似的工人们关在牢狱似的厂房里拼了血汗替自己家里赚小钱,替出资本办厂的财主们赚大钱?这情形其实有点看不顺眼--难受。"这大热天工人们不发病吗?"我又替她们担忧似的冈。"她们才叫牢靠哪,很少病的,厂里也备了各种痧药,以后还请镇上一个西医每天来一半个钟头;厂里也够卫生的。""那末有这么多孩子,何妨附近设一个学校,让她们有空认几个字也好不是?""这--我们不赞成;工人们识了字有了知识,就会什么罢工造反,那有什么好处!"我又没得话说了。

  我真不知道怎样想才是,在一边看,这种的工作情形实在是太不人道,太近剥削;但换一边看,这许多的工人,原来也许在乡间挨饿的,这来有了生计,多少可以赚一点钱回去养家,又不能完全说是没有好处;并且厂内另有选茧一类轻易的工作,的确也替本乡无业的妇女们开一条糊口过活的路。你要是去问工人们自己满意不满意,我敢说她们是不会(因为知识不到)出怨言的,那你是白着急?可是我总觉得心上难受,异常的难受,仿佛自身作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自从看了厂以后,我至今还不忘记那机器间的情形,尤其在南方天气最热的那几天,我到那儿都惦记着那一群每天得做十一、二小时工作的可怜的生灵们!也许是我的感情作用,我在国外时也何尝不曾剧烈的同情劳工,但我从不曾经验过这样深刻的感念,我这才亲眼看到劳工的劳,这才看到一般人受生计逼迫无可奈何的实在,这才看到资本主义(在现在中国)是怎样一个必要的作孽,这才重新觉悟到我们社会生活问题有立即通盘筹画直趁早设施的迫切。就治本说,发展实业是否只能听其自然的委给资产阶级,抑或国家和地方有集中经营的余地。就治标说,保护劳工法的种种条例有切实施行的必要,否则劳资间的冲突逃不了一天乱似一天的。总之乌托邦既然是不可能,彻底的生计革命又一时不可期待,单从社会的安宁以及维持人道起见,我们自命有头脑的少数人,赶快得起来尽一分责任;自觉的努力,不论走那一个方向,总是生命力还在活动的表现,否则这醉生梦死的难道真的是死透了绝望了吗?

  海滩上种花朋友是一种奢华:且不说酒肉势力,那是说不上朋友,真朋友是相知,但相知谈何容易,你要打开人家的心,你先得打开你自己的,你要在你的心里容纳人家的心,你先得把你的心推放到人家的心里去;这真心或真性情的相互的流转,是朋友的秘密,是朋友的快乐。但这是说你内心的力量够得到,性灵的活动有富余,可从随时开放,随时往外流,像山里的泉水,流向容得住你的同情的沟槽;有时你得冒险,你得化本钱,你得低拚在睡岩的乱石间,触刺的草缝里耐心的寻路,那时候艰难,苦痛,消耗,在在是可能的,在你这水一般灵动,水一般柔顺的寻求同情的心能找到平安欣快以前。

  我所以说朋友是奢华,"相知"是宝贝,但得拿真性情的血本去换,去拚。因此我不敢轻易说话,因为我自己知道我的来源有限,十分的谨慎尚且不时有破产的恐惧;我不能随便"化"。前天有几位小朋友来邀我跟你们讲话,他们的恳切折服了我,使我不得不从命,但是小朋友们,说也惭愧,我拿什么来给你们呢?

  我最先想来对你们说些孩子话,因为你们都还是孩子。但是那孩子的我到那里去了?仿佛昨天我还是个孩子,今天不知怎的就变了样。什么是孩子还不为一点活泼的天真,但天真就比是泥土里的嫩芽,天冷泥土硬就压住了它的生机--这年头间谁去要和暖的春风?

  孩子是没了。你记得的只是一个不清切的影子,模糊得很,我这时候想起就像是一个瞎子追念他自己的容貌,一样的记不周全;他即使想急了拿一双手到脸上去印下一个模子来,那模子也是个死的。真的没了。一天在公园里见一个小朋友不提多么活动,一忽儿上山,一忽儿爬树,一忽儿溜冰,一忽儿干草里打滚,要不然就跳着憨笑;我看着羡慕,也想学样,跟他一起玩,但是不能,我是一个大人,身上穿着长袍,心里存着体面,怕招人笑,天生的灵活换来矜持的存心--孩子,孩子是没有的了,有的只是一个年岁与教育蛀空了的躯壳,死僵僵的,不自然的。

  我又想找回我们天性里的野人来对你们说话。因为野人也是接近自然的;我前几年过印度时得到极刻心的感想,那里的街道房屋以及土人的体肤容貌,生活的习惯,虽则简,虽则陋,虽则不夸张,却处处与大自然--上面碧蓝的天,火热的阳光,地下焦黄的泥土,高矗的椰树--相调谐,情调,色彩,结构,看来有一种意义的一致,就比是一件完美的艺术的作品。也不知怎的,那天看了他们的街,街上的牛车,赶车的老头露着他的赤光的头颅与紫姜色的圆肚,他们的庙,庙里的圣像与神座前的花,我心里只是不自在,就仿佛这情景是一个熟悉的声音的唤,叫你去跟着他,你的灵魂也何尝不活跳跳的想答应一声,"好,我来了",但是不能,又有碍路的挡着你,不许你回复这叫唤声启示给你的自由。困着你的是你的教育;我那时的难受就比是一条蛇摆脱不了困住他的一个硬性的外壳--野人也给压住了,永远出不来。

  所以今天站在你们上面的我不再是融会自然的野人,也不是天机活灵的孩子:我只是一个"文明"人,我能说的只是"文明话"。但什么是文明只是堕落?文明人的心里只是种种虚荣的念头,他到处忙不算,到处都得计较成败。我怎么能对着你们不感觉惭愧?不了解自然不仅是我的心,我的话也是的。并且我即使有话说也没法表现,即使有思想也不能使你们了解;内里那点子性灵就比是在一座石壁里牢牢的砌住,一丝光亮都不透,就凭这双眼望见你们,但有什么法子可以传达我的意思给你们,我已经忘却了原来的语言,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但我的小朋友们还是逼着我来说谎(没有话说而勉强说话便是谎)。知识,我不能给;要知识你们得请教教育家去,我这里是没有的。智慧,更没有了:智慧是地狱里的花果,能进地狱更能出地狱的才采得着智慧,不去地狱的便没有智慧--我是没有的。

  我正发窘的时候,来了一个救星--就是我手里这一小幅画,等我来讲道理给你们听。这张画是我的拜年片,一个朋友替我制的。你们看这个小孩在海边沙滩上独自的玩,赤脚穿着草鞋,右手提着一枝花,使劲把它往沙里栽,左手提着一把浇花的水壶,壶里水点一滴滴的往下吊着。离着小孩子不远看得见海里翻动着的波澜。

  你们看出了这画的意思没有?

  在海砂里种花。在海砂里种花!那小孩这一番种花的热心怕是白费的了。砂碛是养不活鲜花的。这几点淡水是不能帮忙的;也许等不到小孩转身,这一朵小花已经支不住阳光的逼迫,就得交卸他有限的生命,枯萎了去。况且那海水的浪头也快打过来了,海浪冲来时不说这朵小小的花,就是大根的树也怕站不住--所以这花落在海边上是绝望的了,小孩这番力量准是白化的了。

  你们一定很能明白这个意思。我的朋友是很聪明的,他拿这画意来比我们一群呆子,乐意在白天里做梦的呆子,满心想在海砂里种花的傻子。画里的小孩拿着有限的几滴淡水想维持花的生命,我们一群梦人也想在现在比沙漠还要干枯比沙滩更没有生命的社会里,凭着最有限的力量,想下几颗文艺与思想的种子,这不是一样的绝望,一样的傻?想在海砂里种花,想在海砂里种花,多可笑呀!但我的聪明的朋友说,这幅小小画里的意思还不止此;讽刺不是目的。她要我们更深一层看。在我们看来海砂里种花是傻气,但在那小孩自己却不觉得。他的思想是单纯的。他的信仰也是单纯的。他知道的是什么?他知道花是可爱的,可爱的东西应得帮助他发长;他平常看见花草都是从地土里长出来的,他看来海砂也只是地,为什么海砂里不能长花他没有想到,也不必想到,他就知道拿花来栽,拿水占浇,只要那花在地上站直了他就欢喜,他就乐,他就会跳他的跳,唱他的唱,来赞美这美丽的生命,以后怎么样,海砂的性质,花的运命,他全管不着!我们知道小孩们怎样的崇拜自然,他的身体虽则小,他的灵魂却是大着,他的衣服也许脏,他的心可是洁净的。这里还有一幅画,这是自然的崇拜,你们看这孩子在月光下跪着拜一朵低头的百合花,这时候他的心与月光一般的清洁与花一般的美丽,与夜一般的安静。我们可以知道到海边上来种花那孩子的思想与这月下拜花的孩子的思想会得跪下的--单纯、清洁,我们可以想像那一个孩子把花栽好了也是一样来对着花膜拜祈祷--他能把花暂时栽了起来便是他的成功,此外以后怎么样不是他的事情了。

  你们看这个象征不仅美,并且有力量;因为它告诉我们单纯的信心是创作的泉源--这单纯的烂漫的天真是最永久的最有力量的东西,阳光烧不焦他,狂风吹不倒他,海水冲不了他,黑暗掩不了他--地面上的花朵有被摧残有消灭的时候,但小孩子爱花种花这一点:"真"却有的是永久的生命。

  我们来放远一点看。我们现有的文化只是人类在历史上努力与牺牲的成绩。为什么人们肯努力肯牺牲?因为他们有天生的信心;他们的灵魂认识什么是真什么是善什么是美,虽则他们的肉体与智识有时候会诱惑他们反着方向走路;但只要他们认明一件事情是有永久价值的时候,他们就自然的会得兴奋,不期然的自己牺牲,要在这忽忽变动的声色的世界里,赎出几个永久不变的原则的凭证来。耶稣为什么不怕上十字架?密尔顿何以瞎了眼还要做诗,贝德花芬何以聋了还要制音乐,密仡郎其罗为什么肯积受几个月的潮湿不顾自己的皮肉与靴子连成一片的用心思,为的只是要解决一个小小的美术问题?为什么永远有人到冰洋尽头雪山顶上去探险?为什么科学家肯在显微镜底下或是数目字中间研究一般人眼看不到心想不通的道理消磨他一生的光阴?

  为的是这些人道的英雄都有他们不可摇动的信心;像我们在海砂里种花的孩子一样,他们的思想是单纯的--宗教家为善的原则牺牲,科学家为真的原则牺牲,艺术家为美的原则牺牲--这一切牺牲的结果便是我们现有的有限的文化。

  你们想想在这地面上做事难道不是一样的傻气--这地面还不与海砂一样不容你生根,在这里的事业还不是与鲜花一样的娇嫩?--潮水过来可以冲掉,狂风吹来可以折坏,阳光晒来可以薰焦我们小孩子手里拿着往砂里栽的鲜花,同样的,我们文化的全体还不一样有随时可以冲掉折坏薰焦的可能吗?巴比伦的文明现在那里?庞贝城曾经在地下埋过千百年,克利脱的文明直到最近五六十年间才完全发见。并且有时一件事实体的存在并不能证明他生命的继续。这区区地球的本体就有一千力个毁灭的可能。人们怕死不错,我们怕死人,但最可怕的不是死的死人,是活的死人,单有躯壳生命没有灵性生活是莫大的悲惨;文化也有这种情形,死的文化到也罢了,最可怜的是勉强喘着气的半死的文化。你们如其问我要例子,我就不迟疑的回答你说,朋友们,贵国的文化便是一个喘着气的活死人!时候已经很久的了,自从我们最后的几个祖宗为了不变的原则牺牲他们的呼吸与血液,为了不死的生命牺牲他们有限的存在,为了单纯的信心遭受当时人的讪笑与侮辱。时候已经很久的了,自从我们最后听见普遍的声音像潮水似的充满着地面。时候已经很久的了,自从我们最后看见强烈的光明像彗星似的扫掠过地面,时候已经很久的了,自从我们最后为某种主义流过火热的鲜血,时候已经很久的了,自从我们的骨髓里有胆量,我们的说话里有分量。这是一个极伤心的反省!我真不知道时代犯了什么不可赦的大罪,上帝竟狠心的赏给我们这样恶毒的刑罚?你看看去这年头到那里去找一个完全的男子或是一个完全的女子--你们去看去,这年头那一个男子不是阳痿,那一个女子不是鼓胀!要形容我们现在受罪的时期,我们得发明一个比丑更丑比脏更脏比下流更下流比苟且更苟且比懦怯更懦怯的一类生字去!朋友们,真的我心里常常害怕,害怕下回东风带来的不是我们盼望中的春天,不是鲜花青草蝴蝶飞鸟,我怕他带来一个比冬天更枯槁更凄惨更寂寞的死天--因为丑陋的脸子不配穿漂亮的衣服,我们这样丑陋的变态的人与社会凭什么权利可以问青天要阳光,问地面要青草,问飞鸟要音乐,问花朵要颜色?你问我明天天会不会放亮?我回答说我不知道,竟许不!

  归根是我们失去了我们灵性努力的重心,那就是一个单纯的信仰,一点烂漫的童真!不要说到海滩去种花--我们都是聪明人谁愿意做傻瓜去--就是在你自己院子里种花你都懒怕动手哪!最可怕的怀疑的鬼与厌世的黑影已经占住了我们的灵魂!

  所以朋友们,你们都是青年,都是春雷声响不曾停止时破绽出来的鲜花,你们再不可堕落了--虽则陷阱的大口满张在你的跟前,你不要怕,你把你的烂漫的无真倒下去,填平了它,再往前走--你们要保持那一点的信心,这里面连着来的就是精力与勇敢与灵感--你们要不怕做小傻瓜,尽量在这人道的海滩边种你的鲜花去--花也许会消灭,但这种花的精神是不烂的!

  天目山中笔记佛于大众中说我当作佛闻如是法音疑悔悉已除初闻佛所说心中大惊疑将非魔作佛恼乱我心耶--莲华经譬喻晶--山中不定是清静。庙宇在参天的大木中间藏着,早晚间有的是风,松有松声,竹有竹韵,鸣的禽,叫的虫子,阁上的大钟,殿上的木鱼,庙身的左边右边都安着接泉水的粗毛竹管,这就是天然的笙箫,时缓时急的参和着天空地上种种的鸣籁。静是不静的;但山中的声响,不论是泥土里的蚯蚓叫或是轿夫们深夜里"唱宝"的异调,自有一种各别处:它来得纯粹,来得清亮,来得透澈,冰水似的沁人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里洗濯过后觉得清白些,这些山籁,虽则一样是音响,也分明有洗净的功能。

  夜间这些清籁摇着你人梦,清早上你也从这些清籁的怀抱中苏醒。

  山居是福,山上有楼住更是修得来的。我们的楼窗开处是一片蓊葱的林海;林海外更有云海!日的光,月的光,星的光;全是你的。从这三尺方的窗户你接受自然的变幻;从这三尺方的窗户你散放你情感的变幻。自在;满足。

  今早梦回时睁眼见满帐的霞光。鸟雀们在赞美;我也加入一份。它们的是清越的歌唱,我的是潜深一度的沉默。

  钟楼中飞下一声宏钟,空山在音波的磅礴中震荡。这一声钟激起了我的思潮。不,潮字太夸;说思流罢。耶教人说阿门,印度教人说"欧姆",与这钟声的嗡嗡,同是从撮口外摄到合口内包的一个无限的波动:分明是外扩,却又是内潜;一切在它的周缘,却又在它的中心:同时是皮又是核,是轴亦复是廓。"这伟大奥妙的"使人感到动,又感到静;从静中见动,义从动中见静。从安住到飞翔,又从飞翔回复安住;从实在境界超人妙空,又人妙空化生实在:--"闻佛柔软音,深远甚微妙。"

  多奇异的力量!多奥妙的启示!包容一切冲突性的现象,扩大刹那间的视域,这单纯的音响,于我是一种智灵的洗净。花开,花落,天外的流星与田畦间的飞萤,上绾云天的青松,临绝海的睡岩,男女的爱,珠宝的光,火山的溶液:一个婴儿在他的摇篮中安眠。

  这山上的钟声是昼夜不歇歇的,平均五分钟时一次。打钟的和尚独自在钟头上住着,据说他已经不间歇的打了十一年钟,他的愿心是打到他不能动弹的那天。钟楼上供着菩萨,打钟人在大钟的一边安着他的"座",他每晚是坐着安神的,一只手挽着钟槌的一头,从长期的习惯,不叫睡眠耽误他的职司。"这和尚",我自忖,"一定是有道理的!和尚是没有道理的多:方才那知客僧想把七窍蒙充六根,怎么算总多了一个鼻孔或是耳孑l;那方丈师的谈吐里不少某督军与某省长的点缀;那管半山亭的和尚更是贪嗔的化身,无端摔破了两个无辜的茶碗。但这打钟和尚,他一定不是庸流不能不去看看!"他的年岁在五十开外,出家有二十几年,这钟楼,不错,是他管的,这钟是他打的(说着他就过去撞了一下,)他每晚,也不错,是坐着安神的,但此外,可怜,我的俗眼竟看不出什么异样。他拂拭着神龛,神座,拜垫,换上香烛,掇一盂水,洗一把青菜,捻一把米;擦干了手接受香客的布施,又转身去撞一声钟。他脸上看不出修行的清癯,却没有失眠的倦态,倒是满满的不时有笑容的展露;念什么经;不,就念阿弥陀佛,他竟许是不认识字的。"那一带是什么山,叫什么,和尚?""这里是天目山",他说,"我知道,我说的是那一带的,"我手点着问。"我不知道",他回答。

  山上另有一个和尚,他住在更上去昭明太子读书台的旧址,盖着几间屋,供着佛像,也归庙管的,叫作茅棚。但这不比得普渡山上的真茅棚,那看了怕人的,坐着或是偎着修行的和尚没一个不是鹄形鸠面,鬼似的东西。他们不开口的多,你爱布施什么就放在他跟前的篓子或是盘子里,他们怎么也不睁眼,不出声,随你给的是金条或是铁条。人说得更奇了。有的半年没有吃过东西,不曾挪过窝,可还是没有死,就这冥冥的坐着。他们大约离成佛不远了,单看他们的脸色,就比石片泥土不差什么,一样这黑刺刺,死僵僵的。"内中有几个",香客们说,"已经成了活佛,我们的祖母早三十年来就看见他们这样坐着的!"

