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突然暗下来,太阳已越过屋后的山顶。柳柳站在一只盛满蚕粪的箩筐前笑了笑,古九思连忙上前去同她一起抬起蚕粪,放进大门外的柴棚里。柴棚里已经放了两箩筐,柳柳说这些蚕粪可以顶半包化肥。从柴棚里出来,正好听见村长喊柳柳过去拿信。柳柳兴奋得顾不上从小木桥那边绕,踩着小河中凸起的几块石头跳到对岸。柳柳边看信边往回走时,村长隔着小河同古九思大声说了几句话。村里已经接到镇里的口头通知,要挑几个会唱民歌的女孩,准备接受镇里的选拔。村长问,他老婆民歌唱得不错,就是老了点,不知能不能报名。古九思晓得他在开玩笑,就说只要他肯行贿怎么都行。村长走了很远才回头问他要不要去家里坐坐吃个便饭。古九思装着没听见,村长也没再问第二次。
村长送来的信不是柳柳的弟弟写的。写信的人是他在大学的女同学,说是柳柳的弟弟为了替家里减轻负担,经常偷偷地到外面去打工,上个星期天替人往七楼上送煤气时,摔了一跤,差点让煤气罐砸断了腿。女同学的文笔很好,柳柳还没读完,便先哭了。古九思看过信后,劝柳柳别伤心着急,说不定是弟弟谈恋爱了,这女同学便是他的女朋友,爱一深,就会将对方的小毛病看成大灾难。柳柳咬着牙说,不管怎么样,下次寄钱他,得增加三十元。
远处传来一声狼叫。垸里的狗一齐冲到小河边,对着山上狂吠。
“你该回去了。”柳柳突然说,“一会儿有辆拖拉机要回西河镇。”
“我要等你妈回来,同她谈谈。”古九思说。
“你还是走吧,没什么好谈的。”柳柳有些急了,“我说了假话,妈妈根本就不喜欢民歌。”
一辆拖拉机装着满满一挂斗松柴,小心翼翼地从小河那边驶来,轰轰隆隆的声音将小河边上那些狗惊散了。柳柳冲着拖拉机大声叫着,让带一个人下山。拖拉机停下来,驾驶员指着左右坐着的两个人说,谁不怕死可以坐到柴堆顶上去。他认出古九思后又说自己可不愿从此一辈子挨全西河镇女人的骂。
柳柳看着拖拉机远去了,眼窝里溢出一层水。她说:“你这样会害了我妈。”
古九思一时奇怪起来。“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哩?”他说。
“只要你一开口,我妈肯定要我跟你走。”柳柳抹了一把眼泪说,“见到我妈,你就晓得她身体有多差,如果我不帮她,她会为弟弟的学费将自己累死。”
古九思一下子沉默起来,过了一阵才说,“既然这样我就该走,民歌不是用来害人的。”
他刚走两步,又被柳柳拉住。“还有半个小时天就黑了,光着两只脚走,碰到狼了怎么办!”
古九思说:“你可以借我一辆自行车。”
柳柳说:“我的自行车钢圈被牛踩瘪了。”
古九思将柳柳的自行车搬出来放平,找了几块砖垫在前轮的钢圈两边,然后站上去。他在镇里见过修理铺的人这样矫正撞瘪的钢圈。他试着一使劲,脚下震了一下。古九思跳到地上,扶起自行车一看,果然复原了。柳柳连忙满垸里寻找气筒给车胎打气。
古九思一个人站在不大的稻场上,不时碰上方四秀投过来的目光。
天色更暗了,屋檐下的广播传出音乐声。一会儿就开始播送本镇新闻。播音员先说了一通,汪镇长本周徒步考察了镇里二十多个自然村,接下来就开始念关于举办全镇民间歌手选拔赛的通知。古九思听见自己的名字排在评委会副主任名单里。他没想到广播中说汪镇长办事果断扎实,居然印证在自己头上。他很担心,汪镇长这样关心民歌不是一件好事。
一个女人出现在小木桥上,瘦弱的身子几乎被背上那只装满桑叶的大篓子遮住了。古九思扫了一眼,没往心里去。等到柳柳的妈妈放下篓子站在面前,惊讶地叫他时,他才回过神来。
柳柳的妈妈因为激动,灰黄的脸上出现两团红晕。
“古老师你怎么来了,柳柳哩,怎么不招呼你到家里坐坐。”
“我马上就走,不坐了。”古九思眯了一下眼睛,女人眉心上的美人痣让他想起曾经在这片山里碰到的那场大雪。
