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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蔸好白菜

我有南海四千里 刘醒龙 2456 2021-04-06 06:21

  如果电视台没有直播体育比赛,一般的时候,我只会在临近深夜了才会打开电视机,看一看境外的几个专栏节目。那晚八点刚过,我从书房里踱出来,不知何故竟然下意识地揿开电视机,看到贵州台正在直播“多彩贵州”歌唱大赛总决赛,就在沙发上坐下来不动了。

  大约是三个月前,在网上看到一则来自五月二日《贵州都市报》的消息说:贵州民族学院的一位叫陶键的老师,将我的一首诗谱成曲,参加了“多彩贵州”歌唱大赛,陶键老师对记者说:“第一次看到刘醒龙先生写的词(应该为诗)时,马上就有了想把它谱上曲唱出来的冲动,因为在字里行间,无处不流露出一股浓浓的故土情。”那则新闻最后写道:歌曲的华彩部分,“我的高原,你让神往漫天荡漾;我的高原,你让白云都不再漂泊”,让许多音乐界人士眼含热泪。我以为那位从不知之的陶键老师,会将这首诗唱到这场决赛上,临到要谢幕了还没见着,自己才忍不住哑然失笑。五六月间,第一阶段“重访长征路”活动在贵州结束之际,我曾提及这首歌曲,当地一位负责此活动的同志含糊其辞地回答,本应使我十分明了。不管先前对让音乐界人士眼含热泪的歌唱的报道是否属实,抑或还有其他因素,于我却是没有白费时光,那首进入决赛的名为《你是一蔸好白菜》的贵州民歌,让我觉得没有冤枉这几个小时的光景。

  被改编成歌曲的那首诗名为《用胸膛行走的高原》,有两百多行,是我迄今为止唯一一次去西藏时写下的,也是我胆敢拿出来发表的两组诗作中的第一首。不管承认还是不承认,人生有些境界命定是属于诗、小说、音乐等艺术的。这也是一些人仅仅去过某地一次,便会在心里长久地形成一股灵感之泉。也有不是这样的,譬如贵州。基于那些更陌生的地方,贵州怎么说我也去过三次。反反复复当中,我一直没有找到与此地风土人情相关的独有感觉。

  第一次涉足时,我还是一名普通车工,受工厂委派,到贵阳走访产品用户。因为是厂里的团支部书记,一路上都在不停地为纪念毛泽东主席逝世一周年的墙报撰写文稿。一九七七年秋天,我临时住在火车站附近,作为省城的贵阳,到处是黑乎乎,仿佛是我们将自郑州、西安、成都、重庆一路带来的煤屑全堆积在此地。就像做了坏事,只在贵阳住上一夜,哪里也没去,便匆匆离开。二十二年后,也是秋天,我去昆明,所乘飞机在贵阳机场落了一下地,时间更短,只够我在机场免税店里买上两瓶茅台酒,并在后来被一些朋友评价为口感极好。真的是事不过三,第三次到贵州,情况大不相同。从南昌出发后的十几天行程,大部分都给了贵州。经过湘西凤凰古城,我们敲开贵州的后门,从重峦叠嶂的大山缝隙里,一头扎进作为歌手的陶键所唱《我的高原》的腹地铜仁地区。

  在我不得不说自己所见到的全是穷山恶水时,心里并不存在对山水的恶意。为山为水一切源自天成,说山水如何时,总是由于居住在山水之间的人的欲望。多年以前,我曾经站在那条名叫清江的河流旁,真诚地形容她是中国最纯洁的。多年之后,从后门进入贵州,在一条接一条的江河面前,我不断地后悔从前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信口胡言。山水之形通常在于人意,在翻越黔北最高峰梵净山时,就有一种东西深深地潜入心底。最终孤独地坐在火车上,从贵阳开始离开,轰轰烈烈地将一座座山、一道道水变成回忆,我便开始问贵州啊贵州,或人或事,是山是水,怎样才算是能够留下来的概念哩!

  后来总在想,贵州于我,最感动的是在铜仁街头听到的古老民谣吗?汤汤泛泛的清悠悠沱江,在那些爱歌唱的老人身边无声荡漾。这样的老人不是一个,不是一群,而是许多个,许多群。街上略嫌简陋的霓虹初上之际,他们便聚到一起,将一样样的古音古曲唱到尽兴,直教近处的种种流行时尚自叹不如。在遥远的家中,看电视,想着这些事,才明白他们要经久不衰地歌唱《你是一蔸好白菜》,所印证的便是其民风民俗的特立独行。我不是妄称贵州之地对牡丹不以为然,而以白菜为美。可贵州人的确将种种惊险与雄奇当成了日常家居中的白菜。他们不说女人面若桃花,并不等于在心里看不上鲜艳的女子。他们说女人之美宛如白菜,也不会真的要她们从此不再沉鱼落雁羞花闭月。被天造地设所限,贵州人只是不去想那不切实际的事物,而是更加珍惜所有实际的存在。白菜也开花,白菜也用结籽来表示果实,白菜也能作为季节的美味,白菜也是往复轮回的生命实体。只因为它既不张扬,也不内秀,之所以独独出现在贵州风格的讴歌之中,丝毫不能算作是他们独具慧眼,实实在在只能表明深蕴此中的惺惺之惜。

  第三次到贵州前夕,行走在湖南境内,隔上几里远,就会有心惊肉跳的警示牌出现。最让我们头皮发麻的一块牌子上写着,不久之前,此处发生一起重大车祸,死亡人数正好与我们车上代表团人数相当。我只晓得过去公路有专门为山区制定的等级标准,当下如何规定,我尚没有听说过。只能客观地说,贵州的公路与我们所经过的湖南省山区公路存在着至少一个级差。贵州的山更多更大更险,贵州的公路更陡更窄更弯,他们却明显将这些当成是理所当然,这一点从贵州人的肤色与神情就能看出来。在公路旁,不时可见贫困县、贫困乡的标识牌,和过去苏维埃政府,以及工农红军血战之地纪念碑。去往佛教圣地梵净山的途中,在一处上有滑坡,下有崩塌,陡坡连着急弯的险路上,当地人竖立了一块最别开生面的路牌,上面写着:离梵净山还有十九点五公里。

  初读时我轻轻地笑了一声。一段时间过后,再用心去想,豁然明白,这是最能体会贵州之地人性所在。也与你是一蔸好白菜的夸奖,同属那些根植于乡村,进化于农业的优雅。能够用白菜来表达极度赞美,这大概也是作为母语的汉语在这个世界里的得天独厚了。只须如此,像我这样的资深小说书写者,就该对那方水土中人肃然起敬。

  二〇〇五年八月九日于东湖梨园 我有南海四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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