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太太在另一个单位上班,某天下班回家她很伤心,问过了才知不是她的事,是一个同事要调到别的单位,与头头话别时,伤感地说起自己从大学毕业起到现在,将自己最好的青春年华全给了这个单位。不料,那个老男人竟粗暴地回答:谁要你的青春?太太的同事大恸而去。听毕,我忍不住在心里说了一句粗话。
人人都会老去,人人都会有自己的青春。我也有过青春,我不敢说自己将青春献给了那座小小的工厂,但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之间十年全在这家县办工厂度过。想起来当年之事历历在目,包括进厂之前,即将上岗的青工们在一起培训,因为有三家工厂可以选择,当时大部分人都认为其中的电机厂最为理想,工具厂则次之。当相关人员问起我的意愿时,我却毫不犹豫选了阀门厂,原因是阀门厂厂房外面有半个篮球场,别的工厂却没有。
多少年后的今天,我仍对飞速旋转的砂轮心有余悸。那是我进厂的第一天,师傅给了一个毛坯件,要我去砂轮上将毛刺等打磨掉。师傅教给我打开砂轮的方法后就回车床上忙去了,却没说如何让砂轮停下来。这让我在打磨完毛坯件后很是束手无策。虽然关掉电源半天,砂轮还在高速旋转。我几乎要伸手捉住砂轮!那一瞬间里,冥冥中有某种声音提醒,让我在最后时刻中断了那个伸手动作。时间长了我才晓得砂轮的厉害,人的肌体只要微微碰上去,就会磨去一大块。而当车工的因为天天都在磨车刀,稍不注意就会出现险情。好在磨车刀是细活,碰上了也只是磨去一些皮肉。如果我那用力捉住砂轮的动作完成了,一只手掌肯定就没有了。在我独立操作车床后的某个夜班,因为加工庞大的阀体,必须用专用小吊车帮助装卸,而这些小吊车都是厂里的钳工自己制造的,并无任何安全认证。那天晚上,用三百八十伏电压运行的小吊车漏电了。当我伸手抓住行程开关,按下运行红键时,一股强大的电流击倒了我。也正是身体横着倒下的惯性力救了我,如果不是这样,也许我就要变成一堆焦炭了。因为二百二十伏电压通常能将触电者弹开,而三百八十伏电压会将触碰者牢牢吸附住。那一次,同车间的工友被我的惨叫吓坏了,我却浑然不知。事后在床上躺了三天才恢复过来。在阀门厂,最苦最累的不是翻砂工,而是车工。一两百斤重的大铸件从机床上搬上搬下,加工铸铁扬起的尘矽更是塞满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最让车工头疼的却是对付不锈钢T形螺杆。当车工的第一年,一位姓刘的师姐,就是在加工不锈钢螺杆时,不慎被缠绕的铁屑缠住,生生将右臂拧断。离开工厂十几年后,在一次采访中,有记者对我脖子上十几个疤痕很好奇。那些有着优美弧线的伤痕,正是我当车工强力切削不锈钢时铁屑飞溅的烙印。被车刀挤压下来的铁屑带着几百摄氏度的高温,偶尔会准确地钻入我的领口,因为强力切削时不能中断操作,必须等这一刀走完,停下车床后才能处理。这当中,滚烫的铁屑会将接触到的肌肤烤出一股烤肉香。
这个世界有机会闻到自己肌体发出的烤肉香的人应该不会很多,或许这是我一直怀念那座曾经因半座篮球场而成为自己青春梦想的小厂的理由之一。我还怀念那位以爱护的名义阻止我参加高考的厂党支部书记,不管当时或后来发生了什么,这一点也从未有过改变。我们的那座小工厂条件很差,屋顶上盖着石棉瓦,窗玻璃十块有九块是破的,一年当中三分之一时间是冰窖,三分之一时间是火炉。还有一年四季都得加工的不锈钢T形螺杆,别的工厂的车工们一班能加工一件就不错了,在我们厂里,每个车工每班必须完成的定额是十八件。所有这些都没有让我觉得有什么不对。最终让我心存惶惑的是一位初中的同学。在学校里他总是抄我的作业,毕业后他却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当了区委副书记,有一次在县城的小街上遇见,他竟然装作不认识我。当天晚上,我失眠了。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失眠。仿佛是有天意,随后工厂的强电流击中了我。
紧接着那个不眠之夜遭受的那次强电击,对我的人生改变是巨大的。对一个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说,这场小小的变故可以说是一种预警,让我比同龄人早些时日明白,生命是如此脆弱,只需一根电线就可以将我送到另一个世界。年轻无罪!快乐无罪!如果真的等到不再年轻时才开始想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努力做过什么,只怕不是后悔也是后悔。
我肯定不是因为电击而突然精通多国语言或者幻化出美妙歌喉的天才。我只是如醍醐灌顶般为自己绘制了一个普通青年的人生梦想。同时也是那个时代的青年学子最喜欢的梦想:将自己的一生交给文学。无论成功与否,决不半途而废。只要真正努力过,决不对自己的选择后悔。相信生命在于奋斗;相信自己所设定的那个目标,是青春与灵魂的一场约会。
十年工厂生活,让我获得了二十张“先进生产者”奖状。很多年后,因为写作我获得过“武汉市劳动模范”称号。这小小的荣誉却是我最为在乎的,也是我最愿意引以为骄傲的。正因为如此,当我的笔与文字与工厂相遇时,最由衷的感受总是对工厂的一切的不舍与敬重,我不敢用那些不敬之语来描写,更不敢有半分亵渎之心。即便是后来,接连获得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小说学会长篇小说大奖和中国当代文学学院奖等,一旦回到写作中,此心依然没有改变。
在离开工厂后的二十几年,不锈钢铁屑留给我的伤痕才完全抚平。在我心里却永远记得当年那些从领口里冒出来的烤肉香。我越来越相信,那是一种青春的滋味,虽然那不是青春的唯一滋味。但是我既往生活中最值得热爱的。我热爱工厂生活中的诸如此类的不快。正是这种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快,和绝对了不起的青春,锻造了我的近乎不锈钢一样坚韧的神经。
(本文系长篇小说《生命是劳动与仁慈》再版后记)
二〇一三年四月五日于斯泰园 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