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多少有点眉目,这是方支书回家后,吃完饭洗过澡,躺在床上反思时下的结论。人一放松,胃又疼起来。这回痛不比往常,一直到鸡叫三遍后才平歇了些。他让妻子摸摸,看是否感觉到有坨子。妻子摸了半天说没有。他就放心地睡到天亮。醒来就问妻子去看过二叔没有。妻子说去过了,二叔很感激,还说亲不亲一家人,到什么时候叔叔也不会打侄儿的外拐子。
吃饭时他想到文小素的事火候已经熬到了,搁下碗,他就叫上民兵连长和治保主任一齐去文小素家。一见他们,文小素就泪眼汪汪地抱着打了捆的被条站起来,说:“我等了好几天。”方支书说:“你这是哪里的话,我们是来和你商量个事,要你吃点苦,近段时间好好照看一下水闸,别让人再破坏了。”文小素说:“我抗税打人的事,你们不追究了?”方支书说:“那件事我晓得你有很深刻的反省,我和郎税务说好,这两天你只要写个检讨,带上该交的税款送给郎税务就行。往他家里送,别往办公室送。那里人多会把本来不臭的东西搅成臭的。”文小素说:“上他家空手去不好吧?”方支书装作没听见,又和他谈起水闸的事。文小素当场拍胸,保证从今往后不许别人动水闸上的一粒沙子,不然就对不起方支书的大恩大德。方支书再三叮嘱水闸的事责任重大,村里信任他才将这事交给他。说完就起身离开文小素的家。
刚走到垸边,就听见文小素抓鸡的吆喝声,和鸡们的鼓噪声。他们往后山上走,居高临下,清楚看见文小素提着两只鸡匆匆往镇上走去。方支书叹了一口气,对身边的人说:“我们去文村长家!”
半路上碰见小林,小林正在自己的责任田边给孩子喂奶。见了他们,小林将孩子换到另一只乳房上吊着,这才打个招呼问:“方支书,要钱的事有门路么?”方支书犹豫一下说:“差不多,有个七七八八了。”小林很机敏,没再问下去,轻声和民兵连长说笑。民兵连长说小林的乳房好白。小林说:“我的屁股更白,你想舔吗?”方支书不高兴:“你们都是党员,要注意影响。”治保主任则在一旁说,不要紧,现在全是党内,没有群众。方支书一看,果然四周几个人全是党员,忍不住也笑了。
笑完了他才正色地说:“大家都是支委,有件事和你们通个气,文村长贩茶叶的事县里点名了。”小林问:“那我们怎么办?”方支书说:“支部先不忙拿意见,主要看文村长的态度。”说完就要小林也一齐去文村长家。小林二话没说,冲着不远处的垸子大声叫婆婆来抱孩子。看着婆婆开始往这边走,她就把孩子放在田头,和方支书他们一道走了。
文村长家里开了一桌麻将,几个似曾相识的人趴在桌边,见人进来连头也不抬一下。文村长倒是点点头,算是客气过了,手中仍在忙乎自己的方阵。文村长的妻子将他们引到另一间屋子坐下,每人泡了一杯茶,外加一支烟,但不是“阿诗玛”。方支书看见牌桌上每人面前放了一包“阿诗玛”。一杯茶和一支烟都用完了,还不见文村长进来,方支书就叫文村长的妻子去唤。文村长的妻子去去就回,说是马上就来,还重新给每人上茶敬烟。大家只好再等。民兵连长对文村长的妻子说:“你们家不该住这样土的房子。”文村长的妻子说:“大家都是一个样。”治保主任说:“我晓得文村长的心思,他想一鸣惊人,盖个小洋楼。”文村长的妻子说:“他屙得起那样高的三尺尿?河里打鱼河里用,有点钱也是左手进右手出,在家存不住。”小林说:“大姐,你别说客气话。想盖楼房又不犯法,能盖就盖。钱多了不用,当心文村长养外室。”文村长的妻子嘴上说丈夫没这个胆子,手脚上却明显有了张皇。小林忽然问。“外面那个瘦高个是县税务局长的小舅子吧?”文村长的妻子有点恍惚地点点头。小林又问:“那两个人呢?”文村长妻子说:“都是税务局的。”