  但天目山的茅棚以及茅棚里的和尚,却没有那样的浪漫出奇。茅棚是尽够蔽风雨的屋子,修道的也是活鲜鲜的人,虽则他并不因此灭却他给我们的趣味,他是一个高身材、黑面目,行动迟缓的中年人;他出家将近十年,三年前坐过禅关,现在这山上茅棚里来修行;他在俗家时是个商人,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也许还有自身的妻子;他不曾明说他中年出家的缘由,他只说"俗业太重了,还是出家从佛的好,"但从他沉着的谙音与持重的神态中可以觉出他不仅是曾经在人事上受过磨折,并且是在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的人。他的口,他的眼,都泄漏着他内里强自抑制,魔与佛交斗的痕迹;说他是放过火杀过人的忏悔者,可信;说他是个回头的浪子,也可信。他不比那钟楼上人的不着颜色,不露曲折;他分明是色的世界里逃来的一个囚犯。三年的禅关,三年的草棚,还不曾压倒,不曾灭净他肉身的烈火。"俗业太重了,不如出家从佛的好;"这话里岂不颤栗着一往忏悔的深心?我觉着好奇;我怎么能得知他深夜趺坐时意念的究竟?

  佛于大众中说我当作佛闻如是法音疑悔悉已除初闻佛所说心中大惊疑将非魔所说恼乱我心耶但这也许看太奥了。我们承受西洋人生观洗礼的,容易把做人看太积极,人世的要求太猛烈,太不肯退让,把住这热虎虎的一个身子一个心放进生活的轧床去,不叫他留存半点汁水回去;非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决不肯认输,退后,收下旗帜,并且即使承认了绝望的表示,他往往直接向生存本体的取决,不来半不阑珊的收回了步子向后退;宁可自杀,干脆的生命的断绝,不来出家,那是生命的否认。不错,西洋人也有出家做和尚做尼姑的,例如亚佩脑与爱洛绮丝,但在他们是情感方面的转变,原来对人的爱移作对上帝的爱,这知感的自体与它的活动依旧不含糊的在着,在东方人,这出家是求情感的消灭,皈依佛法或道法,目的在自我一切痕迹的解脱。再说,这出家或出世的观念的老家,是印度不是中国,是跟着佛教来的;印度可以会发生这类思想,学者们自有种种哲理上乃至物理上的解释,也尽有趣味的。中国何以能容留这类思想,并且在实际上出家做尼僧的今天不比以前少(我新近一个朋友差一点做了小和尚)!这问题正值得研究,因为这分明不仅仅是个知识乃至意识的浅深问题,也许这情形尽有极有趣味的解释的可能,我见闻浅,不知值我们的学者怎样想法,我愿意领教。

  论自杀前七年也是这秋叶初焦的日子,在城北积水潭边一家临湖的小阁上伏处着一个六十老人;到深夜里邻家还望得见他独自挑着荧荧的灯火,在那小楼上伏案疾书。

  有一天破晓时他独自开门出去,投入净业湖的波心里淹死了。那位自杀的老先生就是桂林梁巨川先生,他的遗书新近由他的哲嗣焕鼐与漱冥两先生印成六卷共四册,分送各公共阅览机关与他们的亲友。

  遗书第一卷是"遗笔汇存",就是巨川先生成仁前分致亲友的绝笔,共有十七缄,原迹现存彭冀仲先生别墅楼中(我想一部分应归京师图书馆或将来国立古物院保存),这里有影印的十五缄,遗书第二卷是先生少时自勉的日记(感句山房日记节钞一卷);第三卷侍疾日记是先生侍疾他的老太太时的笔录;第四卷是辛亥年的奏疏与民国初年的公牍;第五卷"伏卵录"是先生从学的札记;末第六卷"别竹辞花记"是先生决心就义前在缨子胡同手建的本宅里回念身世的杂记二十余则,有以"而今不可得矣"句作束的多条。

  梁巨川先生的自杀在当时就震动社会的注意。就是昌言打破偶像主义与打破礼教束缚的新青年,也表示对死者相当的敬意,不完全驳斥他的自杀行为。陈独秀先生说他"总算是为救济社会而牺牲自己的生命,在旧历史上真是有数人物......言行一致的......身殉了他的主义",陶孟和先生那篇《论自杀》是完全一个社会学者的看法;他的态度是严格批评的。陶先生分明是不赞成他自杀的;他说他"政治观念不清,竟至误送性命,够怎样的危险啊!"陶先生把性命看得很重。"自杀的结果是损失一个生命,并且使死者之亲族陷于穷困......影响是及于社会的。"一个社会学家分明不能容许连累社会的自杀行为。"但是梁先生深信自杀可以唤起国民的爱国心;""为唤醒国民的自杀,"陶先生那篇论文的结句说,"是藉着断绝生命的手段做增加生命的事,岂能有效力吗?"。"岂能有效力吗"?巨川先生去世以来整整有七年了。我敢说我们都还记得曾经有这么一回事。他为什么要自杀?一般人的答话,我猜想,一定说他是尽忠清室,再没有别的了。清室!什么清室!今天故宫博物院展览,你去了没有?坤寿宫里有溥仪太太的相片,长得真不错,还有她的亲笔英文,你都看了没有?那老头多傻!这二十世纪还来尽忠!白白的淹死了一条老命!

  同时让我们来听听巨川自表的话:--"我身值清朝之末,故云殉清;其实非以清朝为本位,而以幼年所学为本位......幼年所闻以对于世道有责任为主义,此主义深印于吾脑中,即以此主义为本位故不容不殉。"

  "殉清又何言非本位?曰义者天地间不可歇绝之物,所以保全自身之人格,培补社会之元气,当引为自身当行之事,非因外势之牵迫为也......诸君试思今日世局因何故而败坏至于此极。正由朝三暮四,反覆无常,既卖旧君,又卖良友,又卖主帅,背弃平时之要约,假托爱国之美名,受金钱收买,受私人嗾使,买刺客以坏长城,因个人而破大局,转移无定,面目砚然。由此推行,势将全国人不知信义为何物,无一毫拥护公理之心,则人既不成为人,国焉能成为国......此鄙人所以自不量力,明知大势难救,而捐此区区,聊为国性一线之存也。"

  "......辛亥之役无捐躯者为历史缺憾,数年默审于心,今更得正确理由,曰不实行共和爱民之政(口言平民主义之官僚锦衣玉食威福自雄视人民皆为奴隶民德堕落民生蹙穷南北分裂实在不成事体),辜负清廷禅让之心。遂于戊午年十月初六夜或初七晨赴积水潭南岸大柳根一带身死......"由这几节里,我们可以看出巨川先生的自杀,决不是单纯的"尽忠";即使是尽忠,也是尽忠于世道(他自己说)。换句话说,他老先生实在再也看不过革命以来实行的,也最流行的不要脸主义;他活着没法子帮忙,所以决意牺牲自己的性命,给这时代一个警告,一个抗议。"所欲有甚于生者,"是他总结他的决心的一句话。

  这里面有消息,巨川先生的学力、智力,在他的遗着里可以看出,决不是寻常的;他的思想也绝对不能说。叫旧礼教的迷信束缚住了的。不,甚至他的政治观念,虽则不怎样精密,怎样高深,却不能说他(像陶先生说他)是"不清",因而"误送了命"。不;如其曾经有一个人分析他自己的情感与思路的究竟,得到不可避免自杀的结论,因而从容的死去,那个人就是梁巨川先生。他并不曾"误送了"他的命。我们可以相信即使梁先生当时暂缓他的自杀,去进大学校的法科,理清他所有的政治观念(我敢说梁先生就在老年,他的理智摄收力也决不比一个普通法科学生差;)--结果积水潭大柳根一带还是他的葬身地。这因为他全体思想的背后还闪亮着一点不可错误的什么--随你叫他天理、"义"、信念、理想,或是康德的道德范畴--就是孟子说的"甚于生"的那一点,在无形中制定了他最后的惨死,这无形的一点什么,决不是教科书知识所可淹没,更不是寻常教育所能启发的。前天我正在讲起一民族的国民性,我说"到了非常的时候它的伟大的不灭的部分,就在少数或是甚至一二人的人格里,要求最集中最不可错误的表现......因此在一个最无耻的时代里往往挺生出一两个最知耻的个人,例如宋末有文天祥,明未有黄梨洲一流人。在他们几位先贤,不比当代看得见的一群遗老与新少,忠君爱国一类的观念脱卸了肤浅字面的意义,却取得了一种永久的象征的意义......他们是为他们的民族争人格,争人之所以为人......在他们性灵的不朽里呼吸着民族更大的性灵。"我写那一段的时候并不曾想起梁巨川先生的烈迹,却不意今天在他的言行里找到了一个完全的现成的例证。因此我觉得我们不能不尊敬梁巨川自杀的那件事实,正因为我们尊敬的不是他的单纯自杀行为的本体,而是那事实所表现的一点子精神。为唤醒国民的自杀,陶孟和先生说,是藉着断绝生命的手段做增加生命的事;粗看这话似乎很对,但是话里有语病,就是陶先生笼统的拿生命一个字代表截然不同的两件事:他那话里的第一个生命是指个人躯壳的生存,那是迟早有止境的,他的第二个生命是指民族或社会全体灵性的或精神的生命,那是没有寄居的躯壳同时却是永生不灭的。至于实际上有效力没有效力,那是另外一件事又当别论的。但在社会学家科学的立场看来,他竟许根本否认有精神生命这回事,他批评一切行为的标准,只是它影响社会肉眼看得见暂时的效果;我们不能不羡慕他的人生观简单、舒服、便利,同时却不敢随声附和。当年钱牧斋也曾立定主意殉国,他雇了一只小船,满载着他的亲友,摇到河身宽阔处死去,但当他走上船头先用手探人河水的时候他忽然发明"水原来是这样冷的"的一个真理,他就赶快缩回了温暖的船舱,原船摇了回去。他的常识多充足,他的头脑多清明!还有吴梅村也曾在梁上挂好上吊的绳子,自己爬上了一张桌子正要把脖子套进绳圈去的时候,他的妻子家人跪在地下的哭声居然把他生生的救了下来。那时候吴老先生的念头,我想竟许与陶先生那篇论文里的一个见解完全吻合:"自杀的结果是损失一个生命,并且使死者的亲属陷于穷困之影响是及于社会的,"还是收拾起梁上的绳子好好伴太太吃饭去吧。这来社会学者的头脑真的完全占了实际的胜利,不曾误送人命哩!固然像钱吴一流人本来就没有高尚的品格与独立的思想,他们的行为也只是陶先生所谓方式的,即使当时钱老先生没有怪嫌水冷居然淹了进去,或是吴先生硬得过妻子们的哭声,居然把他的脖子套进了绳圈去勒死了--他们的自杀也只当得会杀,只当得与殉夫殉贞节一例看,本身就没有多大精神的价值,更说不上增加民族的精神的生命。但他们这要死又缩回来不死,可真成了笑话--不论它怎样暗合现代社会学家合理的论断。

  顺便我倒又想起一个近例。就比如蔡孑民先生在彭允彝时代宣言,并且实行他的不合作主义,退出了混浊的北京,到今天还淹留在外国,当初有人批评他那是消极的行为。胡适之先生就在《努力》上发表了一篇极为精彩的文章--《蔡元培是消极吗?》--说明蔡先生的态度正是在那时情况下可能的积极态度,涵有进取的,抗议的精神,正是昏朦时代的一声警钟。就实际看,蔡先生这走的确并不曾发生怎样看得见的效力;现在的政治能比彭允彝时期清明多少是问题,现在的大学能比蔡先生在时干净多少是问题。不,蔡先生的不合作行为并不曾发生什么社会的效果。但是因此我们就能断定蔡先生的出走,就比如梁巨川先生的自杀,是错误吗?不,至少我一个人小这么想。我当时也在《努力》上说了话,我说"蔡元培所以是个南边人说的憨大,愚不可及的一个书呆子,卑污苟且社会里的一个最不合时宜的理想者。所以他的话是没有人能懂的;他的行为只有极少数人--如真有--敢表同情的;他的主张,他的理想,尤其是一盆飞旺的炭火,大家怕炙手,如何敢去抓呢?"小人知进而不知退,不忍为同流合污之苟安,不合作,为保持人格起见,生平仅知是非公道,从不以人为单位--这些话有多少人能懂,有多少人敢懂?这样的一个理想主义者非失败不可,因为理想主义者总是失败的。若然理想胜利,那就是卑污苟且的社会政治失败--那是一个过于奢侈的希望了。

  我先前这样想,现在还是这样想。归根一句话,人的行为是不可以一概论的;有的,例如梁巨川先生的自杀,甚至蔡先生的不合作,是精神性的行为,它的起源与所能发生的效果,决不是我们常识所能测量,更不是什么社会的或是科学的评价标准所能批判的。在我们一班信仰(你可以说迷信)精神生命的痴人,在我们还有寸土可守的日子,决不能让实利主义的重量完全压倒人的性灵的表现,更不能容忍某时代迷信(在中世是宗教,现代是科学)的黑影完全淹没了宇宙间不变的价值。

  关于女子苏州!谁能想像第二个地名有同样清脆的声音,能唤起同样美丽的联想,除是南欧的威尼市或翡冷翠,那是远在异邦,要不然我们就得追想到六朝时代的金陵广陵或许可以仿佛?当然不是杭州,虽则苏杭是常常联着说到的;杭州即使有几分美秀,不幸都教山水给占了去,更不幸就那一点儿也成了问题:你们不听说雷峰塔已经叫什么国术大力土给打个粉碎,西湖的一汪水也叫大什么会的电灯给照干了吗?不,不是杭州;说到杭州我们不由的觉得舌尖上有些儿发锈。所以只剩了一个苏州准许我们放胆的说出口,放心的拿上手。比是乐器中的笙箫,有的是袅袅的余韵。比是青青的柏子,有的是沁人心脾的留香。在这里,不比别的地处,人与地是相对无愧的;是交相辉映的;寒山寺的钟声与吴依的软语一般的令人神往;虎邱的衰草与玄妙观的香烟同样的勾人留恋。

  但是苏州--说也惭愧,我这还是第二次到,初次来时只匆匆的过了一宵,带走的只有采芝斋的几罐糖果和一些模糊的印象。就这次来也不得容易。要不是陈淑先生相请的殷勤。--聪明的陈淑先生,她知道一个诗人的软弱,她来信只淡淡的说你再不来时天平山经霜的枫叶都要凋谢了--要不是她的相请的殷勤,我说,我真不知道几时才得偷闲到此地来,虽则我这半年来因为往返沪宁间每星期得经过两次,每星期都得感到可望而不可即的惆怅。为再到苏州来我得感谢她。但陈先生的来信却不单单提到天平山的霜枫,她的下文是我这半月来的忧愁:她要我来说话--到苏州来向女同学们说话!我如何能不忧愁?当然不是愁见诸位同学,我愁的是我现在这相见,一个人孤伶伶的站在台上说话!我们这坐惯冷板凳日常说废话的所谓教授们最厌烦的,不瞒诸位说,就是我们自己这无可奈何的职务--说话(我再不敢说讲演,那样粗蠢的字样在苏州地方是说不出口的)。

  就说谈话吧,再让一步,说随便谈话吧,我不能想像更使人窘的事情!要你说话,可不指定要你说什么,"随便说些什么都行,"那天陈先生在电话里说。你拿艳丽的朝阳给一只芙蓉或是一只百灵,它就对你说一番极美丽动听的话;即使它说过了你冒失的恭维它说你这讲演真不错,它也不会生气,也不会惭愧,但不幸我不是芙蓉更不是百灵。我们乡里有一句俗话说宁愿听苏州人吵架,不愿听杭州人谈话。我的家乡又不幸是在浙江,距着杭州近,离着苏州远的地处。随便说话,随你说什么,果然我依了陈先生扯上我的乡谈,恐怕要不到三分钟你们都得想念你们房间里备着的八卦丹或是别的止头痛的药片了!

  但陈先生非得逼我到,逼我献丑,写了信不够,还亲自到上海来邀。我不能不答应来。"但是我去说些什么呢,苏州,又是女同学们?"

