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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醒龙作品精选 刘醒龙 5194 2021-04-06 06:21

  党员大会前,村里发生了两件出乎意料的事。

  第一件事是,头上缠着白纱布的会计垂头丧气地来找方支书,他和郎税务一起去文小素家收茶叶税,被文小素一顿唾沫加上一阵乱棍撵出来。文小素说他自己种几棵茶叶舍不得喝,拿去卖几个钱,却要交税,谁来收,他也不会交的。郎税务口齿不干净,说了几个脏字眼。文小素便借题发挥,说你当干部的敢骂人,穷老百姓的就敢打人。说着那棍子就当空直下,会计见势不妙忙上前去拦,忙乱中,棍子在他的额头上开了一朵花。

  没办法,方支书只好丢下准备半截的讲话稿。第一步并不是去处理文小素,而是安抚郎税务,要他别将这件事交给上面处理,村党支部一定能够将此事处理得十分妥当,还讲出道理让郎税务信服:这事只能冷处理,若热热闹闹地宣扬出去,那不是等于告诉其他人怎样抗税么?郎税务心里也不愿将自己收税时挨打的事张扬出去,所以双方一拍即合。第二步当然是找文小素,但方支书并不急于上门,他布置了一个欲擒故纵的阵势,一段时间内让村里所有干部都不得和文小素谈抗税的事,文小素上门找他,他也拒不接见,却叫会计的妻子一日早中晚三遍,在广播里读报纸上别的地方将抗税人抓进牢里去的文章,直把文小素弄得像被浑水呛晕了的胖头鱼,一天到晚不知所措,捆着被窝等着公安局的人来捉他。

  第二件事,方支书和文村长几乎闹崩了。

  文村长是前年选举的。方支书则当了近二十年的支书,根基深得很,他不开口的事,文村长翻跟头下命令也没人动手动脚跟他去干。文村长为此吵着要党政分家,乡长来帮他俩做了分工,文村长管企业,支书管农业。村里早就没有企业了,乡里的意思是叫文村长做点开拓性工作,因为他年轻。结果,文村长除了申请到一枚农贸公司的公章外,什么也没干成。但不知怎么地,村民们普遍对文村长的印象很好,总认为文村长比方支书的能力强,只是方支书不肯放权,文村长英雄无用武之地,村里集体才越搞越穷。文村长甚至在支部大会上公开说,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家都搞不富,还能领导大家致富么?方支书听了直生闷气,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小林站出来了。小林说,文村长你这话很有点“四人帮”的味道,你这不是在煽动人夺权吧,你当文村长在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真有本事还能遮得住?你要是三年内能办起个不亏本的企业,我想方支书会主动让贤的。方支书对小林另眼相看,这件事也起了很大作用。

  文村长贩完茶叶回家后,方支书让会计送信要他马上到水闸那里去一趟,他俩在那碰头商量一些事。到家不久的文村长刚和年轻漂亮的妻子亲热完,心里正高兴,二话没说马不停蹄地赶到水闸那儿。方支书递了一支“游泳”过来,文村长没接,反而掏出一包“阿诗玛”递过去。方支书问:“抽这好的烟,发了财啵?”文村长并不顾忌,说:“吃了一点夜草。”方支书点上一支“阿诗玛”,深深吸了一口,隔了好久才有游丝般的一丁点烟从嘴里漾出来,方支书说别人是抽烟,他是吃烟,抽下去还要冒出来,吃下去的就返不回了。

  蹲在水闸上,看脚下几百亩畈田,风光美极了。油菜花灿烂得没有节制,抓一把吹来的风也可以拧出半两油香,麦子尚未成熟,便迫不及待地在穗子上舞动祝福的腰肢,早稻秧苗长成了一块块绿方玉,浮游在黄金的浪涛之上。这是五月的傍晚,带子一样的一条清水贴着长堤,悠悠荡荡地淌着。

