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孙仲望正在家吃晚饭,邻居忽然跑过来叫:“老孙,快来看,电视里播你写的戏呢!”
孙仲望和媳妇放下碗,赶到邻居家时,电视新闻已换了内容。邻居说,《偷儿记》在省里获了奖,还排在第一位,孙仲望不敢全信,怕邻居听错了。
回屋后,没过一会儿,赵宣传委和文化站长就来了,祝贺孙仲望创作的《偷儿记》在省里获了五项大奖。孙仲望则连连表示感谢领导的厚爱和关怀。
孙仲望一激动,夜里可就苦了媳妇。不过媳妇也高兴,说再苦再累也心甘。
腊月初八早上,镇广播站的大喇叭里说,县文化局领导班子调整一年以后,全局工作面貌一新,新近创作的黄梅戏《偷儿记》引起社会轰动效应,昨天,县剧团赴省演出凯旋而归,受到县委、县政府主要负责同志的亲切接见。接下来是记者的采访,孙仲望听到徐局长、夏团长和毛主任都讲了几句。孙仲望听了半天,没听到有谁提到他的名字,连农民作家这个词也没有出现。上午十点左右,文化站长跑来叫孙仲望赶快到镇委会去,徐局长给他送奖状奖金来了。
孙仲望赶到镇委会会议室,见徐局长、毛主任、夏团长、小杜和华文贤都在。大家都站起来和他握手。小杜交给他一张奖状和四百元奖金。小杜说,剧本奖金是一千元,徐局长让给你四百,他们两个一人三百。趁人不注意,小杜又悄悄地说,杨主任在许多场合都讲了,你是《偷儿记》的主要作者。颁完奖,镇长和镇委书记都简短地讲了几句,接下来由徐局长详细介绍《偷儿记》剧组赴省演出的经过。徐局长说,《偷儿记》获奖是没有一点争议的,不像有的戏,靠走后门拉关系,别人都不服气。所有专家评委一致认为,《偷儿记》是我省戏剧创作的一个里程碑,它在各方面都实现了重大突破。徐局长最后说,为了扩大这个戏的影响,为下一步进京演出作舆论上的准备,省电视台决定在大年初一上午十点,播送《偷儿记》演出的实况录像,请大家注意收看。
中饭是镇委会准备的。一上桌,小杜就找理由敬孙仲望的酒,她说,没有老孙的当初,就没有我县戏剧界的今日,如果各位领导同意我这个看法,我就用两杯敬老孙一杯,然后各位都敬老孙一杯。说着小杜连喝两杯,几位领导都叫好。于是大家纷纷轮流朝老孙敬酒,连毛主任和华文贤也勉强地喝一杯。徐局长排在最后,他端起酒杯,朝孙仲望、华文贤和毛主任三个人说,我敬你们共同喝一杯,祝你们下次合作成功,为我县戏剧事业的发展更上一层楼作出新贡献。
敬完这一轮酒,大家坐定后,夏团长说小杜的两杯酒,其实有一杯是代杨主任喝的。徐局长也说,这次拿了这多的奖,多亏杨主任的九鼎之言。说这话时,他们看小杜的眼色很特别。
徐局长又朝镇长他们敬酒,并说,老华我们借用了多时,现在完璧归赵。
归后的事,孙仲望一概不知,醉倒在桌椅间不省人事,徐局长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就更不清楚了。
他清醒以后,就去找华文贤。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他说说话。谁知华文贤竟不见他,将房门闩死死的,除了一日三餐以外,连他媳妇也不让进房里去。
孙仲望连跑了三次,到第四次时,华文贤仍不见他。他火了,站在门外大声说:“常言道事不过三,我这是第四次了。你再不开门,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华文贤连忙开门让他进去。孙仲望见桌上摆着一叠稿纸,上面写着:大型古装黄梅戏《情比仇深》,编剧华文贤。
孙仲望说:“你写剧本怎么这样怕见人?”
