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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处方

重来 刘醒龙 1797 2021-04-06 06:21

  老家的堂兄专程来汉口,让我为新修的家谱作序。如果不是父亲早先在电话里嘱咐过,真让我难以相信这样陌生的人和自己竟是一脉相承下来的。父亲原本不大掺和这些,他年轻时就离了故土,携我们兄弟姊妹去几百里以外的地方,实践那个时代人所共有的社会主义理想。那时家族家谱都是迷信和封建,是要荡涤的污泥浊水。没料到几十年后的今天,这些曾经的朽木又逢春了。

  黄冈郑仓老家我只回去过一次,当时的感觉是无论住所还是人全都极为普通,假如没有人指点,无论如何我也想象不出那里是我们这些流连在外的人的根。

  一个人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这个问题用它的终极性,困扰了一代代生生不息的人。先祖也无法超脱这个局限,他们在无奈之中才将一代代的生命血缘用文字记载下来,使那些离他们越久远的后来者,越是有一条清晰的脉络,然后在心里模拟自己生命出现之前的可能的状态与意义。一些家谱已够资格存入世界各地的著名博物馆里,在那种庄重而神秘的地方,它获得了相当的尊重,原因就在于它对于生命的可寻找性,以及对生命个体之外的虚空的可触摸性。当然这些都只是发生在文化意义上,它只强调精神世界里的作用,与用高精仪器和逻辑公式来研究人的肉身与灵魂决然不同。说到底,对普通人,家谱只是给心灵的一个处方,寻方煎药还得靠每个人自己。

  详尽地阅读着家谱,也就是经历着一条漫长的大河。源头上细流涓涓,千里万里之后我们成了海一样宽阔的水面。

  老家的人说,他们都以为上次修的家谱找不到了,历经几次战乱,接着又是动乱,多少东西被毁掉了难以修复,没想到有人在尘封的破木箱里找到了一堆废纸,里面竟然包着一套完好的家谱。老家的人为此兴奋不已。家谱上记载,上次修续的时间是在公元一九三三年。而上次的序却是在公元一九一八年就写好了,其中的拖沓让后人想到过去日子里的许多艰难。岁月在纸上变黄了。别人都说盛世修路、修桥和修谱,我惊讶我们家族的人不是这样。一九三三年在历史上是战火纷纷的年份,日本人在我们的国土上步步进逼,国共两党两军就在老家门口血肉相拼,而且年前还发了一场后来被写进县志的洪灾。兵荒马乱、天灾人祸时家族却在修谱。现在的情形也不太乐观,改革已让很多人感到阵痛,去年长江流域又暴涨大水,国家动用了几十万军队才挽狂澜于既倒。放在十年前那个浪漫的时期,修谱是一项不见歌声的赞颂,谁见了都会眉开眼笑。此时此刻,怎么做情绪里都摆不脱那份沉重。正因为这样,这样的家族更应该受到历史的尊敬。不管世界的宠辱如何,该做什么做什么,这是一种高贵品质。我们的先祖出身卑贱,自他以后的子子孙孙,亦多是自得其乐的种田人。能记载的只是他们的生卒年份、阳舍冥居,字里行间淡泊如行云流水。据说这样行文简约的原因是先辈中没有达官显贵。只是到了我父亲这里才出了他这么一个离休后才能享受待遇的副县级的局长。其实这样也好,清清楚楚地给后人留一个明明白白,是能永久享受的最实惠的遗产。没有贪官污吏给家族抹黑,没有强豪劣绅让家族蒙耻,多好!假如摊上一个“刘桧”,我们的血脉还能如此干净吗?上次为家谱作序的是一位叫林彪的先生,他只是与老家的邻居、后来在蒙古温都尔汗坠机身亡的那位正巧同名,这一点千万要说明白,不可讹传。

  家谱上写就的辉煌并不是后人的骄傲,家谱上记载的耻辱却是后人的羞愧。

  续写家谱应是对本门本宗一段历史的盘点。比如,我们做过什么,我们正在做些什么,我们还将做些什么。光宗耀祖,在家是家事,在国是国事,在世界则是做人的基本。平淡久了则要浪漫,世纪正在更替,人不能不事进取。修写家谱是为大众明理励志。也是借先祖之尊,诘问今人。先祖无言绝不是无可奉告,何况多少代后我们也会成为祖先,因此我们今日所说的,一如先祖所说,今日我们所做的,也就是先祖所做。家谱怎么续写是每一个人的事。作为新版序言,我所说的最后的话是:咱们刘家的人还有很大的潜力,我们的家谱还应该更厚重一些,这一点并不难做到,只要用胆识,用勤奋,用聪慧,只要拥有新知识、新思想和新方法,即便身在穷乡僻壤也能创造辉煌。

  一九九九年十月七日于汉口花桥 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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