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说:“懒鬼,起来胀饭了。”边说边掀被窝。
孙仲望在被窝里翻动一下,不满地说:“哪有这样的媳妇,没有哪一天让男人睡个安稳觉。”
媳妇说:“我把饭做得好好的,请你起来吃,你想必还有意见?”
孙仲望说:“跟你说了好几次,叫你早饭做晚点。吃那早干什么?反正田里地里的活儿还没出来,无非是玩,不如多睡会儿。”
媳妇说:“你这么爱唱戏,怎么就忘了戏文里说,好人睡得病,病人睡得死。”
孙仲望说:“你是咒我病死了好去找野男人唦。”
媳妇立刻扑上来,要撕他的嘴:“你非得说清楚,哪个是我的野男人,说不出来,你就要还我的清白。”
孙仲望躲了几次没躲开,脸上被媳妇抓了一爪,他火了,抡起拳头正要揍下去,有人在堂屋里走动,并叫:“孙仲望!”
孙仲望随口一应:“是华文贤吗?就来了。”又压低嗓门说,“再闹就不客气你了。”
孙仲望系着裤带走出房门,请华文贤坐。
华文贤说:“过去总说城里人爱睡懒觉,如今乡里人也学会了。”又说:“也难怪如今计划生育工作这么难做,种两亩田花不了一个月,其余时间不抹牌,不和女人睡觉,又能做什么呢?”
孙仲望接上说:“所以,如今的女人特别能生孩子。”
华文贤说:“也特别想生孩子,免得无事做,自己把自己养娇养懒了。”
媳妇递了一条热毛巾给孙仲望。孙仲望接住,用手指顶住毛巾,伸进嘴里,将牙齿擦了两下,又扯出来,将脸擦了两把,复将毛巾递回去。
华文贤说:“你怎么不用牙膏牙刷?”
孙仲望说:“牙膏涎乎乎的,用不惯,一到嘴里我就恶心。”
华文贤说:“那就光用牙刷嘛。我就是这样。再蘸点盐,很好用。”
孙仲望说:“还是用毛巾好,牙刷毛刺刺的,一弄满嘴血。”
忽然,孙仲望的媳妇在厨房里叫:“华文贤,你吃饭没有,没吃就多添双筷子。”
华文贤说:“多谢,我吃了。我那媳妇,洋不洋,土不土的,学城里人,每天按时开饭。真是烦死个人,一点自由也没有。”
孙仲望说:“这早,你找我有事?”
华文贤说:“有事还找你干吗,不就忙去了?没有事干才想找你玩玩!”
二人说了一阵闲话,孙仲望就开始吃早饭了。
一碗饭吃了半碗,华文贤说:“要不,我俩牵头,和别人搭伙搞个业余剧团怎么样?”
没等孙仲望开口,媳妇抢先说:“你想搞个剧团,怕是先得回去问你媳妇答应不。那年在宣传队演‘郭建光’时,为了那个‘阿庆嫂’,你可让媳妇整苦了,现在就忘了怕?”
华文贤说:“那年主要是领导要整我,光她一个人行?现在不同以往,领导对这种事不那么认真了。”
孙仲望的媳妇说:“所以你又想过那种风流日子。”
一旁的孙仲望这时嚼到一粒砂子了,咔嚓一声很响。他扑的一下,将一口饭吐到媳妇的脸上:“那你想过什么日子?连饭里的砂子也淘不干净。”
媳妇捂着脸,哭着跑进厨房:“你别挑我的刺儿,我知道,一说剧团的事你就花了心。那年你领‘沙奶奶’去刮胎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这么一闹,华文贤觉得没意思了,就起身告辞。华文贤一走,孙仲望就吼媳妇给他再添一碗饭来。连吼三声不见人应,他到厨房一看,屋里没人,后门是开着的。望了望地上的脚印,孙仲望知道媳妇肯定又是跑回娘家诉苦去了。他也懒得去找,又回到房里,倒在床上睡开了。
正睡时,华文贤又来了。
华文贤不等孙仲望起床就说:“这回是真有事找你,我俩一起写个戏怎么样?”