华文贤叹口气说:“时间太紧了,毛主任要我年底以前再写个剧本交给他,而且限定要古装戏。毛主任说光现代戏还看不出我的艺术功底有多厚,专业作家又比农民作家的条件要高许多,他必须看我的实践,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孙仲望说:“毛主任这个人,你得防他一着,别让他骗去卖了还帮着他数钱。”
华文贤说:“我以前总认为你太老实,怎么现在也狡猾了。”
孙仲望说:“我是为你着想。”又说了几句,见华文贤想动笔写,就起身告辞。华文贤也没留他。
孙仲望用四百元奖金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腊月里,反正也不做事了,成天坐在屋里看电视。电视里面教英语和日语,他也一样看得有味。
华文贤一直没露面,腊月二十八,镇里提前搞联欢晚会,赵宣传委亲自去请,他才露了一次面。孙仲望见他瘦得只剩下两只眼睛在脸上打转,就劝他把一切看空点。华文贤说他要发扬女排的拼搏精神,死命挣一回。华文贤没空演节目,孙仲望上台唱了《偷儿记》中的那段“无儿点灯灯不亮”,博得全场喝彩,好多人说这段戏文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
正月初一上午,镇上没电视机的人都到有电视机的人家去拜年。孙仲望家里也来了十几个人,一见到屏幕上闪出《偷儿记》几个字时,大家就开始鼓掌,第一场落幕时,孙仲望问戏写得怎么样,大家都说好。第二场落幕时,大家依然说好。第三场以后,大家的情绪就变了。孙仲望的媳妇觉得不对劲,趁他上厕所的机会,要他琢磨一下。孙仲望说,不要紧,悲剧效果就是这样。
第五场开始时,孙仲望说:“等会儿王家老爹的儿媳妇要将身上的衣服脱光,你们认真看一下,看是不是真脱光了!”
电视里,女主角一出现,几个小孩就嚷:“真脱光了!真脱光了!”
孙仲望的媳妇说:“你也真大胆,写这不要脸的戏,还有不要脸的女人来演,是不是花钱雇的婊子?”
孙仲望说:“真是乡下女人少见多怪,这演员身上还穿着一层衣服呢。”
屋里的大人都惊奇地叫一声:“那这做衣服的布不是比纸还薄?”
往下,大家都不做声了。
只有孙仲望的媳妇不时问:“怎么又死了一个,还能活吗?”
孙仲望说:“死了怎么能活呢!”
媳妇说:“那老戏上许多人不都是死了又活过来吗?”
孙仲望说:“那些戏其实都是在骗观众荷包里的钱,我这戏是给人以艺术享受。”
正说着,有人起身走了。
孙仲望说:“戏还没完呢,怎么就走?”
跟着来拜年的人都走了,几个小孩不肯走,被大人强行拉出门去。
孙仲望将大家送出大门,回转身继续看。忽然听见大门口哗啦一声响,跟着一股恶臭冲进屋来。
孙仲望回头一看,有人将一桶大粪泼在他家门槛上。
没待他发火,门外又响起一声声的叫骂,说:“孙仲望,你这个没长屁眼的,大年初一让我们看这样的电视,今年若是不行时,不走运,非要找你算账不可。”
孙仲望走出门看时,当街站了黑鸦鸦一片人,再细看,还有媳妇娘家的人。
孙仲望说:“你们行不行时,走不走运,怎么怪得到我头上了,莫以为我姓孙的是小姓,好欺负?”
有人说:“是你先欺负所有人的,你让戏中的人都死光了,大年初一里,让我们去看,你的天理良心叫狗吃了么?”
