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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典的目光下

我有南海四千里 刘醒龙 1703 2021-04-06 06:21

  早春的时候,曾卓老师的夫人约了时间要我和太太到他们家去。

  我认识曾卓老师比太太早,自然比她多了一些回忆。但到真的回想时,能记起的东西并不多。第一次见到曾卓老师时,我只记得两样东西。一样是那一年他整整七十岁,一样是他那与众不同的目光。

  一九九二年夏天,华师中文系举办一个文学教研活动,王先霈老师要我参加。那时我还在黄州。一到华师就听说曾卓老师也来了,由于是分别与华师的老师和同学们见面,没有一个共同的介绍场面,当我从会议室里出来时,光线不足的走廊上,一个老人在别人的陪同下迎面走来。匆忙之中大家只是擦肩而过,没有谁说什么。只是老人的目光在与自己碰撞时,心里莫名地震颤了一下。直到中午吃饭时,在王先霈老师的介绍下,才知道自己在走廊上碰见的老人就是曾卓老师。隔着一张餐桌,对面坐着,时常能与曾卓老师的目光无遮无盖地遭遇上。也许是年龄的关系,那时我没有像现在这样习惯于沉默与沉静。很多次,自己都想与曾卓老师说点什么。但是,当时的许多话题都不属于我,让我无法找到开口的机会。当然,不是仅仅这样才使我格外注意曾卓老师的目光,这个情况在我与这目光第一次相遇时就已经发生。注意这样的目光是不需要理由的。只要一个人还有直觉,那就行了。曾卓老师目光中的与众不同,它有一种魅力,可以一下子到达一个如同我这样陌生人的心里。席间说起,曾卓老师不久前刚过的七十岁生日。那天本只打算由少数几个朋友到一起聚聚,没料到许多人闻讯赶来,一不小心就弄成一场盛大的庆祝晚会。这个话题让我有了一个主动同曾卓老师说话的机会,于是我举起酒杯对他说了一句最平庸的话。两年后,我成了这座城市的永久居民。由于成了一个单位的人,与曾卓老师见面的机会空前多起来。这样我又多了一个印象,那就是他时常来单位取信件时,一路骑着的那辆破自行车。有时候我想过,曾卓老师与他那辆伴随到古稀的自行车,应该是今日先锋诗歌作另类写作时绝好的体例。

  对一个人的了解,很多时候真的只要与他的目光对视一下就足够了。

  到了约好的这天,我们去时曾卓老师平平淡淡地亲自将门打开,然后又回到早到的一大帮老友中去。没有人告诉我们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我们竟也疏于多问一句。等到曾卓老师在众人的要求下,背诵起年轻时写给饱经磨难而无以改变他与夫人和夫人与他的诗时,我们才知道自己要赴的是曾卓老师的七十八岁寿宴。七十八岁对于很多人来说已经是暮年了,可是在曾卓老师那里,一切仿佛仍在年轻。那目光与八年前我头一次见到时相比甚至更有一种动人的东西。

  太太坐在我的身边,手捧着印在一份经典诗歌朗诵会节目单上的诗。当往事的波澜还在曾卓老师的双唇上喃喃起伏时,一首注定要成为经典的诗,从他的目光里喷薄而出。太太轻轻地颤动一下,然后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一九六一年的深秋,曾卓老师刚从冤狱里出来,打听到夫人住在哪里后,他在一座陌生的楼台下一个人苦苦地徘徊了三天。大悲大痛之后,面对再生的渴望与渴求,那双眼睛,是如何不能习惯一九六一年的光亮?那双眼睛下的肩膀,是如何难以背起一九六一年的行囊?还有扛在肩膀上的心灵,是怎样在一瞬间里结束了一个人的一生并开始同一个人的一生?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曾卓老师的眼睛里会有泪水。如果说先前我一直不大能形容曾卓老师的目光,因为有了这泪水,我才敢说,这是经典的男人的目光!不是这样,那含泪微笑的眼睛怎么会是一座炼狱!不是这样,一个人的泪光怎么会焚烧另一个人的灵魂!想一想这哪里是诗呀,这是一代人于生死两茫茫中跋涉的命定。

  第一次用身心感受到曾卓老师的诗情是在我们的婚礼上。作为我们认为是经历了一万年才修成的这份姻缘的见证人,曾卓老师用生机勃勃的春天为诗,给了我们以许多的祝福。比照他们,没有灾难的考验,我们才觉得自己已真的是另一代人了。

  二〇〇〇年三月十三日于汉口花桥 我有南海四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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