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比白云森预料的要糟,从上午九点多到下午四点,城西的三一一师两个旅近两千号人在机枪重炮的配合下,发起了三次集团冲锋,均未能突破日军防线,东线的三一二师边打边退,至下午三时左右陆续放弃了九丈崖、石角头,小季山几个险要的城防工事,缩入了城中,被迫据守城门、城墙与敌苦战。四时之后,白云森在作为临时军部的西关小学校里和杨皖育并两个师参谋长商量了一下,决定暂时停止西线的出击,扼守现有阵地,待夜幕落下来后再作新的努力。
日军却并不善罢甘休,继续在东西两线发动攻击,七八架飞机和几十门大口径火炮毫无目标地对城里狂轰滥炸。繁华的皮市街和举人街化作了一片火海,巍巍耸立了八百七十余年的钟鼓楼被炸塌了半边;清朝同治年间建成的县道衙门被几颗重磅炸弹崩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个摇摇欲倒的门楼;那座曾作为军部的小白楼也中弹变成了废墟。有些街区变得无法辨认了,坑洼不平的青石大道上四处都是瓦砾、砖石,残墙断垣。负责东、西两线联络的传令兵几次跑迷了路。
日本人简直发了疯,他们似乎打定主意要把陵城从民国地图上抹掉,把城中的军民捶成肉泥。各处报来的消息都令人心惊肉跳:位于城市中央的博爱医院挨了十几发炮弹,未及疏散的重伤员大部死难,据目击者说,摊在着弹点上的伤病员们被炸得血肉横飞。残缺不全的胳膊、腿伴着弹片抛到了大街上。医院铁栅门的空档上嵌着血肉模糊的人头。一颗挂着粘膜的眼珠硬挤进了断垣的墙缝里。举人街上到处倒卧着尸体,向四处漫延扩张的大火已无人扑灭。许多人往光明大戏院方向拥,而光明大戏院已着了火,先进去的人正往外挤,戏院门口的大街上充斥着绝望的哀号。日军飞机一颗炸弹扔下来,便有几十上百人死亡。有些被吓昏了的人往死人堆里钻,往排水沟的臭水里钻。奉命引导疏散的百余个新二十二军士兵已无法控制这绝望导致的混乱了。
古老的陵城在炮火硝烟中痛苦的挣扎着,呻吟着......
白云森的心也在呻吟。几个小时前,他还没料到战争会进行到眼下这种地步,他原指望借和平的假象、借日军等待投降接洽时的松懈,一举突破日军防线,冲出城去。这样,不论是对新二十二军,还是对脚下这座古城,对城里的百姓,都是最好的出路,不料,竟失算了,日军早已想到了他前头,而且,因为上当进行了疯狂的报复。他无可奈何地把这座生他养他的古城,和二十二万民众推进了血火爆涌的地狱。
听着那些报告,他真想哭,后来,他按捺不住了,睁着血红的眼珠对他们吼:“滚开,都滚开!既然走到这一步了,老子就要打到底!”
站在西关小学一幢校舍的房顶上用望远镜向烟火起处瞭望时,他力图说服自己。无论如何,他还是正确的,他的选择并没有错。即便整个陵城都被战争的铁拳打碎了,也没什么可怕,城池毁了,可以重建,而一个民族的精神崩溃了,一切便全完了。他做出这样痛苦的选择,决不仅仅是为了一个人的或一个军的荣辱,而是为了整个中华民族的尊严。老师爷不是和杨皖育谈起过史可法么?史可法就是他的榜样。当年的扬州,十日血雨飘过,只留下了清军的残暴恶名,扬州没从大地上滑走,史可法人亡魂存,光照日月,为后世传诵。他没错,根本没错,就是蒋委员长也讲过焦土抗战的。无此决心,也就不会有抗战的最后胜利。
自然,他并不希望陵城真的变成昔日的扬州,变成一片焦土。他得尽快突出去,让战火尽早在陵城熄灭。为了陵城,为了二十二万父老乡亲,夜间的突围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取得成功。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能否成功他却说不准。天已朦胧黑了,日军攻击的炮火依然十分猛烈。安放在学校校长室的电话不停地响。几乎每一个电话都是告急报丧,东城墙北段危急,四八七旅一O九五团团长、团副相继阵亡,南段一。九四团已使上了大刀,团长重伤。三一二师副师长老赵捂着被打出的肚肠,嘶哑着嗓门向他哭诉,要求派兵增援。西边的三一一师情况也不妙,旅、团干部伤亡过半,从前沿阵地上抬下来的伤兵已排满了三大问校舍。
他对着电话不断地吼叫,骂人,一味命令各部坚持,直到入夜以后,日军攻击的炮火渐渐平息下来,他才抓住时机,把城东三一二师的四八七旅悄悄调了过来,和三一一师合为一处,准备星夜出击。整个城东防线只留下了郭士文四八八旅残部三百多人掩护撤退。
日军没再发动猛烈攻击,他揣摸,日军或许是认为此夜无法破城,才不那么迫不及待了。
十一点四十分,四八七旅一千余人跑步赶到了西关小学,向他报到。与此同时,三一一师又一支五百人的敢死队组成了。一个个背负大刀,全副武装的敢死队员也云集到小学校的操场上。
在几支火把的照耀下,他和杨皖育登上了操场前的砖石台,对分属于两个师的官兵们训话。
白云森率先挥着胳膊喊:“弟兄们,同志们,我新二十二军生死存亡在此一战,这不是我白某人说的,是我们殉国的军长说的。军长为了不让我们做汉奸,被毕元奇一伙谋害了!我们为了军长,也得打好这一仗!弟兄们,对不对?”
