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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横行客

重来 刘醒龙 2551 2021-04-06 06:21

  有个星期天,我领着儿子上集贸市场买菜。儿子站在张牙舞爪的小龙虾面前不肯走。没奈何,我只好停下来,让儿子自己去挑,儿子伸手刚向前又缩回来。他怕,要我动手。我正准备说我也怕,虾贩子已飞快地替我们代劳了。一边往菜篮里扔那些狰狞可怖的尤物,一边热情地说个大体肥的小龙虾最好。我对小龙虾没有经验,对各色贩子却是有经验的,他们总是恨不得将孬货先脱手。我想,虾贩子说大的好,我就偏要小的。于是,便顾不得含蓄斯文,冲着处处暗藏杀机的小龙虾们出手了。

  回家后方知,儿子要吃小龙虾是假,要玩小龙虾是真。他哭闹着使尽浑身解数,不让我将它们活活蒸了,自己端了半脸盆水,放几只精灵的小龙虾,用一只小棍子去和那些大钳子打斗。最逗儿子开心的是小龙虾中小的们。由此,我想到在与虾贩子的较量中,我胜了。其实,在回家的路上我就明白过来,这吃小龙虾与吃螃蟹应是一样的道理,讲究的就是个大体肥。

  那次,由于儿子的欢乐,我发现自己对小龙虾的感情起了变化。

  一九九〇年那个流火的月份,在通往大别山主峰天堂寨的客车上,往日的冷冷清清,被突发的熙熙攘攘搅得让当地人吃惊,猜不透这满满一车城里人,来这大山深处干什么。有问则有答,说是去山上宾馆开笔会的。他们啊了一声,仿佛懂了。我则以为未必是真懂,这种拢到一起写小说写诗的聚会,在城里都要浪费太多口舌作解释,而在山里,他们也许是将我们当成卖笔买笔的生意人,来此搞展销的。

  如火如荼的季节,笔会亦开得如火如荼。高手当仁不让,新秀死不认输,三三两两住一间屋子,大家都暗暗骂着他妈的较着劲写。宾馆条件应该说是不错的,却无法使每个人都得到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无奈,大家各显神通,或是掀了被窝将床板当桌子,或是将水桶倒过来做成椅子。直弄得服务员叫苦不迭。而到了夜里,一群人叠起会议室的沙发茶几,拎出一部录音机,放上些抒情浪漫的舞曲,自然又欢欢乐乐,轻轻松松了。

  宾馆在天堂寨山腰上,外面一弯小桥和一群裸露的玄武岩,勾勒出一条清悠悠的小河。我曾说过,在这山泉之中洗衣服是一种享受。后来,当我看到几个小孩在那溪水中作天体扑腾时,一番蓦然回首之中,忽然觉得,那才是这辈子不会再有的一种享受。

  那天中午,在去餐厅的路上,几个湿漉漉的小孩迎面跑来,大点的一个手上托着一只罐头瓶,瓶里装着几只小螃蟹。我立即想起了儿子和小龙虾,就问,你这螃蟹能给我一只吗?小孩愣也不愣便说,你拿吧。我从口袋里翻出一只旧信封,随手拿了一只装进去。稍后坐在餐厅等候上菜的时间里,我拿出螃蟹炫耀说,自己给儿子弄了一个最漂亮的礼物。旁边的人却提醒说,螃蟹是死的。我仔细一看,顿时愣了,果然那小生命已魂归山野了。

  料想不到的是,等我步出餐厅,那小孩竟然等候在那里,见了我,问,喂,你那蟹子是死的吧。我说是呀是呀,蟹子是死的。我小时候也是将螃蟹叫蟹子。小孩说,不怕,我再到河里给你捉一只,河里蟹子多得很。又问,你住哪个房间,捉到后,我给你送去。我告诉他自己住二〇五房间。到天黑,散步回来,小孩不知从什么地方蹦出来,站在我面前,依然喂了一声,说,我把蟹子放到你房间里去了。回到房间,果然,茶几上放着一只罐头瓶,瓶里的清水中,透出一只大螃蟹和几只小螃蟹。

  此后和小孩碰面,我们都以喂来打招呼。有一次我问他,这蟹子吃什么。小孩认真地想了想,极负责地回答说,吃沙子。我是真心问,小孩也是真心答。我不知道螃蟹吃什么,却能断定绝不是吃沙子。我仍然笑着点头表示懂了,回房间后,却丢了几粒饭粒在瓶子里。

  下山之际,和《长江文艺》的刘耀仑君坐在一辆吉普里,忍不住从那声喂谈到山里人的纯朴,同时拿出瓶子里的螃蟹做证。刘君精神大振,说谁给他儿子送了一只小乌龟,谁又送给他儿子一只小团鱼(鳖),然后说,干脆也将这螃蟹送给我儿子吧,这样,三位铁甲将军就会齐了。我笑一笑,没作表示,心里则想,你有儿子,我就没儿子吗!

  谁知在罗田县城住下开总结会的那一日中午,《芳草》编辑部的刘宝玲先生忽然很沉痛地冲着进门的我说,你看看,好像那大螃蟹将小螃蟹吃了!我立刻将眼睛凑近去,但见瓶内浊水横溢,一条条断胳膊残腿在展示着一场凄惨的屠杀。小螃蟹全不见了,只剩下那只大螃蟹耀武扬威地举着屠刀似的两把大钳子。我真想骂,你这混账东西怎么可以残害自己的兄弟呢,真不该错爱一场。却没有骂出声,我怕伤害送我螃蟹的小孩的心,尽管他听不见,可人做事说话都得凭着良心,而不能似这天堂之中的横行者。

  再也没有将这螃蟹送给儿子作礼物的兴致了,回转身就将它送给了刘耀仑君。刘君立即回报一副感谢的样子。我几乎要告诉他这家伙的暴行和血债,但我更愿见到龟鳖蟹同居一室,比试谁斗得过谁。我强忍着终没说出口。

  在我们这一行人中,没有谁能解释螃蟹为什么会自相残杀。日后,在另一场合,我又说起螃蟹之残忍。一位朋友不以为然地说,假如你不把它囚禁起来,它就不会吃自己的同胞,它是饿急了才这样。我一时竟无话可答。如他所言,倒是我凶残而不是别的什么了。朋友亦是那次笔会中人,他继续引申,说,就像那次笔会,上山时车上挤得像蒸饺子,我们反怪路上不该还有人上车,如果没有我们这一帮人,车上会那么挤吗?在山上,我们埋怨服务质量不高,但若是别的普通会议,就不会那么难伺候了。我终于有了话,我说,假如山下的新鲜东西,始终不上山去横行,那山上不永远是死气沉沉吗?

  在这一瞬间里我突发奇想,这个世界假如从没有骄横之物,那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因为历史从来都是横行者开的头,所以,我很想知道刘君家三个铁甲将军会面后,会是怎样的一种结尾。然而,我不会询问的,因为我更想将这一切全部忘掉。

  一九九〇年十月于黄州 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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