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走进中关村南大街18号院,是一九八九年初秋,那也是我第一次正式到北京,并拉开架势准备长期驻扎。
我是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第三届学员,我们那一届,连同武警和地方委培学员,共有三十八名。那时候,这个院子和那个时代一样,简朴,天真,文学也像朝霞一样映照着大地。我们这些来自部队基层的文学青年,踌躇满志,壮怀激烈,如梦方醒地阅读,两眼放光地写作,在文学的道路上扶老携幼跋涉了两年。然后,我们从这里出发,回到老营盘,回到训练场。二十四年弹道无痕,三十八人马上天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二〇一三年年初,我回来了,带着的是补偿和忐忑的心理,还有沧桑和疲惫。
我说忐忑,并非矫情。时过境迁,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学校还是那个学校,但老师和学生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它让我感到亲切却又陌生。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学校转型,招收本科学员,成了一所学历教育的大学,教师队伍中,硕士、博士和博士后多了起来,师生的文化程度猛地往上蹿了一大截,像我这样土生土长、只有成人教育学历的人,来到这个环境里,当真有些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
但不久,情况发生了变化。
二〇一三年三月,全军和武警部队中青年作家、评论家研修班开班。这三十一个学员,至少有一半我认识,不认识的也彼此听说,都是近几年活跃在军内外文坛的作家和评论家,多数是业余的,基层干部、机关干部、学者教员、医生护士、工程师技术员……从身份看,琳琅满目五花八门。哈哈,这太好了,太像当年的我们了。
我在开班仪式上真诚致辞,我希望从他们的身上看到文学系初创时期,那种肝胆相照、取长补短、热烈探讨、激烈争论、良性竞争的生动活泼的局面。我们甚至期待,当年的黄埔军校、延安抗大、西南联大的学风将弥漫在我们这支文学部队的上空,为解放军艺术学院的教学注入新鲜的文化活力。
研修班在校期间,我们想了很多办法丰富他们的学习和生活,举办高端讲座,进行专业授课,组织参观,开展研讨交流。作为这次研修班的具体承办者,文学系向大家郑重承诺,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将秉承文学系徐怀中老主任开创的“不拘一格,八面来风”、注重实践等成功办学传统,为同学们的学习和创作“端好盘子”“扶好梯子”,尽可能地提供最优质的服务保障。开学第一天,研修班的同学每个人都登台,自报家门,表达自己的文学理想和军事文学创作计划。这期间,我们先后邀请王蒙、莫言、蒋子龙、李敬泽等名家大师来做讲座,研修班的同学和本科生坐在一个教室里上课,营造了很好的创作教学氛围。
莫言返校那次,文学系全体教职员工和全体学员,济济一堂。外系的师生闻讯而来,也挤在会场的各个角落。没有领导,没有嘉宾,没有记者,没有鲜花,没有军乐,没有红地毯,只有中关村南大街18号“母系社会”(军艺文学系)的子民N世同堂,欢迎载誉归来的兄弟。至今难忘那热烈坦诚的场面,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研修班的同学处在两代人之间,活跃其中,承上启下,话题滔滔,不时擦亮思想的燧石,绽放语言的花朵。
随着这支队伍的到来,我渐渐找到了感觉,找回了自信,找回了二十四年前的激情。我们称兄道弟,亦师亦友,高谈阔论,吹牛聊天。酒逢知己没完没了,话不投机吹胡子瞪眼。他们中有很多人亲切地喊我“老大”。有一次研修班和本科生合课,课间休息的时候我问曾皓到哪里去了,研修班女生孙彤马上跑到教室门口吆喝,曾皓曾皓,老大找你。本科生面面相觑,平常我在这些孩子面前挺注意为人师表的,他们无法想象这么一个严肃的老师何时成了个“老大”,以至于“老大”这个称号后来不胫而走,文学系的司机和公务员在背地里都喊我“老大”。