  那天我放下陈先生的电话心头就开始踌躇。不要忙,我自己安慰自己说,在上海不得空闲,到南京去有一个下午可以想一想。那天在车上倒是有福气看到镇江以西,尤其是栖霞山一带的霜叶。虽则那早上是雾茫茫的,但雪总是好东西,它盖住地面的不平和丑陋,它也拓开你心头更清凉的境界,山变了银山,树成了玉树,窗以外是彻骨的凉,彻骨的静,不见一个生物,鸟雀们不知藏躲在那里,雪花密团团的在半空里转。栖霞那一带的大石狮子,雄踞在草田里张着大口向着天的怪东西,在雪地里更显得白,更显得壮;更见得精神。在那边相近还有一座塔,建筑雕刻,都是第一流的美术,最使人想见六朝的风流,六朝的闲暇;在那时政治上没有统一的野心家,江以南,江以北,各自成家,汉也有,胡也有,各造各的文化。且不说龙门,且不说云冈,就这栖霞的一些遗迹,就这雄踞在草田里的大石狮,已够使我们想见当时生活的从容,气魄的伟大,情绪的俊秀。

  我们在现代感到的只是局促与匆忙。我们真是忙,谁都是忙。忙到倦,忙到厌。但忙的是什么?为什么忙?我们的子孙在一千年后,如其我们的民族再活得到一千年,回看我们的时代,他们能不能了解我们的匆忙?我们有什么东西遗留给他们可以使他们骄傲,宝贵,值得他们保存,证见我们的存在,认识我们的价值,可以使他们永久停留他们爱慕的纪念--如同那一只雄踞在草田里的大石狮?我们的诗人文人贡献了些什么伟大的诗篇与文章?我们的建筑与雕刻,且不说别的,有那样可以留存到一百年乃至十年五年而还值得一看的?我们的画家怎样描写宇宙的神奇?我们那一个音乐家是在解释我们民族的性灵的奥妙?但这时候我眼望着的江边的雪地已经戏幕似的变形成为北方赤地几千里的灾区,黄沙天与黄土地的中间只有惨淡的风云,不见人烟的村庄以及这里那里枝条上不留一张枯叶的林木。我也望得见几千万已死的将死的未死的人民,在不可名状的苦难中为造物主的地面上留下永久的羞耻。在他们迟钝的眼光中,他们分明说他们的心脏即使还在跳动他们已经失去感觉乃至知觉的能力,求生或将死的呼号早已逼死在他们枯竭的咽喉里;他们分明说生活、生命,乃至单纯的生存已经到了绝对的绝境,前途只是沙漠似的浩瀚的虚无与寂灭,期待着他们,引诱着他们,如同春光,如同微笑,如同美。我也望见勾结在连环战祸中的区域与民生;为了谁都不明白的高深的主义或什么的相互的屠杀,我也望见那少数的妖魔,踞坐在跸卫森严的魔窟中计较下一幕的布景与情节,为表现他们的贪,他们的毒,他们的野心,他们的威灵,他们手擎着全体民族的命运当作一掷的孤注。我也望见这时代的烦闷毒气似的在半空里没遮栏的往下盖,被牺牲的是无量数春花似的青年。这憧憬中的种种都指点着一个归宿,一个结局--沙漠似的浩瀚的虚无与寂灭,不分疆界永不见光明的死。

  我方才不还在眷恋着文化的消沉吗?文化,文化,这呼声在这可怖的憧憬前,正如灾民苦痛的呼声,早已逼死在枯竭的咽喉里,再也透不出声响。但就这无声的叫喊已经在我的周围引起怪异的回响,像是哭,像是笑,像是鸱枭,像是鬼......但这声响来源是我坐位邻近一位肥胖的旅伴的雄伟的呵欠。在这呵欠声中消失了我重叠的幻梦似的憧憬,我又见到了窗外的雪,听到车轮的响动。下关的车站已经到了。

  我能把我这一路的感想拉杂来充当我去苏州的谈话资料吗,我在从下关进城时心里计较。秀丽的苏州,天真的女同学们,能容受这类荒伧,即使不至怪诞的思想吗?她们许因为我是教文学的想从我听一些文学掌故或文学常识。但教书是无可奈何,我最厌烦的是说本行话,他们又许因为我曾经写过一些诗是在期望一个诗人的谈话,那就得满缀着明月和明星的光彩,透着鲜花与鲜草的声香,要不然她们竟许期待着雪莱的云雀或是济慈的夜莺。我的倒像是鸱枭的夜啼,不是太煞尽了风景?这,我又转念,或许是我的过虑,他们等着我去谈话正如他们每月或每星期等着别人去谈话一样,无非想听几句可乐的插科与诙谐,(如其有的话,那是算是好的),一篇,长或是短,勉励或训诲的陈腐(那是你们打呵欠乃至瞌睡的机会),或是关于某项专门知识的讲解(那你们先生们示意你们应得掏出铅笔在小本子上记下的)写了几句自己谦让道歉不曾预备得好的话,在这末尾与他鞠躬下台时你们多少间酬报他一些鼓掌,就算完事一宗,但事实上他讲的话,正如讲的人,不能希望(他自己也不希望)在你们的脑筋里留有仅仅隔夜的印象,某人不是到你们这里来讲过的吗,隔几天许有人问,嗄,不错是有的,他讲些什么了?谁知道他讲什么来了,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不是你提起,我忘都忘了我听过他讲哪!

  这是一班到处应酬讲演人的下场头。他们事实上也只配得这样的下场头。穷、窘、枯、干,同学们,是现代人们的生活。干、枯、窘、穷,同学们,是现代人们的思想。不要把上年纪的人们,占有名气或地位的人们看太高了,他们的苦衷只有他们自家得知,这年头的荒歉是一般的。

  也不知怎的我想起来说些关于女子的杂话。不是女子问题。我不懂得科学,没有方法来解剖"女子"这个不可思议的现象。我也不是一个社会学家,搬弄着一套现成的名词来清理恋爱,改良婚姻或家庭。我也没有一个道学家的权威,来督责女子们去做良妻贤母,或奖励她们去做不良的妻不贤的母。我没有任何解决或解答的能力。我自己所知道的只是我的意识的流动,就那个我也没有支配的力量。就比是隔着雨雾望远山的景物,你只能辨认一个大概。也不知是那里来的光照亮了我意识的一角,给我一个辨认的机会,我的困难是在想用粗笨的语文来传达原来极微纤的印象,像是想用粗笨的铁针来线描细致的图案。我今天所要查考的,所以,不是女子,更不是什么女子问题,而是我自己的意识的一个片段。

  我说也不知怎的我的思想转上了关于女子的一路。最显浅的原由,我想,当然是为我到一个女子学校里来说话。但此外也还有别的给我暗示的机会。有一天我在一家书店门首见着某某女士的一本新书的广告,书名是《蠹鱼生活》。这倒是新鲜,我想,这年头有甘心做书虫的女子。三百年来女子中多的是良妻贤母,多的是诗人词人,但出名的书虫不就是一位郝夫人王照圆女士吗?这是一件事,再有是我看到一篇文章英国一位名小说家做的她说妇女们想从事着述至少得有两个条件:一是她得有她自己的一间屋子,这她随时有关上或锁上的自由;二是她得有五百一年(那合华银有六千元)的进益。她说的是外国情形,当然和我们的相差得远,但原则还不一样是相通的?你们或许要说外国女人当然比我们强,我们怎好跟她们比;她们的环境要比我们的好多少,她们的自由要比我们的大多少;好,外国女人,先让我们的男人比上了外国的男人再说女人口巴!

  可是你们先别气馁,你们来听听外国女人的苦处。在queen anne的时候,不说更早,那就是我们清朝乾隆的时候,有天才的贵族女子们(平民更不必说了)实在忍不住写下了些诗文就许往抽屉里堆着给蛀虫们享受,那敢拿着作公开给庄严伟大的男子们看,那不让他讥笑掉了牙。男人是女人的"反对党"。lady winchilsea说。趁早,女人,谁敢卖弄谁活该遭殃,才学那是你们的分!一个女人拿起笔就像是在做贼,谁受得了男人们的讥笑。别看英国人开通,他们中间多的是写妇学篇的章实齐。倒是章先生那板起道学面孔公然反对女人弄笔墨还好受些。他们的蒲伯,他们的john gray,他们管爱文学有才情的女人叫做蓝袜子,说她们放着家务不管,"痒痒的就爱乱涂。"margaret of newcastle另一位才学的女子,也愤愤的说"女人像蝙蝠或猫头鹰似的活着,牲口似的工作,虫子似的死......"且不说男人的态度,女性自己的谦卑也是可以的。

  dorothy osbume那位清丽的书翰家一写到那位有文才的爵夫人就生气,她说,"那可怜的女人准是有点儿偏心的,她什么傻事不做倒来写什么书,又况是诗,那不太可笑了,要是我就算我半个月不睡觉我也到不了那个。"奥斯朋自己可没有想到自己的书翰在千百年后还有人当作宝贵的文学作品念着,反比那"有点儿偏心胆敢写书的女人"风头出得更大,更久!

  再说近一点,一百年前英国出一位女小说家,她的地位,有一个批评家说,是离着莎士比亚不远的jane austen--她的环境也不见得比你们的强。实际上她更不如我们现代的女子。再说她也没有一间她自己可以开关的屋子,也没有每年多少固定的收入。她从不出门,也见不到什么有学问的人;她是一位在家里养老的姑娘,看到有限几本书,每天就在一间永远不得清静的公共起坐间里装作写信似的起草她的不朽的作品。"女人从没有半个钟头"florence nightingale说,"女人从没有半个钟头可以说是她们自己的。"再说近一点,白龙德姊妹们,也何尝有什么安逸的生活。在乡间,在一个牧师家里,她们生,她们长,她们死。她们至多站在露台上望望野景,在雾茫茫的天边幻想大干世界的形形色色,幻想她们无颜色无波浪的生活中所不能的经验。要不是她们卓绝的天才,蓬勃的热情与超越的想像,逼着她们不得不写,她们也无非是三个平常的乡间女子,郁死在无欢的家里,有谁想得到她们--光明的十九世纪于她们有什么相干,她们得到了些什么好处?

  说起来还是我们的情形比他们的见强哪。清朝的大文人王渔洋、袁子才、毕秋航、陈碧城都是提倡妇女文学最大的功臣。要不是他们几位间接与直接的女弟子的贡献,清朝一代的妇女文学还有什么可述的?要不是他们那时对于女子做诗文做学问的铺张扬厉,我们那位文史通义先生也不至于破口大骂自失身到这样可笑的地步。他在妇学里面说:--近有无耻文人,以风流自命,蛊惑士女,大率以优伶杂亲剧所演才子佳人感人,大江以南名门大家闺阁,多为所诱,征诗刻稿,标榜声句,无复男女之嫌,殆忘其身之雌矣。此等闺娃,妇学不修,岂有真才可取,而为邪人播弄,浸成风俗,人心世道,大可忧也。

  章先生要是活到今天看见女子上学堂,甚至和男子同学,上衙门公司店铺工作和男子同事;进这个那个的党和男子同志,还不把他老人家活活的给气瘪了!

  。所以你们得记得就在英国,女权最发达的一个民族,女子的解放,不论那一方面,都还是近时的事情。女子教育算不上一百年的历史。女子的财产权是五十年来才有法律保障的。女子的政治权还不到十年。但这百年来女性方面的努力与成绩不能说是惊人的。在百年以前的人类的文化可说完全是男性的成绩,女性即使有贡献是极有限的或至多是间接的,女子中当然也不少奇才异能,历史上不少出名的女子,尤其是文艺方面。希腊的沙浮至今还是个奇迹。中世纪的hypatia heloise是无可比的。英国的依利萨伯,唐朝的武则天,她们的雄才大略,那一个男子敢不低头?十八世纪法国的沙龙夫人们是多少天才和名着的保姆。在中国,我们只要记起曹大家的汉书,苏若兰的回文,徐淑、蔡文姬、左九嫔的词藻,武矍的升仙太子碑,李若兰鱼玄机的诗,李清照、朱淑真的词,明文氏的九骚--那一个不是照耀百世的奇才异禀。

  这固然是,但就人类更宽更大的活动方面看,女性有什么可以自傲的?有女莎士比亚女司马迁吗?有女牛顿女培根吗?有女柏拉图女但丁吗?就说到狭义的文艺,女性的成绩比到男性的还不是培缕比到泰山吗?你怪得男性傲慢,女性气馁吗?

  在英国乃至在全欧洲,奥斯丁以前可以说女性没有一个成家的作者。从依利萨伯到法国革命查考得到的女子作品只是小诗与故事。就中国论,清朝一代相近三百年间的女作家,按新近钱单夫人的清闺秀艺文略看,可查考的有二千三百十二人之多,但这数目,按胡适之先生的统计,只有百分之一的作品是关于学问,例如考据历史、算学、医术,就那也说不上有什么重要的贡献,此外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诗词一类的文学,而且妙的地方是这些诗集诗卷的题名,除了风花雪月一类的风雅,都是带着虚心道歉的意味,仿佛她们都不敢自信女子有公然着作成书的特权似的,都得声明这是她们正业以外的闲情,本算不上什么似的,因之不是绣余,就是爨余,不是红余,就是针余,不是脂余梭余,就是织余绮余(陈圆圆的职业特别些,她的词集叫舞余词),要不然就是焚余烬余未焚未烧未定一类的通套,再不然就是断肠泪稿一流的悲苦字样。(除了秋瑾的口气那是不同些)情形是如此,你怪得男性的自美,女性的气短吗?

  但这文化史上女性远不如男性的情形自有种种的解释,自然的趋势,男性当然不能藉此来证明女子的能力根本不如男子,女性也不能完全推托到男性有意的压迫。谁要奇怪女性的迟缓,要问何以女权论要等到玛丽乌尔夫顿克辣夫德方有具体的陈词,只须记得人权论本身也要到相差不远的日子才出世。人的思想的能力是奇怪的,有时他连窜带跳的在短时期内发见艮多,例如希腊黄金时代与近一百五十年来的欧洲,有时睡梦迷糊的在长时期一无新鲜,例如欧洲的中世纪或中国的明代。它不动的时候就像是冬天,一切都是静定的无生气的,就像是生命再不会回来,但它一动的时候那就比是春雷的一震,转眼间就是蓬勃绚烂的春时。在欧洲从亚理斯多德直到卢梭乃至叔本华,没有一个思想家不承认男女的不平等是当然的,绝对不值得并且也无从研究的;即使偶有几个天才不容自掩的女子,在中国我们叫作才女,那还是客气的,如同叫长花毛的鸭作锦鸡,在欧洲百年前叫做蓝袜子,那就不免有嘲笑的意思。但自从约翰弥勒纯正通达论妇女论的大文出世以来,在理论上所有女性不如男性或是女性不能和男性享受平等机会以及共同负责文化社会的生存与进步的种种谬见、偏见与迷信都一齐从此失去了根据,在事实上在这百年来女性自强的努力也已经显明的证明,女性只要有同等的机会不论在那样事情上都不能比男性不如;人类的前途展开了一个伟大的新的希望,就是此后文化的发展是两性共同的企业,不再是以前似的单性的活动。在这百年来虽则在别的方面人类依然不免继续他们的谬误、愚蠢、固执、迷信,但这百余年是可纪念的因为这至少是一个女性开始光荣的世纪。在政治上,在社会上,在法律与道德上,在理论方面,至少女性已经争得与男性完全平等的地位。在事实上,女子的职业一天增多一天,我们现在不易想像一种职业男性可以胜任而女性不能的--也许除了实际的上战场去打仗,但这项职业我们都希望将来有完全淘汰的一天,我们决不希望温柔的女性在任何情形下转变成善斗杀的凶恶。文学与艺术不用说,女子是早就占有地位的,但近百年来的扩大也是够惊人的。诗人就说白朗宁夫人、罗刹蒂小姐、梅耐儿夫人三个名字已经是够辉煌的。小说更不用说,英美的出版界已有女作家超过男作家的趋势,在品质方面一如数暴。iageorge eliot,george sand,bronte sisters,近时如曼殊斐儿、薇金娜吴尔夫等等都是卓然成家为文学史上增加光彩的作者。演剧方面如沙拉贝娜duse,ellen terry,都是人类永久不可磨灭的记忆。论跳舞,女子的贡献更分明的超过男子,我们不能想像一个男性的isadora duncan音乐、画、雕刻,女子的出人头地的也在天天的加多,科学与哲学,向来是男性的专业,但跟着教育的发展,女子的贡献也在日渐的极继长增高。你们只须记起madame curie就可以无愧。讲到学问,现在有那一门女子提不起来的。

  但这情形,就按最先进几国说,至多也不过一百年来的事,然而成绩已有如此的可观。再过了两千年,我想,男子多半再不敢对女子表示性的傲慢。将来的女子自会有她们的莎士比亚、培根、亚理斯虚德、卢梭,正如她们在帝王中有过依利萨伯、武则天,在诗人中有过白朗宁、罗刹蒂,在小说家中有过奥斯丁与白龙德姊妹。我们虽则不敢预言女性竟可以有完全超越男性的一天,但我们很可以放心的相信此后女性对文化的贡献比现在总可以超过无量倍数,到男子要担心到他的权威有摇动的危险的一天。

  但这当然是说得很远的话。按目前情形,尤其是中国的,我们一方面固然感到女子在学问事业日渐进步的兴奋与快慰,但同时我们也深刻的感觉到种种阻碍的势力,还是很活动的在着。我们在东方几乎事事是落后的,尤其是女子,因为历史长,所以习惯深,习惯深所以解放更觉费力。不说别的中国女子先就忍就了几千年身体方面绝无理性可说的束缚,所以人家的解放是从思想作起点,我们先得从身体解放起。我们的脚还是昨天放开的,我们的胸还是正在开放中。事实上固然这一代的青年已经不至感受身体方面的束缚,但不幸长时期的压迫或束缚是要影响到血液与神经的组织的本体的。即如说脚,你们现有的固然是极秀美的天足,但你们的血液与纤维中,难免还留有几十代缠足的鬼影。又如你们的胸部虽已在解放中,但我知道有的年轻姑娘们还不免感到这解放是一种可羞的不便。所以单说身体,恐怕也得至少到你们的再下去三四代才能完全实现解放,恢复自然发长的愉快与美。身体方面已然如此,别的更不用说了。再说一个女子当然还不免做妻做母,单就生产一件事说,男性就可以无忌惮的对女性说"这你总逃不了,总不能叫我来替代你吧!"事实上的确有无数本来在学问或事业上已经走上路的女子为了做妻做母的不可避免临了只能自愿或不自愿的牺牲光荣的成就的希望。这层的阻碍说要能完全去除,当然是不可能,但按现今种种的发明与社会组织与制度逐渐趋向合理的情形看,我们很可以设想这天然阻碍的不方便性消解到最低限度的一天,有了节育的方法,比如说,你就不必有生育除了你自愿,如此一个女子很容易在她几十年的生活中匀出几个短期间来尽她对人类的责任。还有将来家庭的组织也一定与现在的不同,趋势是在去除种种不必要精力的消耗(如同美国就有新法的合作家庭,女子管家的担负不定比男子的重,彼此一样可以进行各人的事业)。所以问题倒不在这方面。成问题的是女子心理上母性的牢不可破,那与男子的父性是相差得太远了。我来举一个例。近代最有名的跳舞家isadora duncan在她的自传里说她初次生产时的心理,我觉得她说得非常的真。在初怀孕时她觉得处处的不方便,她本是把她的艺术--舞--看得比她的生命都更重要的,她觉得这生产的牺牲是太无谓了。尤其是在生产时感到极度的痛苦时(她的是难产)她是恨极了-亡帝叫女人担负这惨毒的义务;她差一点死了。但等到她的孩子一下地,等到看护旷个稀小的喷香的小东西偎到她身旁去吃奶时,她的快乐,她的感激,她的兴奋,她的母爱的激发,她说,简直是不可名状。在那时间她觉得生命的神奇与意义尸-这无上的创造--是绝对盖倒一切的,这一相比她原来看作比生命更重要的艺术顿时显得又小又浅,几于是无所谓的了。在那时间母性的意识完全盖没了后天的艺术家的意识。上帝得了胜了!这,我说,才真是成问题,倒不在事实上三两个月的身体的不便这根蒂深而力道强的母性当然是人生的神秘与美的一个重要成分,但它多少总不免阻碍女子个人事业的进展。

  所以按理论说男女的机会是实在不易说成完全平等的,天生不是一个样子你有什么办法?但我们也只能说到此,因为在一个女子,母性的人格,母性的实现,按理是不应得与她个人的人格,个性的实现相冲突的。除了在不合理的或迷信打底的社会组织里,一个女子做了妻母再不能兼顾别的,她尽可以同时兼顾两种以上的资格,正如一个男子的父性并不妨害他的个性。就说d,她不能不说是一个母性特强(因为情感富强)的一个女子,但她事实上并不曾为恋爱与生育而至放弃她的艺术的追求。她一样完成了她的艺术。此外做女子的不方便当然比男子的多,但那些都是比较不重要的。

  我们国内的新女子是在一天天可辨认的长成,从数千年来有形与无形的束缚与压迫中渐次透出性灵与身体的美与力,像一支在箨裹中透露着的新笋,有形的阻碍,虽则多,虽则强有力,还是比较容易克除的,无形的阻碍,心理上,意识与潜意识的阻碍,倒反需要更长时间与努力方有解脱的可能。分析的说,现社会的种种都还是不适宜于我们新女子的长成的。我再说一个例,比如演戏,你认识戏的重要,知道它的力量。你也知道你有舞台表演的天赋。那为你自己,为社会,你就得上舞台演戏去不是?这时候你就逢到了阻力。积极的或许你家庭的守旧与固执。消极的或许你觅不到相当的同志与机会。这些就算都让你过去,你现在到了另一个难关。有一个戏非你充不可,比如说,那碰巧是个坏人,那是说按人事上习惯的评判,在表现艺术上是没有这种区分的,艺术须要你做,但你开始踌躇了。说一个实例,新近南国社演的沙乐美,那不是一个贞女,也不是一个节妇。有一位俞女士,她是名门世家的一位小姐,去担任主角。她只知道她当前表现的责任。事实上她居然排除了不少的阻难而登台演那戏了。有一晚她正演到要热慕的叫着"约翰我要亲你的嘴",她瞥见她的母亲坐在池子里前排瞪着怒眼望着她,她顿时萎了,原来有热有力的音声与诗句几于嗫嚅的勉强说过了算完事。她觉得她再也鼓不住她为艺术的一往的勇气、在她母亲怒目的一视中,艺术家的她又萎成了名门世家事事依傍着爱母的小姐--艺术失败了!习惯胜利了!

