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江汉关浓缩了这座城市的沧桑。这种定义首先来自心里那份对于现在少被人提起的作家姜天民忧郁的纪念。
那时我还在小城黄州,到武汉来的次数有限。虽然鳞次栉比的高大建筑不时会打从眼里心中经过,但是除了偶尔在话题中出现,就连江汉关这样的名楼,也不过是一幢幢房子中的又一幢而已。一九九〇年早春时节下了一场大雪,我从他家里出来,他一路送别,直到江汉关下。在雪色黄昏中,他突然伸出手要同我握别,并出乎意料地对我说了声:醒龙再见。多年的交往中,我们之间一直保持着一种淡泊的友情,就像一座雄踞的江汉关面对一条漂流的扬子江,对于聚散都不在意。我走进过江码头回头就不见他的身影,没过多久,这位才华横溢的兄长一样的朋友突然病逝在医院病房里。从那开始,江汉关黑黝黝的模样便深深地刻进我的心里。只要一见到它便情不自禁地想起心中那永远的朋友。
在城市,一座建筑是很难成为永恒的。它不比一座山一面海,是自然的宠物,自然从一开始就给了它太多的灵秀。在崇尚时尚的城市里,一座建筑要想长久地被人纪念是何其之难。城市的建筑无法同山峰一样在岁月里经霜历雪变得越来越有魅力,除非它在某一时期同一定历史和一定人群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就像江汉关。与姜天民的最后一别只是这座建筑在见证当代世情,诸多事件中的一次。其实那时候路旁还有树还有车还有通向江河大海的码头,但江汉关用它的沉重与凝固超越了四周的一切而在时光的长河中拔地而起。当年英国人绝没想到他们用欧罗巴风格与中国石料构建并寄予着帝国梦想的城市建筑,会在多年后成为某个武汉人心中记载日常人生的一种平常的标志。一九四五年的深秋,一位名叫李西屏的老人带着一家人挤在从重庆返乡的难民中,于船头遥遥望见江汉关上的钟楼时,忍不住清泪长流。多年战乱之后,江汉关已成了人们心中的一种期盼与象征。
从老人的泪水洒向江汉关的那一刻开始,到姜天民在寒风中对世界所说的那声再见,这座当年由侵略者建筑的高楼,后来的意义已大不相同。它不再仅仅是历史的某个部分,而是这座城市所有愿意和不愿意与它结下情缘的人们生活的一部分。面对我们的凝望,江汉关沧桑的面容上皱起许多忧郁。比较城市那些新耸起的大厦所表现出来的轻松流畅,江汉关今天存在的意义比昨天更加突出,或者更加让人亲近。城市不应处处都在繁华中,那会让人的情感变得贫乏和浅薄。江汉关在我们的生平里,是从给我们带来灾难开始的。现在我们却在感受它忧郁的韵味,这种忧郁将丰富我们的情感生活。也许这就是人总会在面对这座苍老的建筑时,情不自禁地说出诸如再见之类的谶语来的根由。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五日于汉口花桥 我有南海四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