方四秀凑过来说:“古老师来你家半天了。”
柳柳的妈妈继续激动地说:“古老师,过去我可是连请你来的念头都不敢有。那年过年落大雪,你带着业余剧团下来慰问军烈属,被困在对面山上,我随大家上山去救你们,都怪我们胆小,不敢主动上前接触你。本来是我们先到,却被后到的人接到上边垸里去了。”柳柳的妈妈样子很苍老了,但说起往事,眉眼间仍有一丝羞涩。
古九思说:“那场茫茫大雪几乎将我们冻僵了,大家不晓得你的名字,都说你的这颗红痣不仅是美人痣,还是佛痣。”
方四秀说:“这颗美人痣,让这一带的女人当年都快找不着敢嫁的男人。”
柳柳的妈妈一笑,堆到一起的皱纹几乎要将那颗美人痣淹没掉。
柳柳匆匆跑过来,她将气筒递给古九思,自己将妈妈拉进屋里,让她先歇一歇。柳柳回到稻场不一会,妈妈便端着一杯香茶出来,嘴里还直埋怨柳柳没规矩不懂事。古九思埋头用气筒往车胎里打气,只听见咝咝响,不见车胎胀起来。柳柳接过气筒亲自试了几下。方四秀和柳柳的妈妈一旁不停地说:“坏了,别试了。”柳柳彻底失望后,她俩反倒高兴起来。方四秀主动说,她家有几间空房,古九思不走,晚上就睡她家。柳柳则不客气地数落她,上午还见她借给别人用的气筒,下午就说找不着了,是不是想收古九思的住宿费。柳柳的妈妈也劝古九思别走,她有两样东西要还给他。
到这时,古九思真的想回去了。他正要下决心步行,附近山上又传来狼叫。垸里的狗叫得更凶了。他一犹豫天色便彻底黑暗下来。柳柳的妈妈重提今晚就此住下,明天再走时,再也没有人吭声。柳柳的妈妈连忙进屋准备晚饭,方四秀也匆匆回到自己的家,剩下古九思和柳柳站在外面。柳柳的样子很像要哭。古九思劝她放心,他就是放弃这首民歌和这次民歌调赛,也决不会让她失去母亲。
柳柳到厨房里帮助妈妈做饭,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有关种黑木耳的事。古九思想着何怡在家找不着他的样子,一个人站在门口无奈地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艾叶的香味,垸里养蚕的人家都在燃着陈年的艾叶,驱赶想咬大蚕的蚊虫。一辆绑着手电筒的自行车,流星一样飞快地往山下驶去。吃饭时,广播里又播了一遍镇里的通知。柳柳怕妈妈听见故意挑剔说妈妈炒菜时盐放多了,古老师体力活干得少,口味肯定清淡。柳柳的妈妈连连称是。古九思心里搁着事,不时走神一阵,饭桌上的气氛就冷淡下来。
就连柳柳的妈妈也开始走神了。好在没有酒,很快就吃完了。喝完一杯香茶,柳柳的妈妈起身到卧屋里拿出一只小布包,里面有一本烧残的乐谱和半支用过的眉笔。听说这是那年在雪地里捡到的,古九思不禁慨叹起来。那年被雪困在山上时,是他带头将乐谱点燃,烧起一堆篝火,大家才没冻僵,坚持到有人来营救。
柳柳的妈妈想说什么,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柳柳上前轻轻捶着她的背,眼睛不愿看古九思。柳柳的妈妈好不容易开口,说自己不要紧,只是让冷风呛了一下。她说:“我同柳柳的爸爸一起发现这些东西,他抢先捡到乐谱,我只捡到眉笔,就这样我们好上了,第二年便生下这个女儿。”她望了柳柳一眼,“你同古老师的民歌有缘,前世就定了。你爸活着的时候能唱古老师写的所有民歌,他还吩咐过我,要将古老师以后的新歌都学了,到他坟前去唱。”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凄婉,顿了顿后才继续说,“古老师,我们很多年没听到你的新民歌了。”
古九思被感动了。“新歌倒有一些,就是总也找不到能够唱的人,所以才一直等到现在。”他叹息着边说边看那屋梁上挂着的一串串红辣椒和萝卜干。