  文村长说:“什么事?这样急。”方支书打了一个迂回,指着田畈说:“咱们这田畈真是菩萨赐的,别处干得越厉害,咱们越是大丰收。”文村长说:“就是怕发大水。”方支书说:“是呀。我这一阵老觉得今年可能要发大水。从搞责任制到现在一直是风调雨顺,老天爷这忙今年可能要帮到头了。”文村长说:“发点大水警告一下大家也可以,还可以借机发现隐患。”方支书说:“你说的是让坏事变成好事这个意思,我很同意。有的事却不能让它坏下去,一发现就得纠正。”文村长很敏感,从眼睛就可以看出他脑筋里正在打圈圈。方支书继续说:“这水闸坏了,就得及时修理,万一大水来了,那可就糟了。”文村长心里放下那块悬着的石头,说:“找我来就是为了修这水闸的事?这水闸呀,建了十几年从未发挥过作用,现在又要修,恐怕很多人想不通。”方支书说:“思想不通还好办,可以多做工作,眼下最难办的是经费。村里已欠了两万多元的债,实在是拿不出这笔款子。”文村长说:“那你总有个主意吧?”方支书说:“就是不好开口。”文村长说:“你我都是为百姓做事,说出来怕什么。”方支书说:“那你就别怪我直说了。你能不能将这次贩茶叶赚的钱,捐个五千出来,也算为村里积点功德吧。”文村长愣了愣说:“我没贩什么茶叶,我只进城找几个朋友聚了聚。”方支书勉强一笑说:“你别瞒了,连老狼都弄得一清二楚,他说你光是税就得交一万元,还不算罚款。我帮你做了些工作,我想这样,你捐五千出来,余下的全归你自己,村里再补个报告,就说是集体卖的茶叶,筹款修水闸,让他们将税全免了。这样于你于集体都有好处。”文村长一声冷笑说:“不知到底是谁得到好处,恐怕是有人想用别人的血汗来为自己树碑立传。”方支书强制自己说:“一个小支书算老几,屙泡尿可以淹死好几十个!我犯得着费那份心思么!我这是真心为你好!”文村长说:“别卖乖,你少到乡里说我的坏话就行了。”方支书说:“我是凭良心说的。我干吗要无中生有说你的坏话?都快老了的人,难道还不懂要多栽花少栽刺的道理!”文村长哼了一声,几乎是用鼻子说:“十几二十年来,你栽了些什么花?人家一把手今天找上级要部拖拉机,明天又向国家要座水电站,咱们村都穷成这个样子了,年年救济款反而比别处少,村里一无所有,就只你大支书有专车,外加漂亮的女支委。”说完,文村长扭头就走。方支书气得半天无话,见文村长走远了,才想出一句:“你别逞能,等老狼找上门时,看你怎么办?”

  晚上的支部大会,照例是会计先到,准备茶水,随后是方支书到场,再往后是小林进屋。三人见面互相问了各人的伤势,都说没事,方支书把小林叫到一边,让她作个思想准备,准备主持会议。小林问:“文村长不是已经回来了么?”方支书说:“他可能会翘盘子的。”他正想将详情告诉小林,忽然腹部一阵剧痛,他连忙蹲下去,藏住蜡黄面孔。小林听见牙齿咬得磕磕响,晓得方支书的胃病又犯了,就说:“你回去休息吧,我照你的安排去做。”方支书忍着痛说:“这大的事,我不能缺席。你还嫩,斗不过文村长。”小林说:“这是支部大会,他不敢乱来。”方支书直摇头说:“他这个人心一横时,就将党性忘光了,难说!”小林只好让他,说:“你这毛病得好好查一查,恐怕变成癌哟!”方支书苦笑一声:“变成癌了,查也没用,陈永贵得了癌还不是等着死。没查出来,死的时候还痛快些,免得人还没死心就死了。”

  说着话时,陆续来了十几个人。文村长、二叔都来了。小林点点人头,告诉方支书在家的党员都来了,可以开会了。小林是组织委员,于是就宣布开会。宣布由文村长主持这个大会。文村长大声说,他嗓子疼,换别人主持一回,过一回主持的瘾吧。

  方支书一点不和他客套,就让小林站起来。

  小林于是就说,首先由方支书作报告。

  方支书将村里近来发生的大事从头到尾评说了一遍,单单落下文小素抗税打人的事。小林在一旁小声提醒他,他则小声回答,这事还得压一压。然后,他就说目前虽然在忙于抗旱,但必须作好防洪抗大汛的准备,这是中央的一贯指示,村里的那座水闸是个重大隐患,已到了非修不可的关键时刻。他说:“我个人的意见是,动员全村人民,每人捐资五元,抢在汛期之前修好水闸。”