“对!”
台下齐呼,气氛悲壮。
“我们新二十二军是军长一手创建的,你们每个人身上都寄托着军长的希望,你们只有拼着性命,不怕流血,冲出重围,才是对军长最好的报答!你们活着,把新二十二军的军旗打下去,军长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我白云森就是死了,也有脸去见军长了!”
他走下砖台,从一个敢死队员手里取过了一把大刀片,旋又走到台上,把大刀举过了头顶:“弟兄们,新二十二军就是靠它起家的!辛亥首义后,军长和我,就是用它铲了陵城巡防营,攻占了县道衙门!今儿个,我们还要用它去砍鬼子的脑袋!谁敢怯阵不前,本师长也用大刀剁他的头!记住,鱼死网破就在今夜,从本师长到你们诸位都得下定决心,不成功则成仁!举起枪来,跟我发誓:‘不成功,则成仁!’”
“不成功,则成仁!”
台下的士兵们举枪齐吼,其声如雷。
“好!下面请杨副师长训话。”
杨皖育愣了一下,嘴唇蠕动了半天,才缓缓开口道:“我没有多少话说了!该说的白师长大都说了。我们都是凡夫俗子,都不愿死,可是,鬼子逼着咱拼命的时候,咱也得拼!若是怕了,就多想想倒在徐州郊外,武昌城下的弟兄们吧,不说为了军长了,就是为了那些殉国的弟兄,咱们也不能充孬种!”
“为殉难弟兄报仇!”
有人跳出队列高喊。
“为殉难弟兄报仇!”
“一切为了军长!”
“一切为了军长!”
台下呼声又响成一片。
待呼声平息下来之后,杨皖育又道:“我和白师长就率着军部跟在你们后面突围,你们都倒下了,我和白师长顶上去,哪怕我新二十二军全部打光,也不能......”
响起了轰隆隆的爆炸声。两发炮弹落在东墙角,把小学校的围墙炸塌了一截。离爆炸点很近的一些弟兄及时卧下了。没人伤亡。
杨皖育不说了,手一挥,命四八七旅和三一一师敢死队士兵们跑步出发,到西池口集结。
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轰轰然响了起来,震得砖石台都索索发抖。没有月。惨淡的星光下,操场上那由一千五百多号官兵构成的巨蟒渐渐伸直了盘蜷的躯体,一段段跃出了校门,消溶在凄惨的黑暗中。
是夜零时二十分,三一一师四八五旅开始向西南杨村方向佯攻。零时二十五分,白云森令三一一师敢死队、三一二师四八七旅汇合四八六旅由西池口向西北赵墟子一线强行突围。零时四十五分,在军部已准备撤离西关小学时,四八六旅旅长郭士文挂来了最后一个电话说:东城墙已被日军炮火炸塌多处,日军在轻重机枪的掩护下,从炸开的缺口突进城内,整个城东只有城门楼还在我军手中。最后,郭士文大喊了一声:“师长保重!”电话里便没了声音。
白云森抓着话筒呆站了半天,眼中的泪水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
他知道,郭士文这最后一声“师长保重”,实际上是临终遗言了,他苦心经营了许多年的四八八旅终于不存在了。他在新二十二军的一个可以托之以性命的忠实部下和他永别了。
他疯狂地扯断了电话线,把话筒狠狠地摔在洋灰地上。
杨皖育惶惑地问:“你......你是咋啦?”
他这才察觉了自己的失态,脸上滚着泪,艰难地道:“四八八旅完了......”
“这么说,鬼子进城了?”
他点了点头。
“快!上马,我们得快走!”
新二十二军终于向苦难的陵城告别了。
走出西关小学校门的时候,他骑在马上勒着缰绳,对着东方火光冲天的城池,对着那一片片残墙断垣,举起了沉重的手,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国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