  所以我说这类无形的阻碍力量有时更比有形的大。方才说的无非是现成的一个例。在今日一个女子向前走一个步都得有极大的决心和用力,要不然你非但不上前,你难说还向后退--根性、习惯、环境的势力,种种都牵掣着你,阻搁着你。但你们各个人的成或败于未来完全性的新女子的实现都有关联。你多用一分力,多打破一个阻碍,你就多帮助一分,多便利一分新女子的产生。简单说,新女子与旧女子的不同是一个程度,不定是种类的不同。要做一个新女子,做一个艺术家或事业家,要充分发展你的天赋,实现你的个性,你并没有必要不做你父母的好女儿,你丈夫的好妻子,或是你儿女的好母亲--这并不一定相冲突的(我说不一定因为在这发轫时期难免有各种牺牲的必要,那全在你自己判清了利弊来下决断)。分别是在旧观念是要求你做一个扁人,纸剪似的没有厚度没有血脉流通的活性,新观念是要你做一个真的活人,有血有气有肌肉有生命有完全性的!这有完全性要紧--的一个个人。这分别是够大的,虽则话听来不出奇。旧观念叫你准备做妻做母,新观念并不不叫你准备做妻做母;但在此外先要你准备做人,做你自己。从这个观点出发,别的事情当然都换了透视。我看古代留传下来的女作家有一个有趣味的现象。她们多半会写诗,这是说拿她们的心思写成可诵的文句。按传说说,至少一个女子的文才多半是有一种防身作用,比如现在上海有钱人穿的铁马甲。从周南的蔡人妻作的苯苜三章召南申人女行露三章卫共姜柏舟诗陈风墓门陶婴黄鹄歌宋韩凭妻南山有鸟句乃至罗敷女陌上桑都是全凭编了几句诗歌而得幸免男性的侵凌的。还有卓文君写了白头吟,司马相如即不娶姨太太,苏若兰制了回文诗扶风窦滔也就送掉了他的宠妾。唐朝有几个宫妃在红叶上题了诗(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题诗花叶上寄与接流人)从御沟里放流出外因而得到夫婿的。此外更有多少女子作品不是慕就是怨。如是看来文学之于古代妇女多少都是于她们婚姻问题发生密切关系的。这本来是,有人或许说,就现在女子念书的还不是都为写情书的准备,许多人家把女孩送进学校的意思还不无非是为了抬高她在婚姻市场上的卖价?这类情形当然应得书篇似的翻阅过去,如其我们盼望新女子及早可以出世。

  这态度与目标的转变是重要的。旧女子的弄文墨多少是一种不必要的装饰;新女子的求学问应分是一种发见个性必要的过程。旧女子的写诗词多少是抒写她们私人遭际与偶尔的情感;新女子的志向应分是与男子共同继承并且继续生产人类全部的文化产业。旧女子的字业是承认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大条件而后红着脸做的事情,因而绣余炊余一流的道歉;新女子的志愿是要为报复那一句促狭的造孽格言而努力给男性一个不容否认的反证。旧女子有才学的理想是李易安的早年的生涯--当然不一定指她的"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一类的艳思--嫁一个风流跌宕一如赵明诚公子的夫婿(赖有闺房如学舍,一编横放两人看)过一些风流而兼风雅的日子;新女子-÷我们当然不能不许她私下期望一个风流的有情郎(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但我们却同时期望她虽则身体与心肠的温柔都给了她的郎,她的天才她的能力却得贡献给社会与人类。

  二嗜艺怀卿总关情我昨夜梦入幽谷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我昨夜梦登高峰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坠落。

  猛虎集序在诗集子前面说话不是一件容易讨好的事。说得近于夸张了自己面上说不过去,过分谦恭又似乎对不起读者。最甘脆的办法是什么话也不提,好歹让诗篇它们自身去承当。但书店不肯同意;他们说如其作者不来几句序言书店做广告就无从着笔。作者对于生意是完全外行,但他至少也知道书卖得好不仅是书店有利益,他自己的版税也跟着像样,所以书店的意思,他是不能不尊敬的。事实上我已经费了三个晚上,想写一篇可以帮助广告的序。可是不相干,一行行写下来只是仍旧给涂掉,稿纸糟蹋了不少张。诗集的序终究还是写不成。

  况且写诗人一提起写诗他就不由得伤心。世界上再没有比写诗更惨的事;不但惨,而且寒伧。就说一件事,我是天生不长髭须的,但为了一些破烂的句子;就我也不知曾经断了多少根想像的长须!

  这姑且不去说它。我记得我印第二集的诗的时候曾经表示过此后不再写诗一类的话。现在如何又来了一集,虽则转眼间四个年头已经过去。就算这些诗全是这四年内写的(实在有几首要早到十三年份)每年平均也只得十首;一个月还派不到一首,况且又多是短短一橛的。诗固然不能论长短,如同

  但生命的把戏是不可思议的!我们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灵,那件事我们作得了主?整十年前我吹着了一阵奇异的风,也许照着了什么奇异的月色,从此起我的思想就倾向于分行的抒写。一份深刻的遐想忧郁占定了我;这忧郁,我信,竟于渐渐的潜化了我的气质。

  话虽如此,我的尘俗的成分并没有甘心退让过;诗灵的稀小的翅膀,尽他们在那里腾扑,还是没有力量带了这整份的累赘往天外飞的。且不说诗化生活一类的理想那是谈何容易实现,就说平常在实际生活的压迫中偶尔挣出八行十二行的诗句都是够艰难的。尤其是最近几年有时候自己想着了都害怕:日子悠悠的过去内心竟可以一无消息,不透一点亮,不见丝纹的动。我常常疑心这一次是真的干了完了的。如同契块腊的一身美是问神道通融得来限定日子要交还的,我也时常疑虑到我这些写诗的日子也是什么神道因为怜悯我的愚蠢暂时借给我享用的非分的奢侈。我希望他们可怜一个人可怜到底!

  一眨眼十年已经过去。诗虽则连续的写,自信还是薄弱到极点。"写是这样写下了",我常自己想,"但准知道这就能算是诗吗"?就经验说,从一点意思的晃动到一篇诗的完成,这中间几乎没有一次不经过唐僧取经似的苦难的。诗不仅是一种分娩,它并且往往是难产!这份甘苦是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一个诗人,到了修养极高的境界,如同泰谷尔先生比方说,也许可以一张口就有精圆的珠子吐出来,这事实上我亲眼见过来的不打谎,但像我这样既无天才又少修养的人如何说得上?

  只有一个时期我的诗情真有些像是山洪暴发,不分方向的乱冲。那就是我最早写诗那半年,生命受了一种伟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顾间散作缤纷的花雨。我那时是绝无依傍,也不知忧虑,心头有什么郁积,就付托腕底胡乱给爬梳了去,救命似的迫切,那还顾得了什么美丑!我在短时期内写了很多,但几乎全部都是见不得人面的。这是一个教训。

  我的第一集诗--志摩的诗--是我十一年回国后两年内写的;在这集子里初期的汹涌性虽已消灭,但大部分还是情感的无关阑的泛滥,什么诗的艺术或技巧都谈不到。这问题一直要到民国十五年我和一多令甫一群朋友在晨报副镌刊行诗刊时方才开始讨论到。一多不仅是诗人,他也是最有兴味探讨诗的理论和艺术的一个人。我想这五六年来我们几个写诗的朋友多少都受到《死水》的作者的影响。我的笔本来是最不受羁勒的一匹野马,看到了一多的谨严的作品我方才憬悟到我自己的野性;但我素性的落拓始终不容我追随一多他们在诗的理论方圃下过任何细密的工夫。

  我的第二集诗--翡冷翠的一夜--可以说是我的生活上的又一个较大的波折的留痕。我把诗稿送给一多看,他回信说"这比《志摩的诗》确乎是进步了--一个绝大的进步"。他的好话我是最愿意听的,但我在诗的"技巧"方面还是那愣生生的丝毫没有把握。

  最近这几年生活不仅是极平凡,简直是到了枯窘的深处。跟着诗的产量也尽"向瘦小里耗"。要不是去年在中大认识了梦家和玮德两个年青的诗人,他们对于诗的热情在无形中又鼓动了我奄奄的诗心,第二次又印《诗刊》,我对于诗的兴味,我信,竟可以消沉到几于完全没有。今年在六个月内在上海与北京间来回奔波了八次,遭了母丧,又有别的不少烦心的事,人是疲乏极了的,但继续的行动与北京的风光却又在无意中摇活了我久蛰的性灵。抬起头居然又见到天了。眼睛睁开了心也跟着开始了跳动。嫩芽的青紫,劳苦社会的光与影,悲欢的图案,一切的动,一切的静,重复在我的眼前展开,有声色与有情感的世界重复为我存在;这仿佛是为了要挽救一个曾经有单纯信仰的流人怀疑的颓废,在帷幕中隐藏着的神通又在那里栩栩的生动;显示它的博大与精微,要他认清方向,再别错走了路。

  我希望这是我的一个真的复活的机会。说了奇怪,一方面虽则明知道这些偶尔写下的诗句,尽是些"破破烂烂"的,万谈不到什么久长的生命。但在作者自己,总觉得写得成诗不是一件坏事,这至少证明一点性灵还在那里挣扎,还有它的一口气。我这次印行这第三集诗没有别的话说,我只要藉此告慰我的朋友,让他们知道我还有一口气,还想在实际生活的重重压迫下透出一些声响来的。

  你们不能更多的责备。我觉得我已是满头的血水,能不低头已算是好的。你们也不用提醒我这是什么日子;不用告诉我这遍地的灾荒,与现有的以及在隐伏中的更大的变乱,不用向我说正今天就有千万人在大水里和身子浸着或是有千千万人在极度的饥饿中叫救命;也不用劝告我说几行有韵或无韵的诗句是求不活半条人命的;更不用指点我说我的思想是落伍或是我是韵脚是根据不合时宜的意识形态的......这些,还有别的很多,我知道,我全知道;你们一说到只是叫我难受又难受。我再没有别的话说,我只要你们记得有一种天教歌唱的鸟不到呕血不住口,它的歌里有它独自知道的别一个世界愉快,也有它独自知道的悲哀与伤痛的鲜明;诗人也是一种痴鸟,他把他的柔软的心窝紧抵着蔷薇的花刺,口里不住的唱着星月的光辉与人类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来把白花染成大红他不住口。他的痛苦与快乐是浑成的一片。

  诗刊弁言我们几个朋友想借副刊的地位,每星期发行一次诗刊,专载创作的新诗与关于诗或诗学的批评及研究文章。

  本来这一句话就够说明我们出诗刊的意思;但本期有的是篇幅,当编辑的得想法补满它;容我先说这诗刊的起因,再说我个人对于新诗的意见。

  我在早三两天前才知道闻一多的家是一群新诗人的乐窝,他们常常会面,彼此互相批评作品,讨论学理。上星期六我也去了。一多那三间画室,布置的意味先就怪。他把墙壁涂成一体墨黑;狭狭的给镶上金边,像一个裸体的非洲女子手臂上脚踝上套着细金圈似的情调。有一间屋子朝外壁上挖出一个方形的神龛,供着的。不消说,当然是米鲁薇纳丝一类的雕像。他的那个也够尺外高,石色黄澄澄的像蒸熟的糯米,衬着一体黑的背景。别饶一种澹远的梦趣,看了叫人想起一片倦阳中的荒芜的草原,有几条牛尾几个羊头在草丛中掉动。这是他的客室。那边一间是他做工的屋子,基角上支着画架,壁上挂着几幅油色不曾干的画。屋子极小,但你在屋里觉不出你的身子大;带金圈上的黑公主有些杀伐气,但她不至于吓瘪你的灵性;裸体的女神(她屈着一支腿挽着往下沉的亵衣),免不了儿分引诱性,但她决不容许你逾分的妄想。白天有太阳进来,黑壁上也沾着光;晚快黑影进来,屋子里仿佛有梅斐士滔佛利士的踪迹;夜间黑影与灯光交斗,幻出种种不成形的怪象。

  这是一多手造的阿房,确是一个别有气象的所在,不比我们单知道买花洋纸糊墙,买花席子铺地,买洋式木器填屋子的乡蠢。有意识的安排,不论是一间屋,一身衣服,一瓶花,就有一种激发想像的暗示,就有一种特具的引力。难怪一多家里见天有那些诗人去团聚--我羡慕他!

  我写那几间屋子因为它们不仅是一多自己习艺的背景,它们也就是我们这诗刊的背景。这搭题居然被我做上了;我期望我们将来不至辜负这制背景人的匠心,不辜负那发糯米光的爱神。不辜负那戴金圈的黑姑娘,不辜负那梅斐士滔佛利士出没的空气!

  我们的大话是:要把创格的新诗当一件认真事情做。这话转到了我个人对于新诗的浅见。我第一得声明我决没有厚颜,自诩有什么诗才。新近我见一则短文上写"没有人会以为徐志摩是一个诗人......";对极,至少我自己决不敢这样想,因为诗人总得有天才,天才的担负是一种压得死人的担负,我想着就害怕,我那敢?实际上我写成了诗式的东西借机会发表,完全是又一件事,这决不证明我是诗人,要不然游人真的可以汗牛充栋了!一个时代见不着一个真诗人,是常例;有一两个露面已够例外;再盼望多简直是疯想。像我个人,归根说,能认识几个字,能懂得多少物理人情,做一个平常人还怕不够格,何况更高的?我又何尝懂得诗,兴致来时随笔写下的就能算诗吗,怕没有这样容易!我性灵里即使有些微创作的光亮,那光亮也就微细得可怜,像板缝里逸出的一线豆油灯光。痛苦就在这里;若隐若现的晃着,我料定是我终身不得(性灵的)安宁的原因。

  我如其胆敢尝试过文艺的作品,也无非是在黑暗里弄班斧,始终是其妙莫名,完全没有理智的批准,没有可以自信的目标。你们单看我第一部集子的杂乱,荒伧,就可以知道我这里的供状决不是矫情。我这生转上文学的路径是极兀突的一件事;我的出发是单独的,我的旅程是寂寞的,我的前途是蒙昧的。直到最近我才发见在这道上摸索的,不止我一个;旅伴实际上尽有,只是彼此不曾有机会携手。这发见在我是一种不可言喻的快乐,欣慰。管得这道终究是通是绝,单这在患难中找得同情,已够酬劳这颠沛的辛苦。管得前途有否天晓,单这在黑暗中叫应,彼此诉说曾经的磨折,已够暂时忘却肢体的疲倦。

  再说具体一点,我们几个人都共同着一点信心,我们信诗是表现人类创造力的一个工具,与音乐与美术是同等同性质的;我们信我们这民族这时期的精神解放或精神革命没有一部像样的诗式的表现是不完全的;我们信我们自身灵性里以及周遭空气里多的是要求投胎的思想的灵魂,我们的责任是替它们抟造适当的躯壳,这就是诗文与各种美术的新格式与新音节的发见;我们信完美的形体是完美的精神惟一的表现;我们信文艺的生命是无形的灵感加上有意识的耐心与勤力的成绩;最后我们信我们的新文艺,正如我们的民族本体,是有一个伟大美丽的将来的。

  上面写的似乎太近宣言式的铺张,那并不是上等的口味,但我这杆野马性的笔是没法驾驭的;我的期望是至少在我们几个人中间,我的话可以取得相当的认可。同时我也感觉一种戒惧。我第一不敢担保这诗刊有多久的生命;第二不敢担保这诗刊的内容可以满足读者们最低限度的督责。这当然全在我们自己;这年头多的是虎头蛇尾的现象,且看我们这群人终究能避免这时髦否?

