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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温柔 刘醒龙 4033 2021-04-06 06:21

  细姑喜颠颠的身影一直在我眼前晃荡。

  少年夫妻,老来重逢,的确是天大的乐事,特别是一对分别近四十年的伴侣,即便是在旁人看来,也会觉其中美妙不可尽数。

  我独自走在乡间小路上,名叫倒挂金钩的山已不再是一顶峰尖,那雄壮挺拔中凸显的孤独忧郁,一阵阵随风扑面而来。越是近了看,对倒挂金钩山特有的那种难以言表的激动,就越强烈。近看的倒挂金钩山,虽然雄壮还在,但其瘦削的山势,坚硬的崖体,以及丛生的平凡灌木,更让人多了许多亲密。先前的激动此时几乎化成了冲动,我渴望走进山中,爬上山去。我的确是这样想,特别是与凌云分手几年以后,一见到倒挂金钩山,心底的冲动就变得不可抑制。

  冲动是可能复制的。复制的冲动让人微微渗出汗水,悄然滋润我身上的敏感部位。我忍不住解开自己的上衣,仿佛要让那倒挂金钩山扑倒在自己的怀里。

  我心里满是拥抱和被拥抱的渴望。

  在差不多是等候什么人闯进怀抱的同时,我忽然想到细姑爷。这个从未谋面的男人该是如同倒挂金钩山一样瘦削有力吧。如此,我在眯着眼睛时,目光缝隙中的倒挂金钩山真的有了一副男人模样。男人总是像这山一样雄踞万物之上,潇潇洒洒地挺起那高出的半截身躯,领略多一些的风雨雷霆,饱尝多一些的艰辛苦涩。像山一样的男人不一定会给予许多的收获,关键是它能给灵魂长久地注入一种滋润。

  这样,我便再次想起了凌云。

  但我很快地就将凌云挤到心灵的一角,我以为夜晚的梦绝不能在白天上演。哪怕此时我已觉察到,凌云也有些像这倒挂金钩山。

  在步步靠近家门的路上,我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细姑爷的信里藏有玄机。事实上,别人家里闹团圆总是选择在中秋与春节。偏偏细姑爷要古里古怪地选择立春作为重逢之时,这里面肯定有一段故事。更让人揣测的是,细姑爷在外打单身,如此忠贞最可感动的除了妻子,还会有谁呢?然而,他却吩咐将此事告之一应亲朋好友,且那意思明摆着不是传扬自己的德行。

  这时,路旁的田里有人叫了声天来姐。

  我一看,正是三姑的女儿田小小。

  三姑是大姑认的第二个干妹妹。大姑的这个二妹,从未与哪个男人结婚,却生下了一男三女。排头的叫田大大,是个男孩,往下是田小小、田胖胖、田瘦瘦。大大已经年满二十五了,外出打工一去就是三年,头一年还偶尔写封信,往后便什么消息也没有,更不说人影人踪了。小小同几年前的我一样,正在地区师专上二年级。胖胖和瘦瘦都在上中学。

  我停下来问,学校放假了?

  小小说,没有,我请假回来帮帮妈妈。

  我说,其实你不回来,三姑反倒清闲些,你一回她又得愁你回校去的车费钱。

  小小说,我晓得,可妈妈捎信让我回,说是她干不了田里的活。

  我说,三姑这是用计,她心里想你了。明说怕你不回,便找个让你推不得的理由。

  小小说,我也觉得她是这个意思。回来一看田里的活也真多。

  我见田里没有三姑,就问小小。小小也只知道她妈这几天总在找顺路的拖拉机往县城里跑,干什么她也不知道。说着话时,小小已走到田边,我从荷包里掏出五十块钱交给她,让她回校去作零花。小小笑一笑,也没推辞便收下了。

  小小放好钱后突然说,天来姐,你结婚时我肯定已分配工作了,那时我一定送份厚礼给你。

  我说,你才十几岁,怎么就老想着结婚,是不是想早点找个男人做靠山?

  小小说,现在的师专,风气已不像你当学生的时候了,女生们没有一个想早结婚的,谈恋爱的多半也只是玩玩。

  我说,你当我就想结婚,将我往火坑里推!

  小小说,我得找个理由还你的人情。

  我说,别干了,歇一歇,回家看大姑、细姑去。

  我将小小从田里扯起来,小小往上一蹿时用力大了些,整个身子全扑在我的怀里。我情不自禁地将她紧紧搂住,片刻后,小小竟也温存地作起了依偎。小小几乎没有害羞与不自然的举动,让我立即判断出她肯定有过这种经历。当然,那个让她依偎的怀抱必定属于男人。

  我用嘴唇贴着小小的耳朵问,他怎么样?