跟他们在一起,我感到我像个掉队的红军又回到了组织的怀抱,更重要的是,也正是通过他们,我开始摸索学历教育和能力教育相结合的路径。我请他们给本科生做讲座,一起讨论,手把手地带徒弟。早晨出操,这支年龄参差不齐的队伍,军容严整,步伐一致,口令嘹亮,让缺乏军旅生活体验的本科生同学们叹为观止,从这些学兄学姐的身上,他们对军队、军人和军旅作家有了近距离的、直观的了解。在那些日子里,每到下午体能训练时间,学校的操场上,常常可见研修班同学和本科生同学在一起的身影,从蓝天白云下聊到夕阳余晖中,他们为文学系的创作教学传递的是直接的经验,对此我们寄予很大的希望。
记得盛夏一次中午散步,我和研修班年龄稍长的学员蔡静平一起散步,在图书馆门口的花园边上,看着滚了一地的小枣,珍珠玛瑙一般,蔡静平突发感慨:这块土地很神奇啊,好像地下流淌着诗的泉水,插一根树枝都能长出文学的大树。蔡同学的感慨其实也是研修班多数同学的感受。就在这短暂的几个月里,在这块滋养过莫言、李存葆、柳建伟、麦家、王海鸰、石钟山、刘静等人的土地上,研修班的同学倍加珍惜,潜心创作,写出了很多上乘作品,其中有一些已经成为在校学生的教材。
二〇一三年八月上旬,研修班和四年级本科生一起到华北某训练基地进行教学实践。因为时间关系,乘坐的是一列破旧的火车,从北京站登车时,机关组织得极其混乱,十分狼狈。上车后又得知,半夜到达的那个小站,只停靠一分钟,而且只有一个车门。本科生有点紧张,那么多的行李,肩扛手提,队伍臃肿,过道狭窄,要想在一分钟之内顺利下车,还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研修班学员区队长蔡静平,副区队长丰杰,班长李茂增、魏远峰、杨新华等几个人在车厢里开会,进行分工,居然成立了男生突击队,女生也进行了编组,行李集中摆放。几个骨干过来向我和廖副主任报告:请老大放心,军事化行动,万无一失。那段旅程,我一点也没有操心,呼呼大睡。
半夜里车到小站,女生退居一隅,但见研修班二十几名男生虎虎生威,车上车下,厢内厢外,无声行动,快速传递,井然有序。随后女生班长杨新华一个手势,本科生在前,研修班的女生殿后,在不到五十秒的时间内,人和物质全部下车。火车还没有离站,已经整队完毕。那情景,就像战争年代部队穿越敌人的封锁线。这次行动,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也让本科生受到一次极好的教育。什么叫军事素质,这就是。什么叫军人作风,看看研修班的老大哥老大姐就知道了。本科生有个同学对我说,当年的老八路,可能就是这个样子。
那次到华北,还有一件事情让我很有感慨。因为很多同学都是第一次到大漠深处,我们考虑安排研修班进行一次体验民俗民风活动,我委托训练基地的郭副司令安排了几个蒙古包。但是上级领导坚决反对。上级领导的慎重自然也有道理,因为研修班学员都是部队干部,团营级别的占了一半,军中有句话,战士怕分散,干部怕集中,干部集中在一起主意多,不好管理,如果再烤个全羊会个餐,兴之所至,酣畅淋漓间容易闹事。经过再三权衡,系里决定,这个活动还是要搞,精心组织就是了。当天下午,我把队伍集合起来,宣布今晚进行夜间科目训练,同时也在这里给研修班举行结业仪式。不许喝酒,只喝草原水。大家都挺高兴。结果到了蒙古包才知道,基地领导送来了两件“草原王”——七十元钱一瓶的当地白酒。那一顿饭,载歌载舞,如火如荼。第二天出操,上级领导莅临操场,一行一行数人头,三人一伍,一共九伍,研修班前出到训练基地的二十七人,一个不落,步伐矫健,精神抖擞。上级领导也很高兴,明知故问,我怎么闻到味道不对啊?我说是啊,草原上的水甘洌清醇,晨风扑鼻啊!上级领导意味深长地说,文学系研修班太有战斗力了,喝水都能喝出排山倒海的气势。哈哈!
那时候,我们是多么的默契,多么的惬意,我和研修班的同学,经常会为一些小小的计谋得逞而乐在其中。
转眼,四个月过去了,研修班结业了,真的恋恋不舍。我在总结会上说,军艺文学系,永远是大家文学创作道路上的充电器和加油站,同学们结业后,不管走到哪里,我们文学系都是军队作家和评论家的精神家园,都将一如既往地关注并支持研修班同学的创作,为大家取得的每一点滴进步而快乐。这不是套话。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初,文学系首届作家班招生,也是三十一个人,毕业结集作品,书名是《梦想成真——三十五个文学梦》。这一次研修班,是三十一个文学梦,梦中鲜花盛开。他们的作品即将出版,请我作序,捧着厚厚的样稿,我的眼前不断闪回他们在校的日子,那些洋溢着阳光和诗意的意象纷至沓来,所以我采用了杨新华的小说标题,把本书命名为《穿透阳光的日子》。 穷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