  方支书说完后,屋里鸦雀无声。好一阵,才见二叔说:“咱们就不能伸手向上,要一点么?”二叔这一句话响了一下没有回声。又过了半天,还不见动静。方支书觉得有些反常,一紧张,刚缓和的胃疼又剧烈发作起来。他强忍着,嗓子颤颤地说:“大家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也可以说说!”这时,有个人站起来说:“方支书,你还记得八〇年分田时不。那时,大家都想要那畈上的好田。也是在这间屋里,你要党员发扬风格,将好田让给普通群众,大家听了你的。你用心过过目,那田畈上有哪一块是党员家的。现在要修水闸了,却要旁人跟着出钱。打个譬喻:如果用中国的钱去帮美国修水库,别说我们,连总书记也会想不通。”方支书一怔,发现自己竟将这么重要一点考虑掉了。他想了想说:“在座各位跟着我这没能耐的一把手吃了不少苦,我本不能再干了,可你们又再次选我,让我连任。我分不清哪是上策、哪是下策,我只晓得办事凭良心——”不知是胃疼还是动了情,方支书哽咽起来。说话的那人刚坐下去,又站了起来说:“方支书我不是怨你,谁怨你谁出门遭雷打。”有人接着说:“吃点苦是应该的,谁叫我们是党员呢!”

  小林见气氛变好了,立即大声说:“大家都表个态吧!”小林刚说完,文村长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说:“我不说什么了,要捐就捐吧,不过捐多捐少得自愿。会计,你记上我的账,我捐人民币五分整!”文村长的话让全场一派哗然。

  方支书实在没料到文村长会来这一手。开始他还以为文村长回家自己想通了,改变了态度。他气愤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将一个剑指指着文村长,许久说不出话来。小林气愤地说:“文村长,你说这话像个党员干部么?”文村长阴阳怪气地说:“我就算不像党员,可也不像一只骚狐狸。”小林当场哭了起来,这时,屋子中间,二叔猛地一摔凳子,拨开众人走到文村长面前,一字一顿地说:“你小子太混了,我算是瞎了眼,上届支委开会时推举你做村长候选人。我本来不同意集资修水闸,是你教育了我。会计,我家十二口人,应交六十元,我就是卖儿卖女,不会拖到后天。”二叔这一说,党员们纷纷表态支持集资。

  因为感动,也因为震动,方支书自己却突然改了主意。他说:“这座水闸的事有大家的支持就够了,钱就不用大家筹了。明天我就去找上级,说什么也要讨五千元钱回来,为村里谋点利益。”

  文村长打断他的话说:“你有本事要回多少钱,我个人就捐多少。”方支书没理他,让小林宣布散会。

  回到家里不见妻子,听母亲说她踏黑上山砍柴去了。方支书揉了两把胃,准备出门去接一接,母亲忽然问:“儿呀,妈本不当犯你的纪律,问支部的事,可你的脚步好重啊!”方支书说:“没事,妈,会开得从未有过的好,只是你的儿子好像不大称职了!”他刚走到门外,妻子就回来了。他要接担子,妻子不给,说:“你多当心自己的胃吧,天要变了!”他抬头一看,月亮果然长出许多毛来。

  月亮长毛,大雨濠濠。

  半夜里,方支书被雨惊醒了。妻子太累睡在床那头一点动静也没有。他轻轻地起床出门,来到田里挖开放水缺,再转到菜地将蓄水的土坡一道道弄平。返回时,他一路将别人田里的放水缺都顺带扒开了。刚到垸边,就见自家屋里有光亮,推开门见妻子也起了床,正在给他烧热水洗澡。他很感动地说:“你起来干什么,淋点雨没多大事。”洗澡时感到心里一阵阵热燥,身上水没擦干,他就拉妻子回到被窝。黑暗中,妻子说:“你身体不行,别太费劲了。”他嘟哝了一句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晓得。后来,两个都睡死了。

  再醒来,天已大亮。方支书坐在床上对慌忙跳到地上去的妻子说:“二叔这人还真不错!”他顿了顿,本来还有几句评价二叔的话,但他觉得跟小林说最合适,跟妻子说一点用也没有。方支书重新对妻子说:“二叔身体不好,你把会计送的两瓶罐头带上,代我去看看他。”妻子一直不说话,直到吃早饭时才忽然开口:“送一瓶不行么?二叔又没生病,送那么多干什么,留下一瓶将来还可以送份人情。”方支书说:“这样也行。可就是东西太少了,拿出手不好看。”里屋一阵咳嗽声传出来,母亲唤了一声儿,要他们两个进去说话。母亲说:“媳妇儿,你男人是支书,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做事就罢,做了,再难也要做像样些。就按男人说的,两瓶一起送。上一回,我这里还有瓶麦乳精呢。”妻子嗯了一声,说:“我听妈的。”回到饭桌上,方支书对妻子说:“妈这病不能再拖了,今天我先进城找医院联系一下,等雨停了,送她去看看。”妻子说:“你要出门?”说时眼睛直扫外面的雨。方支书说:“要修水闸了。我到县里去要点钱。” 刘醒龙作品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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