柳柳的妈妈不再说这些了,回过头来问当年唱民歌唱得最好的汪子兰的情况。古九思告诉她,汪子兰的情况同她差不多,有个女儿与柳柳同岁。柳柳的妈妈问汪子兰是不是仍同那个省里的歌唱家在一起生活。古九思说他们离婚了。古九思不想多说,柳柳的妈妈也没再往下问。
这时,方四秀在外面叫门。她进来后先同柳柳她们小声说了几句,然后她们三个一齐笑着让古九思到方四秀家坐坐。古九思满腹猜疑地进了方四秀家门,发现屋里聚着一大群老老少少的女人。方四秀准备了几大碗腊肉和一壶白酒。女人们的手都被桑叶染成墨绿色,她们举着酒杯一齐对给古九思说,眼看大蚕要做茧了,今天她们也要轻松一下,只要古九思唱一首歌,她们就喝一杯酒。古九思推说自己的笛子摔坏了,没带来。女人们说不要紧,待会儿有笛子给他伴奏。
屋里突然静下来,昏暗的灯光下,女人们的眸子比灯芯还亮。古九思轻吸一口气,情怀一动,从丹田里涌出一支民歌来。歌声响起时,他感到周围有什么震撼了一下。
女人们很快就喝下去三杯酒,那些疲惫与沧桑过早累积的脸上,开始显出掩埋太深的异性灿烂。山里的夜晚,静得无话可说,只有民歌能够穿透它。在女人最多的角落深处,柳柳也在一杯杯不停地喝着酒。古九思看出她心里在难受,当柳柳又将空酒杯举起来重新斟满时,古九思走过去,从女人们的头顶上伸手夺过她的酒杯,一口饮干了。女人们都回头看柳柳。柳柳脸上匆忙堆起许多笑容。
“柳柳这样子,是不是在害相思,恋爱了!”一个女人说,别的女人跟着哄笑。
柳柳的妈妈说:“我是得考虑给女儿置嫁妆了。”
那女人马上接着说:“这话从做娘的嘴里说出来,没有一点幸福感。”
古九思看见柳柳眼里出现一片湿润的光泽,赶忙说:“你们请柳柳唱一首吧,我想喝杯酒。”
女人们都说好,异口同声地要柳柳唱《有朵花儿不会香》。柳柳低头不做声,她妈妈便站起来代她唱。柳柳的妈妈一开口就将古九思打动了。女人的歌声有几分粗糙,它夹在柔软而高扬的旋律中,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情怀中最迟钝的地方,引发深深的疼痛。古九思一连喝下三杯酒,还没有压住这种感觉。
正唱着,一缕奇异的声音传进屋里。
年纪大些的女人纷纷叫道:“狼笛,狼笛来了!”
古九思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方四秀说:“就是传说中的狼笛,很小的时候就听大人说过的。”
古九思突然记起来,很多年前自己曾听外婆说,最高的那座山上曾经有个会吹笛子的年轻人,他一吹笛子,天下最美的东西便都来到面前。听故事的童年离现在太远了,古九思忘了那年轻人是怎么变成狼的,他只记得外婆说那个年轻人变成狼以后还在吹笛子,人们听了都将它叫做狼笛,并因此变得善良了。
女人们告诉他,这声音也是近半年来才有的,男人们曾摸黑上山查找过,女人们不敢去那种地方,只能相信男人们所说,是小狼在窝里练那将来让人恐惧的嗓子。女人们静下来让古九思认真听一阵,那声音真的有着笛子的韵味。
古九思情绪里出现了别的东西。他让女人们又喝了几杯酒后,女人们发觉他累了,就请他早点休息,随后一齐将他送回柳柳家。
人群在黑暗中迅速消失了。剩下三个人站在门口,狼笛一阵阵在山谷回荡着。
“我晓得古老师来家的目的,古老师不能没有新民歌。”柳柳的妈妈咳了一声后突然说,“柳柳,你明天一早就随古老师走,跟他学民歌去,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我生的孩子,我会负责到底。”说完,她一个人先进门去。 刘醒龙作品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