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南方,对湿润有着别样的感情。
记得第三次去北京,是参加《青年文学》召开的我的几部中篇小说研讨会。时值一九九二年夏天,在中青社的地下室招待所住了一晚,早起后,朋友发现我的左眼忽然变得通红。急忙去医务室看,一位女医生只是随便瞅了一眼,便问:你是南方人吧?听我作了肯定回答后,她斩钉截铁地说,没事,是不适应北方的干燥,眼球表面的毛细血管破裂,过几天就会吸收干净的。一九九三年第二期《青年文学》的封面人物登了其时我的照片,知道的人,还能看出我眼睛中的异样。在北京待了几天,女医生所说的吸收,在我回到武汉以后,才真正出现。自那以后,我也拥有许多人不喜欢北方的理由——太干燥!
所以,我就没有理由不喜欢南方的湿润。正如眼下,长江中下游两岸绵绵不绝的梅雨时节,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办公室,没事时宁可站着,只要不坐在椅子上,就是一种幸福。可我仍然不会埋怨,并且由衷相信,湿润是南方人生的一种根本。
去年十一月,我去西北某地时,突然接到朋友的邀请,从干涸到十几个人共一盆水洗洗的黄土坡上的窑洞,直接飞到宁波。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由于是深夜到达,直到第二天早起,才产生对她的第一感觉。怎么说哩,当然是很好。不是虚情假意,也非虚与委蛇。想一想,一个人在干旱得习以为常的地方,最渴望什么?当然是水。而一个在长江边玩水长大的人,去到那种干旱得对水都麻木了的地方,自然更加怀念天造地设的江河湖泊了。
偏偏宁波懂了一个对水不舍的人的心,在我抵达宁波的第一个早上,就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好雨。
那一天,只要在户外,我都坚持不使用任何雨具。
并说,自己是从西北来的,那里的人将打伞当成一种罪过。
宁波的雨,竟然如此深得我心。人在室内时,它便下得激越而豪迈。一旦发现我们走到门口,那雨马上变得温婉而抒情,细细密密地从空气中弥漫下来,比打湿脸庞多一点,比浇透衣服少一点,让人实实在在地放心地走在雨中。
说来很怪,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机会来宁波,自来过一次后,半年之内竟然来宁波三次。
第二次从武汉自驾来宁波。时值四月,沿途没有不是艳阳高照的。一到宁波,天就下起雨来。待我离开宁波,出城区不远,那雨就消失了。所以,第三次来宁波时,心里已经不可能有其他假设了。从武汉开出的动车到上海后,不出站依然是动车转到宁波,七小时的动车车程,我一直在入神地看一位藏族肢残写作者的长篇小说打印稿。但放下书稿,朝着车窗外若有所思时,一定会在心里重复地问:宁波会再下雨吗?
宁波后来用我所喜欢的湿润回答说:会,一定会下雨。
事实上,在我前往的路上,宁波正下着一场少有的豪雨,只是当我们走近时,那雨才变得温情脉脉。对于外来者,走马观花是其永无休止的真理。第一次来宁波,只与仿王羲之《兰亭集序》中所书的“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的诗意而建造,是为浙东古代雕刻艺术最集中、最精致,内容最丰富的建筑之一林宅,有一些接触。第二次来宁波,也只看了两个地方,除了少有人去,却有国内最早全木榷穹隆顶结构的保国寺,再就是赫赫有名的天一阁了。坦率地说,第三次来宁波,所了解的是比天一阁的存在更让人为之心动的另一种事实,二〇一〇年十一月二日的《宁波日报》说:据不完全统计,全市现有各类博物馆、纪念馆、陈列馆八十四家,其中国办七十一家,民办十三家;由文化文物系统归口管理的博物馆、纪念馆、陈列馆三十一家;国家三级以上博物馆十家;向社会免费开放六十六家。让人觉得惊讶,同时又更觉得欣慰的是,文章所说的十三家民间博物馆,馆舍总面积有四千四百八十余平方米,藏品总数已逾一万九千六百件。这样的事实如何不让人心动!如何不使人觉得,这是一场无声细雨在湿润这座城市!
在宁波的最后一天下午,去阿育王寺,瞻望佛顶骨舍利。
一行人一边排着队,一边听管事的僧人细说瞻望之要领与心得。说是,自从佛顶骨舍利供人瞻望以来,无数得到佛祖引领的人,所看到的景象,再没有任何重复的,人各有异。终于轮到我们一行,并终于轮到我自己,诚惶诚恐地上得前去,尽可能地贴着阿育王塔的小小飞檐,放飞自己的视野。或许只有十秒钟,这样短的时间,想要看清一种影像该是何等的不易,更何况是在金碧辉煌的背景之中。所以,我只能说从中看到了自己的一种感觉。至于是什么,则不敢轻易地说定。
从寺庙里出来,上了车,迷迷糊糊中像是又遇到一片雨雾。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词:滋润!
是这样的,在阿育王寺内的阿育王塔中,我所看到的正是那种,将人的渴望还给人,让人的渴求满足人的滋润。
正如宁波的雨,可以轻浥心尘,却不会寒侵筋骨。
二〇一二年七月一日于东湖梨园 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