孙仲望说:“你莫心血来潮,戏是大耳朵百姓都能写的?”
华文贤说:“修张家河水库时,你当宣传员,不是老说要写个戏吗?”
孙仲望说:“就算真的能写成戏,叫谁去演呢?”
华文贤说:“我刚才到文化站那里去转了一圈,文化站门口贴着一张告示,县剧团收购戏剧剧本呢!”
孙仲望不信:“又不是牲畜家禽,怎么能收购呢?”
华文贤就要他去看看。西河镇不大,稍走一会儿就到了镇文化站门前。果然有一张告示贴在墙上,说是为了响应省委书记将黄梅戏请回老家来的号召,经过认真研究,县文化局、县戏剧工作室和县黄梅戏剧团联合决定,公开向社会征集戏剧剧本,并同时举行优秀剧本评奖活动,评出优秀剧本若干个,获奖剧本将发给奖金一千元,等等。孙仲望动了心,要进屋找文化站长问详情。华文贤拉住他,说我们偷着写,别声张,成了就一鸣惊人,不成就偃旗息鼓。趁四周无人,华文贤将那告示撕下一块,刚好将“发给奖金一千元”这一行字去掉了。
孙仲望不理解。
华文贤说:“有一千元做诱饵,谁见了不动心。特别是镇中学的那些老师,穷得要命,见有这高的奖金,还会白白放过?他们水平高,动起手来,我们就没指望了。”
又说了一阵,他们商定下午还是到孙仲望家继续作商量。言毕,两人就分了手。
回家后,媳妇已在堂屋里坐着。孙仲望乜了一眼:“还当你不想活了,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走了。”又说,“你也真怪,从前我打你打得半死,也没见你往娘家跑,怎么越老越娇气,像你儿媳妇一样,重话都不能说一句了。”
厨房里忽然钻出一个人来:“爸,你又在表扬我哇?”孙仲望脸红了,他没料到儿媳妇猫在屋里。其实,媳妇并没有回娘家,她只是跑到儿子家去了。儿子见了挺生气,就让媳妇将母亲送回来。儿媳妇说:“大明让我给爸带了信,说你若再对妈不客气,可别怪他到时候六亲不认。”孙仲望有火发不出来,脸上有些紫颜色了。
媳妇见了忙开口说:“都是气头上说的话,都莫当真。你有事先回去吧。”
儿媳妇走后,媳妇主动上来和孙仲望说话:“我看见你和华文贤在文化站那儿嘀咕半天,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见媳妇眼里漾着笑,孙仲望心里一下平和了:“我们想给县剧团写个剧本,写好了可以得到一千元奖金呢!”
媳妇说:“你分散一下精力也好,不然,五十岁的人,说不定还要上医院去丢一回丑。”
孙仲望说:“我能让你丢什么丑?”
媳妇不肯说,他想了半天才明白,是指上医院去刮胎。
中饭过后不久,华文贤就来了,手里拿着几本没用过的旧账本,还有一支没有挂钩的圆珠笔。
华文贤一坐下就说:“我们先商量写个什么故事。”
孙仲望忽然一阵紧张:“你打算真写呀?”
华文贤说:“上午不是说定了吗?”
孙仲望说:“我一点把握也没有,你一个人去写吧!”