孙仲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怎么将乡风民俗忘了呢。这时,有人拿来一副白对联,要贴到孙仲望家的大门上,孙仲望的媳妇拿了一把菜刀冲出来,要找那人拼命。
幸好文化站长走过来,他从中拦住二人,并说:“这个戏是有很严重的问题,但不该老孙负责,怪只怪别人趁老孙回家找牛时,动手改了剧本,篡改了老孙的原意。”又对老孙说:“你也不要太生气,大家找你闹,而不去找华文贤闹,正说明了你在大家心里的分量。你要更加勤奋,写出一个让大家喜爱的戏来才是。”回头再对大家说:“老孙现在是镇领导的红人,是我们镇的骄傲,你们这样做,不是往自己脸上抹黑吗?”两边一劝,将大家劝走了。
文化站长帮忙将大门上的大粪清扫干净,孙仲望的媳妇又弄些陈文,将里里外外熏了一遍。做完这些事,媳妇留文化站长在家吃中饭。文化站长不肯,说他还要到站里去筹划业余剧团演出的事。
孙仲望已经好久没说一句话了。文化站长试探地朝他说,他今天一看电视里的《偷儿记》就觉得不对劲,这种戏只有城里的老爷才会看,这是毛主席早就批评过的。他要孙仲望还《偷儿记》的本来面目,那才是群众所喜闻乐见的。文化站长说了半天,孙仲望只还了一句,他说他现在讨厌写戏。文化站长走时,要他再详细想一想,不能让自己农民作家的称号白白葬送了。
下午,夫妻俩在家里看着电视,媳妇又说:“你写的《偷儿记》,开始那一稿,我这个群众不是很喜欢吗?为什么后来要改呢?”
孙仲望说:“后来,教他们一说,我就头脑发热,弄得思想里的通货膨胀了。”
媳妇说:“那你为什么不将开始写的真正的《偷儿记》,给文化站的剧团演一演呢?也让大家看看你的真本事嘛!”
孙仲望说:“我觉得他们的水平太低。”
媳妇说:“你若这样想,说不定过几天就嫌我不够格做你老婆了。”
孙仲望说:“你的想象力再丰富一点,也可以当农民作家了。罢!我这就去和文化站长商量行不行?”
媳妇说:“我还有个建议。你开始写的那一稿里,不是说王家老爹的儿媳妇,生了个儿子,被不知情的公公偷走了,她就把别人的女儿认作自己的亲生骨肉吗?我看啦,干脆改成,这一儿一女都是她生的。”
孙仲望想了想说:“这个建议好,很顺民心。有这个建议,我就更有把握了。”
孙仲望去找文化站长,正巧赵宣传委和业余剧团的几个演员都在那里议事。听孙仲望一说,大家都高兴起来,当即决定,从初二起,一边配曲,一边修改,一边排练,争取初六镇里各机关单位收假上班时,开始演出。
孙仲望打算等华文贤来给他拜年时,再同他说这事,可是等到初三还不见华文贤来。按辈分,孙仲望是不能先去给华文贤拜年的,可《偷儿记》在镇里演出是件大事,并且作者如何署名也要商量,他不能像毛主任和华文贤那样躲躲闪闪的,生怕好处被别人占去了。孙仲望决定主动去和华文贤说说。他走到华文贤门前十丈左右的地方,停下来叫着华文贤的名字。叫了三声,华文贤的媳妇出来说,华文贤到县里给徐局长和毛主任拜年去了。
反正礼节到了,华文贤也不好怪自己了。孙仲望不去想它,一门心思按媳妇的主意去修改剧本。
初六晚上,《偷儿记》在镇礼堂正式演出。排练时间太短,演员的道白和唱腔不熟悉,出了好几次差错,孙仲望在后台急出了一身汗。总算结结巴巴地演完了,王家老爹一家和怀抱着一儿一女双胞胎的儿媳,在台上唱着最后一曲:
亲亲女儿的脸,
摸摸儿子的身,
叫一声娘的肝,
喊一声爷的心,
一儿一女一枝花,
全家老少喜呀喜呀喜扭了筋!