  此后诗刊准每星期四印出,我们欢迎外来的投稿。

  征译诗启我们都承认短的抒情诗之可爱;我们也知道真纯的抒情诗才之希罕--谁不曾见过野外的草花,但何以花茨花士的《野水仙》独传不朽,谁不曾听过空中的鸟鸣,但何以雪莱的《云雀歌》最享殊名,谁不曾见过燕子的飞舞,但何以只有谭宜生与史温庞能从这样寻常的经验里抽出异常的情调与音响?花茨花士见了地上的一棵小花,ll不住惊讶与赞美的热泪;我们看了这样纯粹的艺术的结晶,能不一般的惊讶与赞美?诗人蓝涛说我们人只是风与气,海与地所造成的;我们不应得说我们可贵的性灵的生活大半是诗人与艺术家的厚惠!"诗是最高尚最愉快的心灵经历了最愉快最高尚的俄顷所遗留的痕迹";但这痕迹是永久的,不可磨灭的;如其应得用爱赏文学的热心,研究古宗教的典籍,我们应得预备宗教家的虔诚,接近伟大的艺术的作品,不论是古希残缺的雕像,贝德花芬断片的音乐,或是开茨与雪莱的短歌。因为什么是宗教只是感化与解放的力量;什么是文艺只是启示与感动的功能;在最高的境界,宗教与哲理与文艺无有区别,犹之在诗人最超轶的想像中美与真与善亦更不辨涯诶。

  最高尚最愉快的心灵的最愉快最高尚的俄顷的遗迹,是何等的可贵与可爱!我们相信凭着想象的同情与黾勉的心力,可以领悟事物的真际,融通人生的经验,体会创造的几微;我们想要征求爱文艺的诸君,曾经相识与否,破费一点工夫做一番更认真的译诗的尝试,用一种不同的文字翻来最纯粹的灵感的印迹,我们说"更认真的";因为肤浅的或疏忽的甚至亵渎的译晶我们不能认是满意的工作;我们也不盼望移植巨制的勇敢;我们所期望的是要从认真的翻译研究中国文字解放后表现致密的思想与有法度的声调与音节之可能;研究这新发现的达意的工具究竟有什么程度的弹力性与柔韧性与一般的应变性;究竟比我们旧有方式是如何的各别;如其较为优胜,优胜在那里?为什么,譬如苏曼殊的拜伦译不如郭沫若的部分的莪麦译,(这里标准当然不是就译论译,而是比较译文与所从译;)为什么旧诗格所不能表现的意致的声调,现在还在草创时期的新体即使不能满意的,至少可以约略的传达,如其这一点是有凭据的,是可以共认的,我们岂不应该依着开辟的途径,凭着新放露的光明,各自的同时也是共同的致力,上帝知道前面没有更可喜更惊更不可信的发现!

  我现在随便提出五六首短诗,请你们愿意的先来尝试,译稿(全译不全译随便)请于一二月内寄北京西单石虎胡同七号或交郑振铎君亦可,将来或许有极薄的赠品,或许没有。译稿选登《小说月报》或《理想月刊》(未出版)。我还得声明我并不敢僭居"主考"的地位,将来我想请胡适之先生与陈通伯先生做"阅卷大臣",但也不曾定规,总之此次征译,与其说是相互竞争,不如说是共同研究的性质,所以我们同时也欢迎译诗的讨论。

  剧刊始业歌德一生轻易不生气,但有一次他真的恼了。他当时是槐马剧院的"总办",什么事都得听他指挥,但有一天他突然上了辞职书,措辞十分的愤慨。为的是他听说"内庭"要去招一班有名的狗戏到槐马来在他的剧场里开演!这在他是一种莫大的耻辱,绝对不能容忍。什么;哈姆雷德,华伦斯丹,衣飞琴妮等出现的圣洁的场所,可以随便让狗子们的蹄子给踹一个稀脏!

  我们在现代的中国却用不着着急。

  戏先就是游戏,唱戏是下流,管得台上的是什么蹄子?这"说不得"的现象里包含的原因当然是不简单,但就这社会从不曾把戏剧看认真,在他们心目中从没有一个适当的"剧"的观念的一点,就够碍路。真碍路!同时我们回过头来想在所谓创作界里找一个莫利哀,一个莎士比亚,一个席勒,一个槐格纳,或是一个契诃甫的七分之一的影子......一个永远规不正的圈子,那头你也拿不住。

  这年头,世界也够叫人挫气,那件事不是透里透?好容易你从你冷落极了的梦底里捞起了一半轮的希望,像是从山谷里采得了几茎百合花,但是你往那里安去,左右没有安希望的瓶子,也没有养希望的净水,眼看这鲜花在你自己的手上变了颧色,一瓣瓣的往下萎,黄了,焦了,枯了,吊了,结果只是伤惨!

  谁说我们这群人不是梦人,不是傻子?但在完全诀别我们的梦境以前,在完全投降给绝望以前,我们今天又捞着了一把希望的鲜花,最后的一把,想拿来供养在一个艺术的瓶子里,看它有没有生命的幸运。这再要是完事,我们也就从此完事了。

  戏剧是艺术的艺术。因为它不仅包含诗,文学,画,雕刻,建筑,音乐,舞蹈各类的艺术,它最主要的成分尤其是人生的艺术。古希腊的大师说艺术是人生的模仿,近代的评衡家说艺术是人生的批评;随你怎样看法,那一样艺术能有戏剧那样集中性的,概括性的"模仿"或是"批评"人生?如其艺术是激发乃至赋与灵性的一种法术,那一样艺术有戏剧那样打得透,钻得深,摇得猛,开得足?小之震荡个人的灵性,大之摇撼一民族的神魂,已往的事迹曾经给我们证明,戏剧在各项艺术中是一个最不可错误的势力。

  但戏是要人做有舞台来演的;戏尤其是集合性的东西,你得配合多数人不同的努力才可以收获某种期望的效果,不比是一首诗或是一幅画可以由一个人单独做成的。先不说它那效力有多大,一个戏的成功是一件极复杂,极柔纤,极繁琐,不容有一丝漏缝的一种工作;一句话声调的高矮,一盏灯光丝的强弱,一种姿势的配合,一扇门窗的位置,在一个戏里都占有不容含糊的重要。这幻景,这演台上的"真",是完全人造的,但一极小部分的不到家往往可以使这幻景的全体破裂。这不仅是集合性的艺术,这也是集合性的技术。技术的意思是够格的在行。

  我们有几个朋友,对于剧院的技术(不说艺术)多少可以说是在行,虽则够格不够格还得看下文。我们想合起来做一点事。这回不光是"写"一两个剧本,或是"做"一两次戏说算完事;我们的意思是要在最短期内办起一个"小剧院"--记住,一个戏院。这是第一部工作;然后再从小剧院作起点,我们想集合我们大部分可能的精力与能耐从事戏剧的艺术,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小小的根据地,那就是艺专的戏剧科,我们现在借晨副地位发行每周的《剧刊》,再下去就盼望小剧院的实现。这是我们几个梦人梦想中的花与花瓶,我这里单说我们这《剧刊》是怎么回事。

  第一是宣传:给社会一个剧的观念,引起一班人的同情与注意,因为这戏剧这件事没有社会相当的助力是永远做不成器的。第二是讨论:我们不限定派别,不论那一类表现法,只要它是戏剧范围内的,我们都认为有讨论的价值,同时,当然,我们就自以为见得到的特别拿来发挥,只是我们决不在中外新旧间在讨论上有什么势利的成心。第三是批评与介绍:批评国内的剧本,已有的及将来的;介绍世界的名着。第四是研究:关于剧艺各类在行的研究,例如剧场的布置,配景学,光影学,导演术等等;这是大概;同时我们也征求剧本,虽则为篇幅关系,不能在本刊上发表。我们打算另出丛书,印行剧本以及论剧的着作,详细的办法随后再发表。

  最后我个人还有一点感想。我今天替《剧刊》闹场,不由的不记起三年前初办新月社时的热心。最初是"聚餐会",从聚餐会产生"新月社",又从新月社产生"七号"的俱乐部,结果大约是"俱不乐部"!这来切题的惟一成绩就只前年四月八日在协和演了一次泰谷尔的"契块腊",此后一半是人散,一半是心散,第二篇文章就没有做起。所以在事实上看分呀是失败,但这也并不是无理可说;我们当初凭藉的只是一股空热心,真在行人可说是绝无仅有--只有张仲述一个。这回我的胆又壮了起来也不是无理可说,因这回我们,仅有热心,加倍的热心,并且有真正的行家,这终究是少不了的。阿,我真高兴,我希望--但这是不用说的。说来我自己真叫是惭愧。因为我始终只是一介摇旗呐喊的小兵。我于戏是一个嫡亲外行,既不能编,又不能演,实际的学问更不必问;我是绝对的无用的一个,阿,但是,要是知道我的热心,朋友,我的热心......美展弁言第一次的全国美术展览会,在不止一宗的困难情形下,竟能安然的正式开幕,不能不说是一件可喜的事。公开展览美术作品在中国内是到近年才时行,此次美展的性质与规模更是前次所未有的。不仅书画,雕刻建筑以及工艺美术都有,不仅本国美术家,侨民中的美术家也一律出品;不仅当代美术,古代的以及国外的作品也一并陈列以供参考;所以在规模方面是创举。就性质说,此次美展是由教育部主办,这是政府提创美术初次正式的表示。在历史上宋朝有过极皇的画院,前清乾隆时代也算是一页馥郁的艺术史;但在原先美术是君王乃至达官贵人们独占的欣赏,在一般民众什么梁待诏李龙眠等等大名只比是海上仙山一流飘渺的风闻,怎么也瞻仰不到的;就到现在除了在北京有个故宫博物馆及三殿(那也难得开放)给民众一个开眼的机会以外,在别的地方那看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美术,少数收藏家的大门不是用铁铸就有武装的印度人看着,除了少数有钱有势的或是洋人外谁想看着?如其美术的成绩是一个民族最可自傲的一分家当,如其艺术是使生活发生意义与趣味的一个绝大条件,如其接近伟大艺术是启发性灵,最直接最有力量的一种教育,那政府和民众就应得如何协力合作来产生种种艺术公开的机会?关于这一点现代主要的各国没有不尽力向前猛进着的。

  欧洲几个文化的先进国不必说,就是机械主义与物质主义最发达的美国,乃至实行或试行共产主义的苏俄,对于艺术民众化的事业与努力说来是惊人的。在纽约一个城子里每个月内美术的展览至少是在五十个以上;在莫斯科一个城子里公开的博物馆与美术院就有到一百以上。那是何等气象?经济制不论是资本主义或共产,政治不论是共和或是独裁,时代不论是在革命中或在承平时,人生不能没有意义与趣味。所以艺术乃至艺术教育该得积极的提倡与奖励,在现在只是常识的常识:只有白痴或是名利薰心的可怜虫才来否认艺术对于人生的重要。这次美展,因为事实上在意料与非意料的种种困难,当然是不能尽如人意,这是我们希冀社会人士特别原谅的;但就我们所办到的成绩说,当着如许的为难,我们自己觉得已然是不易。除了极少数名画家为了别种缘由或是我征集的诚意未孚不肯迁就出品以及交通过于不便的内地,不及参加以外,我们可以说当代国内着名的与未出名的作家都有代表作品在本会展览(我们抱歉的是因为地位的关系不能不限定各家出品的数量)。由此我们可以得到关于时代的艺术努力的全部的一个相当准确的(至少可供评判的)印象。如其我们记得这几十年来是我们民族进展史上一个极重要的关节,在这时期内人生种种的活动都受到由内与由外的变化,我们正可以从这次美展看出时代性在美术里反映或表现的意趣;更从参考品部古代美术的比较观,推悟到这时代的创作力的大小与强弱;更从国外美术,尤其是我们东邻的,体念到东方美术家采用欧西方法的智慧如何;更从工艺美术想念到这时代实际生活的趣味如何。这些郡是有心人们该得留意到的问题。创作是不容勉强的:这就一股说往往是与民族的精力成正比。欧洲从中世纪黑暗时期转入近代光明时期经过一个伟大的精神的革命,它的最大的成功是一个美丽的新生命的诞生。革命是精力的解放,生命的力量充实到不可制止时自然进裂成创造的鲜葩,我们留心看着吧,从一时代的文艺创作得来的消息是不能错误的。

  悲鸿兄:

  你是一个--现世上不多见的--热情的古道人。就你不轻阿附,不论在人事上或绘事上的气节与风格言,你不是一个今人。在你的言行的后背,你坚强的抱守着你独有的美与德的准绳--这,不论如何,在现代是值得赞美的。批评或评衡的惟一的涵义是标准。论人事人们心目中有是与非,直与枉,乃至善与恶的分别的观念。艺术是独立的;如果关于艺术的批评可以容纳一个道德性的观念,那就只许有--我想你一定可以同意--一个真与伪的辨认。没有一个作伪的人,或是一个侥幸的投机的人,不论他手段如何巧妙,可以希冀在文艺史上占有永久的地位。他可以,凭他的欺朦的天才,或技巧的小慧,耸动一时的视听,弋取浮动的声名,但一经真实的光焰的烛照,他就不得不呈露他的原形。关于这一点,悲鸿,你有的,是"嫉伪如仇"严正的敌忾之心,正如种田人的除莠为的是护苗,你的嫉伪,我信,为的亦无非是爱"真"。即在平常谈吐中,悲鸿,你往往不自制止你的热情的激发,后时你的"古道",你的谨严的道德性情,有如一尊佛,危然趺坐在你热情的莲座上,指示着一个不可错误的态度。你爱,你就热热的爱;你恨,你也热热的恨。崇拜时你纳头,愤慨时你破口。眼望着天,脚踏着地,悲鸿,你永远不是一个走路走一半的人。说到这里,我可以想见碧薇嫂或者要微笑的插科:"真对,他是一个书呆!"

  但在艺术品评上,真与伪的界限,虽则是最关重要,却不是单凭经验也不是纯恃直觉所能完全剖析的。我这里说的真伪当然在指一个作家在他的作品里所表见的意趣与志向,不是指鉴古家的辨别作品的真假,那另是一回事。一个中材的学生从他的学校里的先生们学得一些绘事的手法,谨严的步武着前辈的法式,在趣味上无所发明优之在技术上不敢独异,他的真诚是无可置疑的,但他不能使我们对他的真诚发生兴趣。换一边说,当罗斯金指斥魏斯德勒是一个"故意的骗子",骂他是一个"俗物,无耻,纨挎",或是当托尔斯泰在他的艺术论里否认莎士比亚与贝德花芬是第一流的作家,我们顿时感觉到一种空气的紧张--在前一例是艺术界发生了重大的趣事,在后一例是一个新艺术观的诞生的警告。魏斯德勒是不是存心欺骗,"拿一盘画油泼上公众的脸,讨价二百个金几尼?"罗斯金,曾经为透纳作过最庄严的辩护的惟一艺术批评家,说是!贝德花芬晚年的作品是否"无意义的狂呓"伟大的托尔斯泰说是!古希腊的悲剧家,拉飞尔,密仡郎其罗。洛坛,毕于维史,槐格纳,魏尔仑,易卜生,梅德林克等等是否都是"粗暴,野蛮,无意义"的作家,他们这一群是否都是"无耻的抄袭者?"伟大的托尔斯泰又肯定说是!美术学校或是画院是古摧残真正艺术的机关?伟大的托尔斯泰又断定言说是!

  难怪罗斯金与魏斯德勒的官司曾经轰动全伦敦的注意。难怪我们的罗曼罗兰看了《艺术论》觉得地土不再承载着他的脚底。但这两件事当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罗斯金当初分明不免有意气的牵连(正如朋琼可的嫉忌与势利),再加之老年的昏瞀与固执,他的对魏斯德勒的攻击在艺术史上只是一个笑柄。完全是无意义的。这五十年来人们只知道更进的欣赏魏斯德勒的"滥泼的颜色",同时也许记得罗斯金可怜的老悖,但谁还去翻念fors clavigir。托尔斯泰的见解却是另一回事。他的声音是文艺界天空的雷震,激起万壑的回响,波及遥远的天边;我们虽则不敢说他的艺术论完全改变了近代艺术的面目,但谁敢疑问他的博大的破坏的同时也建设的力量?

  但要讨论托尔斯泰的艺术观当然不是一封随手的信札,如我现在写的,所能做到;这我希望以后更有别的机会。我方才提及罗斯金与托尔斯泰两桩旧话,意思无非是要说到在艺术上品评作家态度真伪的不易--简直是难;大名家也有他疏忽或是夹杂意气的时候,那时他的话就比例的失去它们可听的价值。我所以说到这一层是因为你,悲鸿,在你的大文里开头就呼斥塞尚或塞尚奴(你译作腮惹纳)与马蒂斯(你译作马梯是)的作品"无耻"。另有一次你把塞尚比作"乡下人的茅厕",对比你的尊师达仰先生的"大华饭店"。在你大文的末尾你又把他们的恶影响比类"来路货之吗啡海绿茵";如果将来我们的美术馆专事收罗他们的作品,你"个人却将披发人山,不愿再见此卑鄙昏聩黑暗堕落也。"这不过于言重吗,严正不苟的悲鸿先生?

  风尚是一个最耐寻味的社会与心理的现象。客观的说,从方跟丝袜到尖跟丝袜,从维多利亚时代的进化的乐观主义到维多利亚后期的怀疑主义再到欧战期内的悲观主义,从爱司髻到鸭稍鬈,从安葛尔的典雅作风到哥罗的飘逸,从特拉克洛崔的壮丽到塞尚的土气:再到梵高的癫狂--一样是因缘于人性好变动喜新异(深一义的是革命性的创作)的现象。我国近几十年事事模仿欧西,那是个必然的倾向,固然是无可喜悦,抱憾却亦无须。是他们强,是他们能干,有什么可说的?妙的是各式欧化的时髦在国内见得到的,并不直接从欧西来,那倒也罢,而往往是从日本转贩过来的,这第二手的摹仿似乎不是最上等的企业。说到学袭,说到赶时髦(这似乎是一个定律),总是皮毛的新奇的肤浅的先得机会。(你没有见过学上海派装束学过火的乡镇里来的女子吗?)主义是共产最风行,文学是"革命的"最得势,音乐是"脚死"最受欢迎,绘画当然就非得是表现派或是游涡派或是大大主义或是立体主义或是别的什么更耸动的死木死。

  在最近几年内,关于欧西文化的研究也成了一种时髦,在这项下,美术的讨论也占有渐次扩大的地盘。虽则在国内能有几个人亲眼见到过罗浮宫或是乌翡楼或是特莱司登美术院里的内容?但一样的拉飞尔安葛尔米勒铁青梵尼亚乃至塞尚阿溪朋谷已然是极随熟的口头禅。我亲自听到过(你大约也有经验)学画不到三两星期的学生们热奋的争辩古黄派与后期印象派的优劣,梵高的梨抵当着考莱琪奥的圣母,塞尚的苹果交斗着鲍狄乞黎的薇纳丝--他们那口齿的便捷与使用各家学派种种法宝的热烈,不由得我不十分惊讶的钦佩。这大都是(我猜想)就近由我们的东邻转贩得来的。日本是永远跟着德国走;德国是一座唱死木死最繁殖的森林,假如没有那种唱死木死的巧妙的繁缝的区分,在艺术上凭空的争论是几于不可能的。在新近的欧西画派中,也不知怎的,最受传诵的,分明最合口味的(在理论上至少),碰巧是所谓后期印象派,但是天知道!在国内最早谈塞尚谈梵高谈玛提斯的几位压根儿就没有见过(也许除了蔡孑民先生)一半幅这几位画家的真迹!除非我是固陋,我并且敢声言最早带回塞尚梵高等套版印画片来的还是我这蓝青外行!这一派所以人时的一个理由是与在文学里自由体诗短篇小说独幕剧所以人时同一的--看来容易。我十二分同情于由美术学校或画院刻苦出身的朋友鄙薄塞尚以次一流的画,正如完全懂得由八股试帖诗刻苦出身的老辈鄙薄胡适之以次一流的诗。你说他们的画一小时可作二三幅。这话并不过于失实,梵高当初穷极时平均每天作画三幅,每幅平均换得一个法郎的代价--三个法郎足够他一天的面包咖啡与板烟!