华文贤晃了晃头说:“我虽然读了初二,你只读过初一,但你唱本比我读得多,戏路子比我熟。其实,你也别太自卑,作家里面水平低的人多得很。水平低不怕,就怕没有生活。”
孙仲望想了想说:“要不我俩先扯个故事架子。行,就写出来。不行,就别去劳神费力。”
华文贤说:“不!不行就再扯一个。”
开始扯架子时,华文贤说要写一个万元户。孙仲望却要写计划生育。争了一阵,孙仲望说,他看过县剧团的戏,演的都是儿女情长的故事,计划生育最容易写出儿女情长来。华文贤扳指一算,果然每个黄梅戏都是演的那种柔肠百折的事,就服气了。故事却是极好扯,都是些现成的事。主要东西用的是孙仲望媳妇娘家的事,再加上镇政府门前计划生育宣传栏上公布的外地的几件事就成了。编好的故事是这样的:某地王家儿媳妇怀孕了,请人算命说怀的是女儿。王家老爹要儿媳妇去引产,儿媳妇思想进步,坚决不肯。王家老爹没办法,又不能容忍独生儿子不给他添个孙子。万般无奈中,王家老爹在儿媳妇生产之际,趁乱溜进产房,偷了一个胖胖的男婴,连夜跑回家。却不料,这男婴正是儿媳妇生下的。儿媳妇在医院痛失亲生骨肉,好不悲伤。另一好心产妇见此情景,心生怜悯,就将自己刚生下的女儿,暂借给王家老爹的儿媳妇。谁知假戏真作,搞得弄假成真。王家老爹的儿媳妇将别人的女儿认做骨肉,坚决不要自己的亲生儿子,而那位好心产妇又坚决要自己的嫡亲女儿。最后,王家老爹坦白了一切,两家人皆大欢喜。接下来是分场次:第一场叫盼儿,第二场叫偷儿,第三场叫借儿,第四场叫争儿,第五场叫换儿或还儿。换儿是华文贤的意见,还儿是孙仲望的意见。两人争执不下。比扯整个故事花的时间还要多。还是孙仲望的儿子后来出了个主意,让写个括号把两种意见都写上去。让剧团的人去挑选。戏的名字他俩没有分歧,就叫《偷儿记》。
二人扯到这儿时,都来了精神,都说那一千元奖金非他俩莫属。
稿子由孙仲望执笔写,署名则是华文贤排在前面。因为是华文贤先知道这个消息、先起写戏的念头的。这里有个先来后到的原则。
华文贤在一个旧账本的第一页上写着:大型五幕现代黄梅戏《偷儿记》,编剧:华文贤、孙仲望。然后,将一叠旧账本统统交给孙仲望。
孙仲望怔怔地盯着那些字:“若是哪天,戏台边的字幕真的这么打出一些字来,我可真不敢看。”
华文贤说:“为什么不敢看!又不是偷别人的抢别人的。”
孙仲望说:“也是,我们脸上又没刻姓名,谁知道是两个土包子写的,说不定还当是两个大作家呢!”
华文贤说:“仲望,你几天能写一场?”
孙仲望说:“最低也得三天。”
华文贤说:“三天不行,最多只能两天半。要抢在最先交稿,不然等人家手里有一大堆稿子时,人家就不会看我们这破账本了。”
孙仲望听了直点头。华文贤又吩咐几句关于字迹要工整等话,就走了。
华文贤一走,孙仲望的媳妇就说:“你别与他合作。你看他那精,二十年前当会计时的账本,还能留到现在。跟他一起搞,那一千元钱你可能一分也到不了手。”
孙仲望说:“你怎么这样看人,他是你表弟呢!”
媳妇说:“可你是我丈夫。”
儿子大明来问油菜什么时候割。去年腊月,儿子一结婚就和父母分家了,搬到菜园旁盖的新房去住。儿子其实是想父亲和他一起割油菜。孙仲望说,迟几天早几天都行。他不管,今年他想吃点现成的油。儿子只好去和母亲嘀咕,母亲答应自己去割,儿子这才走。
这话,孙仲望听见了,他装着一无所知,爬到床底下,拖出一只纸箱,从里面找到几本黄得发黑的旧唱本,一头扎在桌子上,翻得满屋都是霉气。旧唱本上尽是水词和荤词。特别是荤词,老让孙仲望想起年轻时的花花事。孙仲望看了两本,突然想到自己写的是新戏,看这旧唱本有何用处,他索性丢开旧唱本,摊开旧账本,提笔就给那王家老爹写了四句唱词:
儿摘月亮父搭梯,
长大不是好东西。
找个媳妇一两年,
肚子不鼓他不急。
媳妇给他倒茶,见了这四句唱词,就说:“你这不是写自己吗?”孙仲望说:“你别瞎评论,这一写出来就是艺术形象,就不是这个那个了。”媳妇不服气:“只要你写的是人,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孙仲望争不出理,就不再说话,埋头用圆珠笔在旧账本上写。 刘醒龙作品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