大幕还没关,台下的掌声像打雷一样响了起来。
镇长笑眯眯地上台来接见演员,他拍着孙仲望的肩膀说:“到底是农民作家,能想群众之所想,往后,你要多写这样受农民欢迎的好作品,再不要搞那种只有上面的人才感兴趣的东西了。”孙仲望听了直点头。镇长将孙仲望和文化站长扯到一旁,小声说:“初八我儿子结婚,原打算放一场电影,现在我改主意了,就请你们剧团到村里去演《偷儿记》。”
见台下的人还没散去。镇长转身对台下大声说:“我们的人写,我们的人演,弄了这么一个好戏,我很高兴。大家家里有喜事什么的,为什么不请他们去演一演呢?这可比放电影和录像热闹多了。我带头,初八我请他们,其余时间,你们去竞争,去商量!”
镇长的话提醒了大家,不少人立刻拥上台来,结婚,做寿,华厦落成,生意开张各样理由,将孙仲望和文化站长吵昏了头,吵到天亮,总算将各家的日子定了下来,一算已排到正月底了。文化站长当场光定金就收了九百多元。
初八下午,镇长家将一头煺了毛、开了膛的大肥猪送到文化站,说本来送邀台要等戏开锣后再送,但怕干部这样做影响不好,就破了规矩提前送到站里来,希望大家原谅。文化站长当即叫人将猪肉按人分了。
孙仲望拿上他的一份往家里走时,半路上碰见垂头丧气的华文贤。
华文贤见了孙仲望也不说话,只是轻轻地叹口气。
孙仲望本来想说:是不是拍马屁拍到马屁眼上了,弄得一手屎。但见华文贤气色不对,又不忍心说。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孙仲望才说:“你去拜年,怎么花了这几天?”
华文贤说:“我将《情比仇深》交给毛主任,等他看完后,又改了一下,这才去见徐局长。”
孙仲望说:“说了你当专业作家的事吗,怎么样了?”
华文贤又叹了一声:“徐局长不同意。他说农民作家首先是农民,其次才是作家,农民作家不能离开培养他的泥土。”
孙仲望说:“我看你是被毛主任玩弄了。”
华文贤说:“不会,他答应让县剧团演我的《情比仇深》,作为补偿。还说等我的名气再大一些,徐局长想卡也卡不住了。”
华文贤说着,脸上又泛出红色来。
孙仲望说:“徐局长和毛主任知道镇上在演《偷儿记》的事吗?”
华文贤说:“知道。他们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又说,“你现在不能叫毛主任了,要叫毛局长。”
孙仲望说:“他提拔了?”
华文贤说:“不光他,小杜也当副局长了。他俩因对我县黄梅戏事业作出较大贡献,同时提升了副局长的。”
孙仲望听了半天无话可说。二人分手后,华文贤又追上来,递了一包糖给孙仲望,说是小杜今晚结婚,这是她托他带来的喜糖。孙仲望问新郎是谁。华文贤说就是杨主任,腊月里,省里会演一结束,杨主任就和他先前的老婆离了婚。孙仲望啧了几声,仍很感激小杜没有忘记自己,就向华文贤说,其实杜局长比毛局长好。华文贤说,这是你的观点,我的观点与你的相反。
华文贤忽然说:“我一直忘了问,那次你家的牛没弄出什么毛病吧?”
孙仲望说:“若有毛病我会饶你?”二人都笑了。
晚上,镇里的广播喇叭里说,县劳模大会开幕了,县文化局徐局长因工作成绩突出,被树为全县十面红旗之一,并晋升一级工资。
孙仲望随剧团到镇长家演《偷儿记》,很晚才回。他一边洗脚一边对媳妇说,毛主任当了局长,就更不会调华文贤去当专业作家了。媳妇问理由。他解释说,华文贤太了解毛主任的底细了,他会在身边留下这样一颗定时炸弹?媳妇点点头。顿了顿,孙仲望问,儿子大明明天是不是真的到县城去。媳妇说,他们两口子吃了早饭一起搭车去。孙仲望说,那明天早上你送二十块钱过去,让大明回来时,给你带一条武昌鱼。媳妇说,你怎么还记得这件事。孙仲望说,本不记得,在镇长家吃晚饭时,见中学的语文老师给镇长儿子的新房写了一副对联,是“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两句,才让我想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那对联的横批是“水调歌头”。
1991年5月于香炉山 刘醒龙作品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