  但这"看来容易"却真是害人!尤其是性情爱好附会的就跟着来摭拾一些他们自己懂不得一半的名词,吹动他们传声的喇叭,希望这么一来就可以勾引起--如同月亮勾引海潮,一个"伟大的"运动--革命;在文艺上掀动全武行做武戏与在政治上卖弄身手有时一样的过瘾!这你可以懂得吧,悲鸿,为什么所谓后期印象派的作风能在,也不仅中国,几于全世界,有如许的威风?你是代表一种反动,对这种在你看来完全运动的反动(却不可误会我说你是反革命,那不是顽)!所以你更不能姑息。更不能容忍,你是立定主意要凭你的风"浩然之气"来扫荡这光天下的妖气!我当然不是拿你来比陪在前十年的文学界的林畏庐,你不可误会;我感觉到的只是你的愤慨的真诚。如果你,悲鸿,甘脆的说,我们现在学西画不可盲从塞尚玛蒂斯一流,我想我可以赞同--尤其那一个"盲"字。文化的一个意义是意识的扩大与深湛,"盲"不是进化的道上的路碑。你如其能进一步。向当代的艺术界指示一条坦荡的大道。那我,虽则一个素人,也一定敬献我的钦仰与感激。但你恰偏偏挑了塞尚与玛蒂斯来发泄你一腔的愤火;骂他们"无耻"、骂他们"卑鄙昏聩"骂他们"黑暗堕落",这话如其出在另一个人的口里,不论谁,只要不是你,悲鸿,那我再也不来废工夫迂回的写这样长篇的文字(说实话,现在能有几个人的言论是值得尊重的)!但既然你说得出,我也不能制止我的"惑",非得进一步请教,请你更剀切的剖析,更剀切的指示,解我的,同时也解,我敢信,少数与我同感的朋友的"惑"。

  我不但尊重你的言论,那是当然的,我并且尊重你的谩骂,("无耻"一流字眼不能不归人谩骂一栏吧?)因为你决不是瞎骂。你不但亲自见过塞尚的作品,并且据你自己说,见到过三百多幅的多,那在中国竟许没有第二个。也不是因为派别不同;要不然你何以偏偏不反对皮加粟,不反对梵高与高根,这见证你并不是一个固执成见的"古典派"或画院派的人。换句话说,你品评事物所根据的是--正如一个有教育的人应得根据--活的感觉,不是死的法则。我所以惑,再说,前天我们同在看全国美展所陈列的日本洋画时,你又曾极口赞许太田三郎那幅皮加粟后期影响极明显的裸女,并且你也"不反对"。除非我是错误,满谷国四郎的两幅作品;同时你我也同意不看起中村不折一类专写故事的画片,汤浅一郎一流平庸的无感觉的手笔;你并且还进一步申说"与其这一类的东西毋宁里见胜藏那怕人的裸象"。这又正见你的见解的平允与高超,不杂意气,亦无有成见。在这里,正如在别的地方,我们共同的批判的标准还不是一个真与伪或实与虚的区分?在我们衡量艺术的天平上最占重量的,还不是一个不依傍的真纯的艺术的境界与一点真纯的艺术的感觉?什么叫做一个美术家除是他凭着绘画的或塑造的形象想要表现他独自感受到的某种灵性的经验?技巧有它的地位,知识也有它的用处,但单凭任何高深的技巧与知识,一个作家不能造作你我可以承认的纯艺术的作品。你我在艺术里正如你我在人事里兢兢然寻求的,还不是一些新鲜的精神的流露,一些高贵的生命的晶华?况且在艺术上说到技巧还不是如同在人的晶评上说到举止与外貌;我们不当因为一个人衣衫的不华丽或谈吐的不隽雅而藐视他实有的人格与德性,同样的我们不该因为一张画或一尊像技艺的外相的粗糙或生硬而忽略它所表现的生命与气魄。这且如此,何况有时作品的外相的粗糙与生硬正是它独具的性格的表现?(我们不以江南山川的柔媚去晶评泰岱的雄伟,也不责备施耐庵不用柴大官人的口吻去表写李逵的性格,也为了同样的理由。但这当然是一个极浅的比照)。

  如果我上面说的一些话你听来不是完全没有理性;如果再进一步关于品评艺术的基本原则,你也可以相当的容许,且不说顺从,我的肤浅的观察,那你,悲鸿,就不应得如此谩骂塞尚与玛蒂斯的作风,不说他们艺术家的人格。在他们俩,尤其是塞尚,挨骂是绝不希奇;如你知道,塞尚一辈子关于他自己的作品,几于除了骂就不曾听见过别的品评--野蛮,荒谬,粗暴,胡闹,滑稽,疯癫,妖怪,怖梦,在一八七四年com-munard(这正如同现代中国骂人共产党或反动派),在一九零四年,他死的前两年。在一八九五年服拉尔先生用尽了气力组织成塞尚的第一次个人展览时,几于所有走过rue lafftte的人(因为在窗柜里放着他的有名的《休憩时的浴者》)都得,各尽本分似的,按他们各人的身分贡献他们的笑骂!下女,面包师,电报生,美术学生,艺人,绅士们,太太们,尤其是讲究体面的太太们,没有一个不是红了脸或是气红了脸的,表示他们高贵的愤慨--看了艺术堕落到这般田地的愤慨。但在十一二年后艺术史上有名的"独立派"的"秋赛"时,塞尚,这个普鲁罔司山坳里的土老儿,顿时被当时的青年艺术家们拥上二十世纪艺术的宝座,一个不冕的君王!在穆耐,特茄史,穆罗,高根,毕于维史等等奇瑰的群峰的中间,又涌出一座莽苍浑灏的宗岳!salle ceza是一座圣殿,只有虔诚的脚踪才可以容许进去瞻仰,更有谁敢来吐漏一半句非议话的话--先生小心了,这不再是十一二年前的"拉斐脱路三十九"!

  这一边的笑骂,那一边的拥戴,当然同样是一种意气的反动,都不是品评或欣赏艺术应具的合理的态度。再过五年塞尚的作品到了英国又引起艺术界相类的各走极端的风波:一边是"非理士汀"们当然的嬉笑与怒骂,一边是"高看毛人"们一样当然反动的怒骂与嬉笑。就在现在,塞尚已然接踵着蒙内,米莱,特茄史等等成为近代的典型,在一班艺人们以及素人们提到塞尚还是不能有一致的看法,虽则咒骂的热烈,正如崇拜的疯狂,都已随着时光灭淡得多的了。塞尚在现代画术上,正如洛坛在塑术上的影响,早已是不可磨灭,不容否认的事实,他个人艺术的评价亦已然渐次的确定--却不料,万不料在这年上,在中国,尤其是你的见解,悲鸿,还发见到这一八九五年以前巴黎上市的回声!我如何能不诧异?如何能不惑?

  话再说回头,假如你只说你不喜欢,甚而厌恶塞尚以及他的同流的作品,那是你声明你的品味,个人的好恶,我决没有话说。但你指斥他是"无耻","卑鄙","商业的"。我为古人辩诬,为艺术批评争身价,不能不告罪晓舌。如其在艺术界里也有殉道的志士,塞尚当然是一个(记得文学界的福禄贝尔)。如其近代有名的画家中有到死卖不到钱,同时金钱的计算从不曾羼人他纯艺的努力的人,塞尚当然是一个。如其近代画史上有性格孤高,耿介澹泊,完全遗世独立,终身的志愿但求实现他个人独到的一个"境界"这样的一个人,塞尚当然是一个。换一句话说,如其近代画史上有"无耻","卑鄙"一类字眼最应用不上的一个人,塞尚是那一个人!塞尚足足画了五十几年的画,终身不做别的事。他看不起巴黎人因为他有一次听说巴黎有买他的静物画的人;"他们的品味准是够低的",他在乡间说。他画,他不断的画;在室内画,在野外画;一早起画,黄昏时还是画;画过就把画掷在一边再来第二幅;画不满意(他永远不满意)他就拿刀向画布上搠,或是拿画从窗口丢下楼去,有的穿挂在树枝上像一只风筝;你(不论是谁)只要漏出一半句夸赞他的画的话,他就非得央着把那幅画送给你,(他却不虑到你带回家时见得见不得你的太太!)他搬家就把他画如数丢下在搬走的画室里!至于他的题材,他就只画他眼前与眼内的景象;山岭,山谷、房舍、苹果、大葱、乡里人(不是雇来的模特儿),他自己或是他的戴绿帽的黄脸婆子,河边洗澡的,林木,捧泥娃娃的女小孩......他要传达他的个人感觉,安排他的"色调的建筑",实现他的不得不表现的"灵性的经验"。我们能想像一个更尽忠于纯粹艺术的作者不?他一次说他不愿画耶稣因为他自己对教的信仰不够虔诚,不够真。这能说是无耻卑鄙不?(在中国不久,我相信;十个画家里至少会有九个要画孙中山先生因为--因为他们都确信他们自己是三民主义的忠实的信徒(一)至于他的画的本身,但我实在再不能纵容我自己了,我话已然说得太太多;况且你是最知道塞尚的作品的,比我知道得多,虽则你的同情似乎比我少,外行谈美术是一种大大的罪孽,我如何敢大胆?

  但容我再顺便在这信尾指出:在你所慷慨列述的近代法国大师的名单中,有的,如同特拉克洛洼与弧尔倍是塞尚私淑的先生小说家左拉,塞尚的密友,死后他的画堆里发见一张画题名ien,evement,人都疑心不是特拉克洛洼自己就是门下画的,但随后发见署名是塞尚!你知道这件小掌故不?所以我们别看轻那土老儿,早年时他也会画博得我们夸壮丽雄伟等等神话,例如伟丈夫抗走妖艳的女子之类!)有的,如同勒奴幻或pissarro,或穆耐或特茄史都是他的程度浅深间的相知,(虽则塞尚说:"这群人打扮得都像律师",)有的,例如马耐,你称为"庸"的,或是毕于维史,你称为伟大的,是他的冤家,他们的轻视是相互的至于尊师达仰先生,他大约不曾会过塞尚,他大概不屑批评塞尚的作品,但我同时我揣度他或许不能完全赞同你对他的批评。但这些还有甚么说的,既然如今塞尚不再是一个乡里来的人,不再是gommu-nard或是anarchist,已然是在艺术界成为典型正如布赛,特拉克洛洼,洛坛,米莱等一个个已然成为典型,我当然不敢不许你做第二个托尔斯泰,拓出一支巨膀去扫掉文庙里所有的神座,但我却愿意先拜读你的《艺术论》。最后还有一句话:对不起玛蒂斯,他今天只能躲在他前辈的后背闪避你的刀锋;但幸而他的先生是你所佩服的穆罗,他在东方的伙伴或支裔又是你声言"不反对"、的满谷国四郎,他今天,我知道,正在苏州玩虎邱!

  坏诗假诗形似诗到底什么是诗,谁都想来答复,谁都不曾有满意的答复。诗是人天间基本现象之一,同美或恋爱一样,不容分析,不能以一定义来概括的。近来有人想用科学方法来研究诗,就是研究比量诗的尺度,音节,字句,想归纳出做好诗的定律,揭破历代诗人家传的秘密;犹之有人也用科学方法来研究恋爱,记载在恋中人早晚的热度,心搏的缓急,他的私语,他的梦话等等,想戡破恋爱现象的真相。这都是人们有剩余能耐时有趣味的尝试,但我们却不敢过分佩服科学万能的自大心。西洋镜从镜口里望进去,有好风景,有活现的动物世界,有繁华的跳舞会,有科学天才的孩子们就揎拳掳臂的不信影子会动,一下子把镜匣拆了,里面却除了几块纸版,几张花片,再也寻不出花样的痕迹。

  所以"研究"做诗的人,尽让他从字句尺度间去寻秘密,结果也无非把西洋镜拆穿,影戏是看不成了,秘密却还是没有找到。一面诗人所求的只是烟士披里纯,不论是从他爱人的眉峰间,或是从弯着腰种菜的乡下女孩的歌声里,神感一到,戏法就出,结果是诗,是美,有时连他自己看了也很惊讶,他从没有梦想到能实现这样的境界。恋爱也是这样,随他们怎样说法,用生理解释也好,用物理解释也好,用心理分析解释也好,只要闭着眼赤体小爱神的箭锋落在你的身上,你张开眼来就觉得天地都变了样,你就会作为你不能相信的作为,人家看来就说你是疯了--这就是恋爱的现象。受了小爱神箭伤的人,只愿在他蜜甜的愁思,鲜美的痛苦里,过他糊里糊涂无始无终的时刻,他那时听了人家头冷血冷假充研究恋爱者的话,他只是冷笑。

  所以宇宙间基本的现象--美,恋爱,诗,善--只有各个人自己体验去。你自身体验去,是惟一的秘诀。高尔斯华绥《皮局》那戏里,女孩子问她的爹说:但我们虽则不能积极的下定义,我们却都承认我们多少都有认识评判诗与美的本能,即使不能发现真诗真美,消椒的我们却多少都能指出这不是诗,这不是美。一般的人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评衡的责任就在解释其所以然。一般人评论美术,只是主观的好恶,习惯养成的趋向,评衡者的话,虽则不能脱离广义的主观的范围,但因他的感受性之特强,比较的能免除成见,能用智理来翻译他所感受的情绪,再加之学力、与比较的丰富的见识,他就能明白地写出在他人心里只是不清切的感想--他的话就值得一听。评衡者的职务,就在评作品之真伪,衡作品之高下。他是文艺界的审判官。他有求美若渴的热心,他也有疾伪如仇的义愤,他所以赞扬真好的作品,目的是奖励,批评次等的作品,目的是指导,排斥虚伪的作品,目的是维持艺术的正义与尊严。

  人有真好人,真坏人,假人,没中用人诗也有真诗,坏诗,假诗,形似诗。真好人是人格和谐了自然流露的品性;真好诗是情绪和谐了(经过冲突以后)自然流露的产物。假人或作伪者仿佛偷了他人的衣服来遮盖自己人格之穷乏与丑态;假诗也是剽窃他人的情绝与思想来装缀他自己心灵的穷乏与丑态。不中用人往往有向善的诚心,但因实现善最需要的原则是力,而不中用人最缺乏的是力,所以结果只是中道而止走不到他心想的境界;做坏诗的人也未尝不感觉适当的诗材,但他因为缺乏相当的艺力,结果也只能将他想像中辛苦地孕成的胎儿,不成熟地产了下来,结果即不全死也不免残废。

  charles sorley有几句代坏诗人诉苦的诗:坏诗人实在是很可怜的。他们是俗话所谓眼泪向肚里落的,他们尽管在文字里大声哭叫,尽管滥用最骇人的大黑杠子!尽管把眼泪鼻涕浸透了他们的诗笺,尽管满想张开口把他们破碎了的心血,一口一口的向我们身上直喷--结果非但不能引起他们想望的同情,反而招起读者的笑话。

  但如坏诗以及各类不纯粹的艺术所引起的止于好意的怜与笑,假诗所引起的往往是极端的厌恶。因为坏诗的动机,比如袒露着真的伤痕乞人的怜悯,虽则不高明,总还是诚实的;假诗的动机却只是诈欺一类,仿佛清明节城隍山上的讨饭专家,用红蜡烛油涂腿装烂疮,闭着眼睛装瞎子,你若是看出了他们的作为,不由你不感觉厌恶。

  葛莱符司的比喻也很有趣。他是我们康桥的心理学和人种学者rivers的好友,所以他也很喜从原民的风俗里求诗艺的起源。现代最时髦的心理病治,根据佛洛德伊的学理,极注重往昔以为荒谬无理的梦境与梦话,这详梦的办法也是原民最早习惯之一。原民在梦里见神见鬼,公事私事取决于梦的很多,后来就有详梦专家出现,专替人解说梦意,以及补说做梦人记不清切或遗忘了的梦境。他为要取信。他就像我们南方的关魂婆肚仙之类,求神祷鬼,眼珠白转的出了神,然后说他的"鬼话"或"梦话"。为使人便于记忆,这类的鬼话渐渐趋向于有韵的语体--比如我们的弹弦子算命。这类的巫医,研究人种学者就说是诗人的始祖。但巫医的出入神也是一种艺术,有的也许的确是一种利用"潜识"的催眠术,但后来成了一种营利的职业,就有作伪的入学了几句术语,私服麻醉剂,人了昏迷状态,模仿"出神",有的爽性连麻醉剂也不用,竟是假装出了神,仿效从前巫医,东借西凑的说上一大串鬼话骗人敛钱。这是堕落派的巫医,他们嫡派的子孙,就是现代作伪的诗人们。

  适之有一天和我说笑,他说我的"尝试"诗体也是作孽不浅,不过我这一派,诗坏是无可讳言的,但总还不至于作伪;他们解决了自己情绪的冲突,一行一行直直白白的写了出来,老老实实的送到报上去登了出来,自己觉得很舒服很满意了,但他们却没有顾念到读他们诗的人舒服不舒服,满意不满意。但总还好,他们至少是诚实的。此外我就不敢包了。现在fake poetry的出品至少不下于bad poetry的作品。假诗是不应得容许的。欺人自欺,无论在政治上,在文艺里,结果总是最不经济的方策;迟早要被人揭破的。我上面说坏诗只招人笑,假诗却引入厌恶。诗艺最重个性,不论质与式,最忌抄袭,intel-lectual honesty是最后的标准。无病呻吟的陋习,现在的新诗犯得比旧诗更深。痛苦,烦恼,血泪,悲哀等等的字样不必说,现行新文学里最刺目的是一种mannerism of description,例如说心,不是心湖就是心琴,不是浪涛汹涌,就是韵调凄惨,说下雨就是天在哭泣,比夕阳总是说血,说女人总不离曲线的美,说印象总说是网膜上的......我记得有一首新诗,题目好像是重访他数月前的故居,那位诗人摩按他从前的卧榻书桌,看看窗外的云光水色,不觉大大的动了伤感,他就禁不住"......泪浪滔滔"固然做诗的人,多少不免感情作用,诗人的眼泪比女人的眼泪更不值钱些,但每次流泪至少总得有个相当的缘由。踹死了一个蚂蚁,也不失为一个伤心的理由。现在我们这位诗人回到他三月前的故寓,这三月内也并不曾经过重大变迁,他就使感情强烈,就使眼泪"富裕",也何至于像海浪一样的滔滔而来!

