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听别人说,一道看似平常的茶,潜伏着雅俗好坏正邪各种因素。我是个嗜茶但从不品茶的家伙,有时候免不了受到影响,对着一撮毛尖状的茶叶存疑,又有冲着一杯熟悉到不识颜色的茶水辨证,还会为了天下独有的茶香寻思与别的花草的区别,再用同样心思琢磨有茶的境界,能否真的妙到不可言说?
好山好水出好茶,什么叫好茶?在离长江南岸很远的南方,一个脱离长江水系,做了珠江源头名叫凌云的地方,那里有一群人将黑颜色当作美丽,染透身上的所有露在外面的服饰。在属于这些瑶族人的山里同样少不了茶。那天正在茶林中走走停停,心里想着,一身素缟的靛青瑶族女子,在嫩绿无边的山野间采茶的样子,与别处花团锦簇的采茶女子,在审美上孰轻孰重。手机里忽然传来消息,有人邀请我去一个茶名显赫的地方品茶与访茶。在第二时间我表示遗憾,而没有选择在第一时间拒绝。我不能直截了当地表示自己一向不喜欢那种茶,尤其不喜欢越来越多地喧商业利益之宾,夺茶山茶树茶叶之主的行为。
一个人断断不能因为自己的欣赏,就肆无忌惮地放大自己的不欣赏。我不想去的那个地方出品的那种茶,毕竟也是万千饮食男女唇舌所好的上品。一个人岂能只顾自己而硬要坏他人好事。就像见到别人在那里不是装模作样、不是忸怩作态、不是无聊生事,是真正热爱、真正投入、真正痴迷地用最软的嘴唇,最细的舌尖品着真的值得细细品味的茶滋味时,偶尔有几个片刻,我会平白无故地悄然笑一笑,又笑一笑,再笑一笑,而断断不会作其他评论。
旧事泛起才会导致会心浅笑。与旧事相遇时我只有十八岁,在一处深山水库工地上被人当成技术员。临时住的稻场上架了一口用来炒茶的大锅,还有省里派人送来的揉茶机。如果没有这机器,单凭十指揉制那些刚刚起锅的芽叶,既累人又费时。山野中人偏偏要在耕种间隙,做一种特制的茶。薅过水稻,收罢小麦,穿草鞋的男人将草鞋脱了,光着双脚,找来一只板凳坐下,没穿草鞋的则直接坐在板凳上。板凳前面放一块青石板,青石板上放着从锅里取出来的热气腾腾的细茶嫩叶。没人洗手不要紧,关键是没人洗脚。男人们将那踏遍山间泥土与青草的赤脚踏在青石板及茶的芽叶上,使动地搓来揉去。我见过也听过他们说,某次村里给省城爱茶也懂茶的人送去一些茶,对方深为喜爱,特送来揉茶机表示谢意。村里人将机器揉制的新茶送到省城表达回谢,对方却不高兴,嫌这茶不好,点名只要与前次一模一样的茶。山野中人只好按对方的意思去做,却不好意思说这茶是用脚板揉出来的。省城那些人的品位,笑翻了全部揉茶人。
说这些话的他们的笑容,像花一样开在记忆里。我那决非不怀好意的窃笑里,一直有对品茶太精细者的担心,怀疑他们是否正确理解揉进茶香中的乡间野性?事实上,在水田里浸泡一天,在沙土中磨砺一天,这样的赤脚具有更多乡野气息。
在这叫作凌云的地方,山有山的野性,却比画笔更艺术。水因水的乡情,而超越文章所能表达的境界。至于那让好茶人心驰神往的白毫,从到达的第一天,就不间断地品了又品,个中滋味到底有没有蕴含同样久负盛名的边地气质?抑或南华古城纯正绵厚的命定?那天,因为天上还在下着暴雨之后的小雨,因为地上反射着黄昏到来之前的天光,茶园里的山和山里的茶园,被不多不少的云雾迷糊了,肯定很美的圆润山头曼妙树冠,硬是让来人看不出太多的美。一身夏装更是挡不住避暑胜地的秋日哆嗦,待进到山顶采茶人的房屋里,深呼一口寒气后,第一眼望着的不是茶与茶壶,而是茶与茶壶之下的一盆炭火。围坐在火盆边,采茶女子拿起一把木勺,揭开一把安放在炭火上的老大土罐,一股茶香忽然腾空而起。待那把木勺舀起一些茶水带着潺潺声倾入炭火旁边懒散放着的茶杯,不等拿起来,关于茶的最重要意境已经弥漫于心。
我想起少年时候冬季到十几里外的大山深处砍柴,又饥又渴又冷时上路边人家讨得一杯热茶喝下去的温暖滋味。我想起上中学放农忙假到田野上帮忙收获酷热赛过火烧时,远远地有人拎来一只巨大的茶罐,不待吆喝便跑将上去,倒出一碗和体温差不多的茶水,对着太阳畅饮的滋润滋味。我想起长大离家后每一次回家,母亲用滚烫的开水泡上满满一杯茶端过来时,做儿子的用嘴唇浅浅一试,那种一口喝不下去,又很想一口喝尽的恩情滋味。我想起的还有此时此刻,与新老朋友坐在一起,围对炭火,环伺友情,小小茶杯盛下的是与茶长久共存的温馨记忆。
我想起的还有,人对山野的淳朴,山野对人的哺养,或许正是通过山野中人用脚揉制的茶传递到千山之外,万水之中。这世界的一切全都有着人所不知的秘密交流,完全由着自然法则出现的茶,肯定是城乡之间秘密交流的最常见方式与捷径。相信茶是对的,唇齿相依的滋味才是茶的本性。让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到凌云围着炭火喝上三六九杯从土罐里舀出来的那些清香,是让茶回归了茶!即便是汗流浃背的盛夏,也要来上一壶。即便没有家人或朋友相伴,独自一人时更能体会这脉脉温情对于我们的紧要,因为这温情从来就是我们一生中的紧要。
二〇一五年十月二十三日于东湖梨园 我有南海四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