  小小一怔,他是谁?

  我说,别卖傻,我是过来人,晓得。

  小小红着脸说,别的不怎么样,就是迷人。

  我说,是老师还是同学?

  小小说,先是同学,现在是老师。

  我想了想后唔了一声说,我晓得,他高你两届。我们那时是两年制,现在让你们改成三年制了。

  我又问,到了哪一步,是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

  小小要跑,我一把将她拉住,却也没有再追问。

  我们并肩一直走到家门口,一路上听了不少恭喜的话,耳朵都快被磨出茧子来。

  大门前的稻场上一团团尽是男人,大家都伸长脖子往门里望。女人们在门里门外像水车叶子般转进转出,而且还叽叽喳喳地说笑不停,男人们只是不停地抽着各自的香烟。

  我和小小在跨过大门槛之前,回头说了同样意思的话。我们说,细姑爷还没有回来,只是一封信,你们就这么急着跑来看热闹,不是枉费精力吗?

  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说他们早就盼着有男人跨过这道门槛。他们就想见识一下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后来,小小告诉我,说是她妈我的三姑,听见有几个男人在议论,几乎是恨恨地说,他们真想到时脱下细姑爷的裤子,看看他的家伙是否比他们的金贵些。三姑当时骂他们只配同公猪公狗比。那几个男人不敢还嘴,迈着不太整齐的步子逃走了。这样的事我自然是不敢说与大姑听,我怕大姑使起性子,又做出让人惊鬼泣的事情来。无论如何,大门前的这道门槛,对于天下的男人,确实是一道不可涉足的关隘。

  丝毫没有夸张,四十多年前,大姑爷英勇牺牲之后,就没有哪个男人独自跨进这幢房子。唯一例外的一个人,最终得到了应得的报应。

  客厅里只有细姑一人在应付。大家都冲着细姑和细姑爷而来,忘记了大姑。我忘不了,知道该去哪儿找。

  大姑在自己那昏暗的卧房里纳鞋底,我进去时,她头也没抬。

  大姑说,你们也赶来凑热闹?

  小小畏怯地说,我是昨天回来的,赶巧碰上了。

  我说,这么大的事,我当然也得分享一份高兴。

  大姑抬头长长地望了我一眼,直到低下头时才低声说,你们是该高兴高兴,跟着我这些年,再不高兴会憋出病来。

  大姑又抬起头来说,小小,你妈呢?去叫她,让她也来乐一乐。

  小小告诉大姑,她妈今天去县城了。

  大姑一听,眉头立即皱了起来。小小偷偷地拉了一下我的手,想早些离开大姑。我悄声叫她别怕,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大姑的手和她手上的绣花针。

  大姑用几十年的时间,练得一种特别的气功。几年前,大家还在讲大姑有武功。后来气功一流行,大姑的武功也跟着变成了气功。大姑手上的大号绣花针一下一下地扎在厚厚的鞋底上。大姑没有用铜顶针,长长的钢针,却像细姑在绸布上绣花一样轻盈灵巧,穿在针鼻上的长长线索,不时像飞镖那样在空中坚挺地飞舞一番。

  大姑手中的绣花针舞得平稳了些。我们已在她的身边默默地站了好久。在大姑不太注意的时刻,我突然问,细姑爷回来后,能进咱家的门吗?

  大姑愣了愣,似有话要说,终未开口。

  我又问,咱们家的门,有几十年没有男人跨过了?

  刚说完话,就见大姑手一抖,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那枚大号绣花针就已拖着长长的线索,钉在我的前胸衣服上。小小脸上已经变色,又灰又白的样子,显然是吓坏了。出了大姑的屋子,小小还不敢大声说话,她认为大姑一定是手下留情,不然那枚针连几寸厚的门板也能射穿。我是不相信的。我同大姑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从未见她练过什么功。我看过关于气功的书,揣测因为大姑几十年来一直靠纳鞋底卖养活细姑和我,端坐着或许能练一些养身的静功等。我们出门前,大姑伸手朝我要那枚针。我生气地借机将那针在大姑的手上扎了一下。大姑竟一点反应也没有。

  当时我还以为这是她练成了气功的缘故。

  我一点也没料到,这是大姑了结自己生命的开始。 往事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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