  我们固然不能断定他当时究竟出了眼泪没有,但我们敢说他即使流泪也决不至于成浪而且滔滔--除非他的泪线的组织是特异的。总之形容失实便是一种作伪,形容哭泪的字类尽有,比之泉涌,比之雨骤,都还在情理之中,但谁能想像个泪浪滔滔呢?最后一种形似诗,就是外表诗而内容不是诗,教导诗,讽刺诗,打油诗,酬应诗都属此类,我国诗集里十之七八的五七律都只是空有其表的形似诗。现在新诗里的形似诗更多了,大概我们日常报上杂志里见的一行一行分写的都属此类。分析起来有分行写的私人日记,有初学做散文而还不甚连贯的轹习,有逐句抬头的信札,有小孩初期学话的成绩等等。

  未来派的诗前几年我在美洲乔治湖畔的一个人家做苦工。我的职务是打杂,每天要推饭车,在厨房和饭厅之间来来往往的走。饭车上装着一二百碗碟刀叉之类,都是我所要洗刷的。我每次推着小车在轨道上走,口里唱着歌儿,迎着习习的和风,感到一种异样的兴趣;不过这也仅于是在疲极的时候所略得的休息罢了。实在说来,我在那里是极苦的。有一天不知怎样,车翻了,碗碟都跌了下来,打得歪斜粉碎。我那时非常惶恐,后来幸亏一个西班牙人--我的助手--帮着我把碎屑弄到阴沟里去,可怜我那时弄得两手都是鲜血,被碎屑刺破。回家时便接着梁任公给我的信,他的信上有几句话:

  "顷在罗马,与古为徒,现代意大利,熟视若无睹!"

  他的意思是说意大利风物之美,都是古罗马的遗迹,与现代之意大利丝毫无关。

  意大利曾有一位maranetti,他觉得许多人把意大利都当作图书馆或是博物院,专考究古代的文明,蔑视现在他们的艺术,心中极为愤恨,于是主张破坏意大利旧有的一切文明,无论雕刻绘画建筑文学,一概不要,另外创造新的。一个作者只能有二十岁到四十岁可以算作他着作的时期,此外的作品便须毁过重做。他有一篇宣言,有一段是"未来派的自觉心,"便是竭力推阐他的主张的。

  现在一切都为物质所支配,眼里所见的是飞艇,汽车;电影,无电,密密的电线,和成排的烟囱,令人头晕目眩,不能得一些时间的休止,实是改变了我们经验的对象。人的精神生活差不多被这样繁忙的生活逐走了。每日我在纽约只见些高的广告牌,望不见清澈的月亮;每天我只听见满处汽车火车和电车的声音,听不见萧瑟的风声和嘹亮的歌声。凡在西洋住过的人,差不多没有不因厌恶而生反抗的。

  未来派的人知道,这是不可挽回的现象。于是不但不来超出世外,反向前进行,现世纪的特色是:

  一,迅速。例如坐车总要坐特别快车。

  二,激刺。例如爱看官能感觉的东西。

  三,嘈杂。例如听音乐爱听大锣大鼓。

  四,奇怪。例如现代么样希奇的病症都出现了。

  未来派觉得外界现象变了,情绪也应当变,所以也就依着这样的特色来制作他们的诗。

  诗无非是由内感发出,使人沉醉,自己也沉醉;能把泥水般的经验化成酒,乃是诗的功用。千变万化,神妙莫测,极自然的写出,极不连贯,这便是未来派诗人的精神,他们觉得形容词是多余的,可以用快慢的符号来表明,并且无论牛唤羊声,乐谱,数学用字,斜字,倒字,都可以加到诗里去。他们又觉得一种颜色不够,于是用红绿各色来达意,字也可以自由制造。他们是极端的诚实,不用伪美的语句,铲除一切的不自然。看来虽好似乱七八糟,据说读起来音节是很好听的,虽然我没有听见过。关于未来派的诗我且不下什么批评,无论如伺,他们一番革命的精神,已是为我们钦敬了!

  现有的文字不能完全达出思想。我且举几个不能描绘的妙景,我认为须用未来派的诗写出才有声色的,作我这次讲演的结束:

  "北京大学石狮搬家。石狮很重,工人们抬不动。便将木排垫在石狮下,捆绳在狮身上,许多人拉着绳前进,吆吆喝喝的拉着,拉一步,唱一声,石狮也摇摆了一下。狗在旁边看见狮子动,便吓跑了,停了,又跑到石狮的面前来吠叫。"船泊南洋新加坡时,丢钱到海水里,马来土人便去钻入水底,拾起钱来。入水时浪花四溅,和那马来人黑皮肤与赤红的阳光相映都是极难描写的。

  "一条小河上,两个肥兵官在桥上打了起来,彼此不相让,两边的兵士只好在旁边呐喊,却不敢前近。忽然扑咚一声,两个肥兵官全跌到水里去了。"

  荡荡万斛船影若扬白虹自非风动天莫置大水中--杜甫今天早上,我的书桌上散放着一垒书,我伸手提起一枝毛笔蘸饱了墨水正想下笔写的时候,一个朋友走进屋子来,打断了我的思路。"你想做什么?"他说。"还债,"我说,"一辈子只是还不清的债,开销了这一个,那一个又来,像长安街上要饭的一样,你一开头就糟。这一次是为他,"我手点着一本画里westall书的拜伦像(原本现在伦敦肖像画院)。"为谁,拜伦!"那位朋友的口音里夹杂了一些鄙夷的鼻音。"不仅做文章,还想替他开会哪,"我跟着说。"哼,真有工夫,又是戴东原那一套"--那位先生发议论了--"忙着替死鬼开会演说追悼,哼!我们自己的祖祖宗宗的生忌死忌,春祭秋祭,先就忙不开,还来管姓呆姓摆的出世去世;中国鬼也就够受,还来张罗洋鬼!俄国共产党的爸爸死了,北京也听见悲声,上海广东也听见哀声;书呆子的退伍总统死了,又来一个同声一哭。二百年前的戴东原还不是一个一头黄毛一身奶臭一把鼻涕一把尿的娃娃,与我们什么相干,又用得着我们的正颜厉色开大会做论文!现在真是愈出愈奇了,什么,连拜伦也得利益均沾,又不是疯了,你们无事忙的文学先生们!谁是拜伦?一个滥笔头的诗人,一个宗教家说的罪人,一个花花公子,一个贵族;就使追悼会纪念会是现代的时髦,你也得想想受追悼的配不配,也得想想跟你们所谓时代精神合式不合式,拜伦是贵族,你们贵国是一等的民主共和国,那里有贵族的位置?拜伦又没有发明什么苏难埃,又没有做过世界和平的大梦,更没有用科学方法整理过国故,他只是一个拐腿的纨挎诗人,一百年前也许出过他的风头,现在埋在英国纽斯德的贵首头都早烂透了,为他也来开纪念会,哼,他配!讲到拜伦的诗你们也许与苏和尚的脾味合得上,看得出好处,这是你们的福气--要我看他的诗也不见得比他的骨头活得了多少。并且小心,拜伦倒是条好汉,他就恨盲目的崇拜,回头你们东抄西剿的忙着做文章想是讨好他,小心他的鬼魂到你梦里来大声的骂你一顿!"

  那位先生大发牢骚的时候,我已经抽了半枝的烟,眼看着缭绕的氲气,耐心的挨他的骂,方才想好赞美拜伦的文章也早已变成了烟丝飞散:我呆呆的靠在椅背上出神了:--拜伦是真死了不是?全朽了不是?真没有价值,真不该替他揄扬传布不是?

  眼前扯起了一重重的雾幔,灰色的、紫色的,最后呈现了一个惊人的造像,最纯粹,光净的白石雕成的一个人头,供在一架五尺高的檀木几上,放射出异样的光辉,像是阿博洛,给人类光明的大神,凡人从没有这样庄严的"天庭",这样不可侵犯的眉宇,这样的头颅,但是不,不是阿博洛,他没有那样骄傲的锋芒的大眼,像是阿尔帕斯山南的蓝天,像是威尼市的落日,无限的高远,无比的壮丽,人间的万花镜的展览反映在他的圆睛中,只是一层鄙夷的薄翳;阿博洛也没有那样美丽的发鬈,像紫葡萄似的一穗穗贴在花岗石的墙边;他也没有那样不可信的口唇,小爱神背上的小弓也比不上他的精致,口角边微露着厌世的表情,像是蛇身上的文彩,你明知是恶毒的,但你不能否认他的艳丽;给我们弦琴与长笛的大神也没有那样圆整的鼻孔,使我们想像他的生命的剧烈与伟大,像是大火山的决口......不,他不是神,他是凡人,比神更可怕更可爱的凡人,他生前在红尘的狂涛中沐浴,洗涤他的遍体的斑点,最后他踏脚在浪花的顶尖,在阳光中呈露他的无瑕的肌肤,他的骄傲,他的力量,他的壮丽,是天上磋奕司与玖必德的忧愁。

  他是一个美丽的恶魔,一个光荣的叛儿。

  一片水晶似的柔波,像一面晶莹的明镜,照出白头的"少女",闪亮的"黄金篦","快乐的阿翁"。此地更没有海潮的欢声。只有草虫的讴歌,醉人的树色与花香,与温柔的水响,小妹子的私语似的,在湖边吞咽。山上有急湍,有冰河,有幔天的松林,有奇伟的石景。瀑布像是疯癫的恋人,在荆棘丛中跳跃,从睡岩上滚坠,在磊石间震碎,激起无量数的珠子,圆的、长的、乳白的、透明的,阳光斜落在急流的中腰,幻成五彩的虹纹。这急湍的顶上是一座突出的危崖,像一个猛兽的头颅,两旁幽邃的松林,像是一头的长发,一阵阵的瀑雷,像是他的吼声。在这绝壁的边沿着站一个丈夫,一个不凡的男子,怪石一般的峥嵘,朝旭一般的美丽,劲瀑似的桀傲,松林似的忧郁。他站着,交抱着手臂,翻起一双大眼,凝视着无极的青天,三个阿尔帕斯的鸷鹰在他的头顶不息的盘旋;水声,松涛的呜咽,牧羊人的笛声,前峰的崩雪声--他凝神的听着。

  只要一滑足,只要一纵身,他想,这躯壳便崩雪似的坠人深潭,粉碎在美丽的水花中,这些大自然的谐音便是赞美他寂灭的丧钟。他是一个骄子:人间踏烂的蹊径不是为他准备的,也不是人间的镣链可以锁住他的鸷鸟的翅羽。他曾经丈量过巴南苏斯的群峰,曾经传斗过海理士彭德海峡的凶涛,曾经在马拉松放歌,曾经在爱琴海边狂欢,曾经践踏过滑铁芦的泥土,这里面埋着一个败灭的帝国。他曾经实现过西撤凯旋时的光荣,丹桂笼住他的发鬈,玫瑰承住他的脚踪;但他也免不了他的滑铁庐;运命是不可测的恐怖,征服的背后隐着谬辱的狞笑,御座的周遭显现了狴犴的幻景;现在他的遍体的斑痕,都是诽毁的箭镞,不更是繁花的装缀,虽则在他的无暇的体肤上一样的不曾停留些微污损......太阳也有他的淹没的时候,但是谁能忘记他临照时的光焰?

  虬哪发怒了。天变了颜色,湖面也变了颜色。四围的山峰都被上了黑雾的袍服,吐出迅捷的火舌,摇动着,仿佛是相互的示威,雷声像猛兽似的在山坳里咆哮、跳荡,石卵似的雨块,随着风势打击着一湖的膦光,这时候(一八一六年,六月,十五日)仿佛是爱丽儿的精灵耸身在绞绕的云中,默唪着咒语,眼看在这大风涛中,在湖的东岸,龙河合流的附近,在小屿与白沫间,飘浮着一只疲乏的小舟,扯烂的布帆,破碎的尾舵,冲当着巨浪的打击,舟子只是着忙的祷告,乘客也失去了镇定,都已脱卸了外衣,准备与涛浪搏斗。这正是芦骚的故乡,那小舟的历险处又恰巧是玖荔亚与圣潘罗遇难的名迹。舟中人有一个美貌的少年是不会泅水的,但他却从不介意他自己的骸骨的安全,他那时满心的忧虑,只怕是船翻时连累他的友人为他冒险,因为他的友人是最不怕险恶的,厄难只是他的雄心的激刺,他曾经狎侮爱琴海与地中海的怒涛,何况这有限的梨梦湖中的掀动,他交叉着手,静看着隆福埃的雪峰,在云罅里隐现。这是历史上一个希有的奇逢,在近代革命精神的始祖神感的胜处,在天地震怒的俄顷,载在同一的舟中,一对共患难的,伟大的诗魂,一对美丽的恶魔,一对光荣的叛儿!

  他站在梅锁朗奇的滩边(一八二四年,一月,四至二十二日)。海水在夕阳光里起伏,周遭静瑟瑟的莫有人迹,只有连绵的砂碛,几处卑陋的草屋,古庙宇残圯的遗迹,三两株灰苍色的柱廊,天空飞舞着几只阔翅的海鸥,一片荒凉的暮景。他站在滩边,默想古希腊的荣华,雅典的文章,斯巴达的雄武,晚霞的颜色二千年来不曾消灭,但自由的鬼魂究不曾在海砂上留存些微痕迹......他独自站着,默想他自己的身世,三十六年的光阴已在时间的灰烬中埋着,爱与憎,得志与屈辱;盛名与怨诅,志愿与罪恶,故乡与知友,威尼市的流水,罗马古剧场的夜色,阿尔帕斯的白雪,大自然的美景与恚怒,反叛的磨折与尊荣,自由的实现与梦境的消残......他看着海砂上映着的漫长的身形,凉风拂动着他的衣据--寂寞的天地间的一个寂寞的伴侣--他的灵魂中不由的慨起了一阵感激狂潮,他把手掌埋没了头面。此时日轮已经翳隐,天上星先后的显现,在这美丽的瞑色中,流动着诗人的吟声,像是松风,像是海涛,像是蓝奥孔苦痛的呼声,像是海伦娜岛上绝望的吁叹:年岁已经僵化我的柔心,我再不能感召他人的同情;但我虽则不敢想望恋与悯,我不愿无情!往日已随黄叶枯萎,飘雾;恋情的花与果更不留踪影。只剩有腐土与虫与怆心,长伴前途的光阴!烧不尽的烈焰在我的胸前,孤独的,像一个喷火的荒岛;更有谁凭吊,更有谁怜--一堆残骸的焚烧!希冀,恐惧,灵魂的忧焦,恋爱的灵感与苦痛与蜜甜,我再不能尝味,再不能自傲--我投入了监牢!但此地是古英雄的乡国,白云中有不朽的灵光,我不当怨艾,惆怅,为什么这无端的凄惶了希腊与荣光,军旗与剑器,古战场的尘埃,在我的周遭,古勇士也应慕羡我的际遇,此地今朝!梦醒!不是希腊--她早已惊起!

  苏醒,我的灵魂!问谁是你的血液的泉源,休辜负这时机,鼓舞你的勇气!丈夫!休教已往的沾恋梦魇似的压迫你的心胸,美妇人的笑与颦的婉恋,更不当容宠!

  年岁已经僵化我的柔心,我再不能感召他人的同情;但我虽则不敢想望恋与悯,我不愿无情!往日已随黄叶枯萎,飘雾;恋情的花与果更不留踪影。只剩有腐土与虫与怆心,长伴前途的光阴!烧不尽的烈焰在我的胸前,孤独的,像一个喷火的荒岛;更有谁凭吊,更有谁怜--一堆残骸的焚烧!希冀,恐惧,灵魂的忧焦,恋爱的灵感与苦痛与蜜甜,我再不能尝味,再不能自傲--我投入了监牢!但此地是古英雄的乡国,白云中有不朽的灵光,我不当怨艾,惆怅,为什么这无端的凄惶了希腊与荣光,军旗与剑器,古战场的尘埃,在我的周遭,古勇士也应慕羡我的际遇,此地今朝!梦醒!不是希腊--她早已惊起!

  苏醒,我的灵魂!问谁是你的血液的泉源,休辜负这时机,鼓舞你的勇气!丈夫!休教已往的沾恋梦魇似的压迫你的心胸,美妇人的笑与颦的婉恋,更不当容宠!

  再休眷念你的消失的青年,此地是健儿殉身的乡土,听否战场的军鼓,向前,毁灭你的体肤!

  只求一个战士的墓窟,收束你的生命,你的光阴,去选择你的归宿的地域,自此安宁。

  他念完了诗句,只觉得遍体的狂热,壅住了呼吸,他就把外衣脱下,走入水中,向着浪头的白沫里耸身一窜,像一只海豹似的,鼓动着鳍脚,在铁青色的水波里泳了出去......"冲锋,冲锋,跟我来!"

  冲锋,冲锋,跟我来!这不是早一百年拜伦在希腊梅锁龙奇临死前昏迷时说的话?那时他的热血已经让冷血的医生给放完了,但是他的争自由的旗帜却还是紧紧的擎在他的手里。

  再迟八年,一位八十二岁的老翁也在他的解脱前,喊一声,"more light!"

  "不够光亮"!"冲锋,冲锋,跟我来"!

  火热的烟灰吊在我的手背上,惊醒了我的出神,我正想开口答复那位朋友的讥讽,谁知道睁眼看时,他早溜了!

  曼殊斐儿"这心灵深处的欢畅,这情绪境界的壮旷;任天里沉沦地狱开放,毁不了我内府的宝藏!"

  美感的记忆,是人生最可珍的产业,认识美的本能是上帝给我们进天堂的一把秘钥。

  有人的性情,例如我自己的,如以气候喻,不但是阴晴相间,而且常有狂风暴雨,也有最艳丽蓬勃的春光。有时遭逢幻感引起厌世的悲观,铅般的重压在心上,比如冬令阴霾,到处冰结,莫有微生气;那时便怀疑一切;宇宙、人生、自我,都只是幻的妄的;人情、希望理想也只是妄的幻的。

  这几行是最深入的悲观派诗人理巴第的诗;一座荒坟的墓碑上,刻着冢中人生前美丽的肖像,激起了他这根本的疑问--若说人生是有理可寻的何以到处只是矛盾的现象,若说美是幻的,何以他引起的心灵反应能有如此之深切,若说美是真的,何以可以也与常物同归腐朽,但理巴第探海灯似的智力虽则把人间种种事物虚幻的外象一一褫剥连宗教都剥成了个赤裸的梦,他却没有力量来否认美!美的创现他只能认为是稀奇的,他也不能否认高洁的精神恋,虽则他不信女子也能有同样的境界,在感美感恋的最纯粹的一刹那间,理巴第不能不承认是极乐天国的消息,不能不承认是生命中最宝贵的经验,所以我每次无聊到极点的时候,在层冰般严封的心河底里,突然涌起一股消融一切的热流,顷刻间消融了厌世的结晶,消融了烦闷的苦冻。那热流便是感美感恋最纯粹的一俄顷之回忆。从一颗沙里看出世界,天堂的消息在一朵野花,将无限存在你的掌上。

  这类神秘性的感觉,当然不是普遍的经验,也不是常有的经验,凡事只认实际的人,当然嘲讽神秘主义,当然不能相信科学可解释的神经作用,曾发生科学所不能解释的神秘感觉。但世上"可为知者道不可与不知者言"的情事正多着哩!

  从前在十六世纪,有一次有一个意大利的牧师学者到英国乡下去,见了一大片盛开的苜蓿在阳光中只似一湖欢舞的黄金,他只惊喜得手足无措,慌忙跪在地上,仰天祈告,感谢上帝的恩典,使他得见这样的美,这样的神景,他这样发疯似的举动当时一定招起在旁乡下人的哗笑,我这篇里要讲的经历,恐怕也有些那牧师狂喜的疯态,但我也深信读者里自有同情的人,所以我也不怕遭到乡下人的笑话!

  去年七月中有一天晚上,天雨地湿,我独自冒着雨在伦敦的海姆司堆特问路惊问行人,在寻彭德街第十号的屋子。那就是我初次,不幸也是末次,会见曼殊斐儿--"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的一晚。

  我先认识麦雷君,john midaleton murry athene。am的总主笔,诗人,着名的评衡家,也是曼殊斐儿一生最后十余年间最密切的伴侣。

  他和她自一九一三年起,即夫妇相处,但曼殊斐儿却始终用她到英国以后的"笔名"miss kathrine mans-field。她生长于纽新兰,原名是kathleen bean-champ,是纽新兰银行经理sir harold beanchamp的女儿,她十五年前离开了本乡,同着她三个小妹子到英国,进伦敦大学院读书,她从小即以美慧着名,但身体也从小即很怯弱,她曾在德国住过,那时她写她的第一本小说《ina german pen-sion》。大战期内她在法国的时候多,近几年她也常在瑞士意大利及法国南部。她所以常在外国,就为她身体太弱,禁不得英伦的雾迷雨苦的天时,麦雷为了伴她也只得把一部的事业放弃,跟着他安琪儿似的爱妻,寻求健康,据说可怜的曼殊斐儿战后得了肺病证明以后,医生明说她不过三两年的寿限,所以麦雷和她相处有限光阴,真是分秒可数,多见一次夕照,多经一度朝旭,她优昙似的余荣,便也消减了如许的活力,这颇使想起茶花女一面吐血一面纵酒恣欢时的名句:你知道我是活不久长的,所以我存心活他一个痛快!"我正不知道多情的麦雷,对着这艳丽无双的夕阳,渐渐消翳,心里"爱莫能助"的悲感,浓烈到何等田地!但曼殊斐儿的"活他一个痛快"的方法,却不是像茶花女的纵酒恣欢,而是在文艺中努力;她像夏夜榆林中的鹃鸟,吐出缕缕的心血来制成无变的情曲,便唱到血枯音嘶,也还不忘她的责任,是牺牲自己有限的精力,替自然界多增几分的美,给苦闷的人间,几分艺术化精神的安慰。她心血所凝成的便是两本小说集,一本是"bliss"一本是去年出版的"garden party"凭这两部书里的二三十篇小说,她已经在英国的文学界里占了一个很稳固的位置,一般的小说只是小说,她的小说却是纯粹的文学,真的艺术;平常的作者只求暂时的流行,博群众的欢迎,她却只想留下几小块"时灰掩不暗的真晶,只要得少数知音者的赞赏。但唯其是纯粹的文学,她着作的光彩是深蕴于内而不是显露于外者,其趣味也须读者用心咀嚼,方能充分的理会,我承作者当面许可选择她的精品,如今她已去世,我更应珍重实行我翻译的特权,虽则我颇怀疑我自己的胜任,我的好友陈通伯他所知道的欧洲文学恐怕在北京比谁都更渊博些,他在北大教短篇小说,曾经讲过曼殊斐儿的,很使我欢喜。他现在答应也来选读几篇,我更要感谢他了。关于她短篇艺术的长处,我也希望通伯能有机会说一点。

  现在让我讲那晚怎样的会晤曼殊斐儿,早几天我和麦雷在chafing cross背后一家嘈杂的abc茶店里,讨论英法文坛的状况。我乘便说起近几年中国文艺复兴的趋向,在小说里感受俄国作者的影响最深,他的几于跳了起来,因为他们夫妻最崇拜俄国的几位大家,他曾经特别研究过道施滔庵符斯基着有一本dostoievsky:a critical study martin seoker曼殊斐儿又是私淑契高夫的他们常在抱憾俄国文学始终不会受英国人相当的注意,因之小说的质舆式,还脱不尽维多利亚时期的philistinism。我又乘便问起曼殊斐儿的近况,他说她这一时身体颇过得去,所以此次敢伴着她回伦敦来住两个星期,他就给了我他们的住址,请我星期四,晚上去会她和他们的朋友。

  所以我会见曼殊斐儿,真算是凑巧的凑巧,星期三那天我到惠尔思乡里的家去了下一天和他的夫人一同回伦敦,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记得回寓时浑身都淋湿了。

  他们在彭德街的寓处,很不容易找,(伦敦寻地方总是麻烦的,我恨极了那个回街曲巷的伦敦。)后来居然寻着了,一家小小一楼一底的屋子,麦雷出来替我开门,我颇狼狈的拿着雨伞还拿着一个朋友还我的几卷中国字画,进了门。我脱了雨具,他让我进右首一间屋子,我到那时为止对于曼殊斐儿只是对一个有名的年轻女作者的景仰与期望;至于她的仙姿灵态"我那时绝对没有想到,我以为她只是与roes macanlay,virginia woolf,roma wilon,mrs。lueas,venessa bell几位女文学家的同流人物。平常男子文学家与美术家,已经尽够怪僻,近代女子文学家更似乎故意养成怪僻的习惯,最显着的一个通习是装饰之务淡朴,务不久时,"背女性:"头发是剪了的,又不好好的收拾,一团和糟的散在肩上;被子永远是粗纱的;鞋上不是有泥就有灰,并且大都是最难看的样式;裙子不是异样的短就是过分的长,眉目间也许有一两圈"天才的黄晕"或是带着最可厌的美国式龟壳大眼镜,但他们的脸上却从不见脂粉的痕迹,手上装饰亦是永远没有的,至多无非是多烧了香烟的焦痕,哗笑的声音十次里有九次半盖过同座的男子;走起路来也是挺胸凸肚的,再也辨不出是夏娃的后身;开起口来大半是男子不敢出口的话;当然最喜欢讨论的是freudian complex,birth control或是george moore与james joyce私人印行的新书,总之她们的全人格只是妇女解放的一幅讽刺画和这一班立意反对上帝造人的本意的"唯智的女子在一起,当然也有许多有趣味的地方,但有时总不免感觉她们矫揉造作的痕迹过深,引起一种性的憎忌。

  我当时未见曼殊斐儿以前,固然并没有预想她是这样一流的futuristic,但也绝对没梦想到她是女性的理想化。

  所以我推进那房门的时候,我就盼望她--一个将近中年和蔼的妇人--笑盈盈的从壁炉前沙发上站起来和我握手问安。

  但房里--一间狭长的壁炉对门的房--只见鹅黄色恬静的灯光,壁上炉架上杂色的美术的陈设和画件,几张有彩色画套的沙发围列在炉前,却没有一半个人影。麦雷让我一张椅上坐了,伴着我谈天,谈的是东方的观音和耶教的圣母希腊的virgin diana埃及的isis波斯的mithraism里的virgin等等之相仿佛,似乎处女的圣母是所有宗教里一个不可少的象征......我们正讲着,只听得门上一声剥啄,接着进来了一位年轻女耶,含笑着站在门口,难道她就是曼殊斐儿--这样的年轻"......"我心里在疑惑。她一头的褐色鬈发,盖着一张的小圆脸,眼极活泼,口也很灵动,配着一身极鲜艳的衣裳--漆鞋,绿丝长袜,银红绸的上衣,紫酱的丝绒围裙--亭亭的立着,像一棵临风的郁金香。

  麦雷起来替我介绍,我才知道她不是曼殊斐儿,而是屋主人,不知是密司beir还是beek我记不清了,麦雷是暂寓在她家的;她是个画家,壁挂的画,大都是她自己的,她在我对面的椅上坐了,她从炉架上取下一个小发电机似的东西拿在手里,头上又戴了一个接电话生戴的听箍,向我凑得很近的说话,我先还当是无线电的玩具,随后方知这位秀美的女郎,听觉和我自己的视觉仿佛,要藉人为方法来补充先天的不足。

  (我那时就想起聋美人是个好诗题,对她私语的风情是不可能的了!)她正坐定。外面的门铃大响--我疑心她的门铃是特别响些,来的是我在法兰先生家里会过的sydney,极诙谐的一位先生,有一次他从他巨大的袋里一连摸出了七八枝的烟斗,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各种颜色的,叫我们好笑。他进来就问麦雷迦赛林今天怎样。我竖起了耳朵听他的回答,麦雷说"她今天不下楼了,天太坏,谁都不受用......"华德鲁就问他可否上楼去看他,麦说可以的,华又问了密司b的允许站了起来,他正要走出门,麦雷又赶过去轻轻的说。

  楼上微微听得出步响w已在迦赛林房中了。一面又来了两个客,一个矮的m才从游希腊回来,一个轩昂的美丈夫就是里每周做科学文章署名sullivan,m就讲他游希腊的情形尽背着古希腊的史迹名胜,短讲个不住。s也问麦雷迦赛林如何,麦说今晚不下楼w现在楼上。过了半点钟模样,w笨重的足音下来了,s就问他迦赛林倦了没有,w说"不,不像倦,可是我也说不上,我怕她累,所以我下来了。"再等一歇s也问了麦雷的允许上楼去,麦也照样的叮嘱他不要让她乏了。麦问我中国的书画,我乘便就拿那晚带去的一幅赵之谦的"草书法画梅,"一幅王觉斯的草书,一幅梁山舟的行书,打开给他们看,讲了些书法大意,密司b听得高兴,手捧着她的听盘,挨近我身旁坐着。

  但我那时心里却颇有些失望,因为冒着雨存心要来一会bliss的作者,偏偏她又不下楼;同时w、s、麦雷的烘云托月,又增加了我对她的好奇心,我想运气不好,迦赛林在楼上,老朋友还有进房去谈的特权我外国人的生客,一定是没有分的了,时已十时过半了,我只得起身告别,走出房门,麦雷陪出来帮我穿雨衣,我一面穿衣,一面说我很抱歉,今晚密司曼殊斐儿不能下来,否则我是很想望会她的。但麦雷却很诚恳的说"如其你不介意,不妨请上楼去一见"。我听了这话喜出望外立即将雨衣脱下,跟着麦雷一步一步的上楼梯......上了楼梯,叩门,进房,介绍,s告辞,和m一同出房,关门,她请我坐了,我坐下,她也坐下......-这么一大串繁复的手续,我只觉得是像电火似的一扯过,其实我只推想应有这么些逻辑的经过,却并不会亲切的一一感到;当时只觉得一阵模糊,事后每次回想也只觉得是一阵模糊,我们平常从黑暗的街里走进一间灯烛辉煌的屋子,或是从光薄的屋子里出来骤然对着盛烈的阳光,往往觉得耀光太强,头晕目眩的要定一定神,方能辨认眼前的事物,不仅是光,浓烈的颜色,有时也有"潮没"官觉的效能。我想我那时,虽不定是被曼殊斐儿人格的烈光所潮没,她房里的灯光陈设以及她自身衣饰种种各品浓艳灿烂的颜色,已够使我不预防的神经,感觉刹那间的淆惑,那是很可理解的。

  她的房给我的印象并不清切,因为她和我谈话时,不容我分心去认记房中的布置,我只知道房是很小,一张大床差不多就占了全房大部分的地位,壁是用画纸裱的,挂着好几幅油画大概也是主人画的,她和我同坐在床左贴壁一张沙发榻上。因为我斜倚她正坐的缘故,她似乎比我高得多,(在她面前那一个不是低的,真的!)我疑心那两盏电灯是用红色罩的,否则何以我想起那房,便联想起,"红烛高烧"的景象?但背景究属不甚重要,重要的是给我最纯粹的美感的--她:是使我使用上帝给我那管进天堂的秘钥的--她;是使我灵魂的内府里又增加了一部宝藏的--她。但要用不驯服的文字来描写那晚。她,不要说显示她人格的精华,就是忠实地表现我当时的单纯感象,恐怕就够难的一个题目。从前有一个人一次做梦,进天堂去玩了,他异样的欢喜,明天一起身就到他朋友那里去,想描摹他神妙不过的梦境。但是!他站在朋友面前,结住舌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他要说的时候,才觉得他所学的人间适用的字句,绝对不能表现他梦里所见天堂的景色,他气得从此不开口,后来就抑郁而死,我此时妄想用字来活现出一个曼殊斐儿,也差不多有同样的感觉,但我却宁可冒猥渎神灵的罪,免得像那位诚实君子活活的闷死。她也是铄亮的漆皮鞋,闪色的绿丝袜,枣红丝绒的围裙,嫩黄薄绸的上衣,领口是尖开的,胸前挂一串细珍珠,袖口只齐及肘弯。她的发是黑的,也同密司b一样剪短的,但她栉发的式样,却是我在欧美从没有见过的,我疑心她有心仿效中国式,因为她的发不但纯黑而且直而不卷,整整齐齐的一圈,前面像我们十余年前的"刘海"梳得光滑异常,我虽则说不出所以然我只觉她发之美也是生平所仅见。

  至于她眉目口鼻之清之秀之明净,我其实不能传神于万一,仿佛你对着自然界的杰作,不论是秋月洗净的湖山,霞彩纷披的夕照,南洋里莹澈的星空,或是艺术界的杰作,培德花芬的沁芳南怀格纳的奥配拉,密克朗其罗的雕像,卫师德拉或是柯罗的画;你只觉得他们整体的美,纯粹的美,不能分析的美,可感不可说的美;你仿佛直接无碍的领会了造作最高明的意志,你在最伟大深刻的戟刺中经验了无限的欢喜,在更大的人格中解化了你的性灵,我看了曼殊斐儿像印度最纯澈的碧玉似的容貌,受着她充满了灵魂的电流的凝视,感着她最和软的春风似神态,所得的总量我只能称之为一整个的美感。她仿佛是个透明体,你只感讶她粹极的灵彻性,却看不见一些杂质就是她一身的艳服,如其别人穿着也许会引起琐碎的批评,但在她身上,你只是觉得妥帖,像牡丹的绿叶,只是不可少的衬托,汤林生她生前的一个好友,以阿尔帕斯山巅万古不融的雪,来比拟她清,极超俗的美,我以为很有意味的;他说:--曼殊斐儿以美称,然美固未足以状其真,世以可人为美,曼殊斐儿固可人矣,然何其脱尽尘寰气,一若高山琼雪,清初重霄。其美可惊,而其凉亦可感,艳阳被雪,幻成异彩,亦明明可识,然亦似神境在远,不隶人间,曼殊斐儿肌肤明皙如纯牙,其官之秀,其目之黑,其颊之腴,其约发环整如髹,其神态之闲静,有华族粲者之明粹,而无西艳伉杰之容。其躯体尤苗约,绰如也,若明蜡之静焰,若晨星之澹妙,就语者未尝不目讶其吐息之重浊,而虑是静且澹者之且神化......汤林生又说她锐敏的目光,似乎直接透人你灵府深处将你所蕴藏的秘密一齐照彻,所以他说她有鬼气,有仙气,她对着你看,不是见你的面之表,而是见你心之底,但她却大是侦刺你的内蕴,并不是有目的搜罗而只是同情的体贴。你在她面前,自然会感觉对她无严密的必要;你不说她也有数,你说了她也不会惊诃。她不会责备,她不会怂恿,她不会奖赞,她不会代出什么物质利益的主意,她只是默默的听,听完了然后对你讲她自己超於美恶的见解--真理。

  这一段从长期交谊中出来深入的话,我与她仅一二十分钟的接近当然不曾体会到,但我敢说从她神灵的目光里推测起来,这几句话不但是可能,而且是极近情的。

  所以我那晚和她同坐在蓝丝绒的榻上,幽静的灯光,轻笼住她美妙的全体,我像受了催眠似的,只是痴对她神灵的妙眼,一任她利剑似的光波,妙乐似的音浪,狂潮骤雨似的向着我灵府泼淹,我那时即使有自觉的感觉,也只似开茨听鹃啼时的:曼殊斐儿音声之美,又是一个miracle一个个音符从她脆弱的声带里颤动出来,都在我习于尘俗的耳中,启示一种神奇的意境。仿佛蔚蓝的天空中一颗一颗的明星先后涌现。像听音乐似的,虽则明明你一生从不曾听过,但你总觉得好象曾经闻到过的也许在梦里,也许在前生。她的,不仅引起你听觉的美感,而竟似直通你的心灵底里,抚摩你蕴而不宣的苦痛,温和你半僵的希望,洗涤你窒碍性灵的俗累,增加你精神快乐的情调;仿佛凑住你灵魂的耳畔私语你平日所冥想不得的仙界消息。我便此时回想,还不禁内动感激的悲慨,几于零泪;她是去了,她的音声笑貌也似蜃彩似的一翳不再,我只能学之自慰,曼殊斐儿,我前面说过,是病肺痨的。我见她时,正离她死不过半年,她那晚说话时,声音稍高,肺管中便如吹荻管似的呼呼作响。她每句话尾收顿时,总有些气促,颧颊间便也多添一层红润,我当时听出了她肺弱的音息,便觉得切心的难过,而同时她天才的兴奋,偏是逼迫她音度的提高,音愈高,肺嘶亦更历历,胸间的起伏亦隐约可辨,可怜!我无奈何只得将自己的声音特别的放低,希冀她也跟着放低些,果然很灵效,她也放低了不少,但不久她又似内感思想的朝刺,重复节节的高引,最后我再也不忍因此而多耗她珍贵的精力,并且也记得麦雷再三叮嘱 不羁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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