小林正要再问下去,发现方支书脸色非常难看,就打住了。方支书将手中的烟头捻碎,一抬屁股,低声说:“走!”正在这时,文村长出现在门口,先对妻子说:“快把早饭端上来,肚子都饿瘪了。”然后一边用手搓着脸,一边说:“怎么要走,不是有事么?”方支书不做声,小林觉得不回答不好,就说:“没事,顺便走走。”文村长阴阴一笑:“四个支委正好过半数,大概是形成什么决议了,来打招呼的吧?”方支书这才开口:“都是路上碰着,是去处理文小素那愣种。”文村长说:“是么?”方支书觉得文村长有点欺人太甚,便决定镇他一镇:“说有事也有事。昨天我去县里办事,听到信息,你卖茶叶的事闹大了,县里主要领导都点了你的名,准备派调查组下来严肃处理。你得做个准备,支部也在做准备。”文村长高深莫测地将眼皮闭了一会儿,打开时,朝外屋叫了声:“张股长,你来一下。”一个白胖胖的中年人应声来到门口。文村长说:“这是张股长,这是方支书。方支书说县里点了我的名,还准备派调查组来。”张股长说:“你已经交了税,怕什么。一百多斤茶叶,交了一百元钱的税,这个道理到哪儿也是梆梆响。放心,有我们大家在呢!”文村长谢过张股长,复对方支书说:“交税的收据要不要复印几份,给支部做个凭证?”方支书说:“用不着,你自己保管好就是。”说着就带人走了。
在路上,方支书一句话也不说,他原想借机狠狠压压文村长,将他的行为拢到支部一盘棋上来,所以,狠狠心将县里听来的那话说重些凶些。没料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文村长反而更邪乎了。见村部旁的小餐馆里没人,小林要民兵连长请她吃鱼头豆腐汤、喝啤酒,治保主任也在一旁起哄,说要跟着沾沾小林的光。小林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方支书和治保主任进去坐下,直唤上菜上酒记民兵连长的账。开餐馆的是本村人,不怕谁会赖帐,转眼就将吃食端了上来。民兵连长见了,只好自认倒霉,说:“好,不叫请客,就当我生病吃了药。”吃的时候,大家都朝方支书敬酒,小林却说胃疼的人喝不得啤酒。方支书经不住劝,就多喝了几口。喝到第三杯时,方支书忍不住又说起了水闸。他说,“我总觉得一场大水就要来了,这个水闸是村里的心腹大患,不修它一修,我这心里比胃不好还难受。”大家一齐说:“天无绝人之路。你不是说已有眉目能在上边弄到钱么?等钱一到手,我们日夜不睡地出苦力干就是。”
方支书不禁叹了一口气,过了一阵才说:“要是文村长和我们一条心就好了,他这人心眼多,门路也广,不比我,老古板一个!”
正吃着,餐馆外面有人唤方支书。一看是文小素。文小素进来说:“正好几位都在,免得日后难得请到一块,我就再加两个菜,两瓶酒,报答领导对我的挽救。”
大家无法推辞,只好任他加酒加菜。酒菜一到,文小素并不落座,说:“方支书,你是我的再生恩人,郎税务跟我说了,不是你,这一刻我恐怕已呆在监狱里了。所以,这一杯先敬你!”方支书实在不敢再喝,他觉得胃里难受得很,就用一只手将杯子死死捂着,不让文小素倒酒。文小素不依,非要敬酒不可。方支书极力抵挡,搞得文小素都毛了,说:“你大支书瞧不起我这小百姓是不?算我低一等,我给你跪下总可以吧!”说着真的要跪,几个人一齐拦住,同时劝方支书喝一杯的一半,剩下半杯由民兵连长喝。方支书勉强同意了,文小素却不同意,说:“又不是乐果,一杯酒死得了人?再说到处是假农药,想寻死的人都死不成咧!”小林说:“文小素,我是女的,我代方支书喝总行吧!”文小素说:“行,但得喝双杯。”小林说:“四杯也行!”二人连喝四杯。完了小林还要喝,文小素却开始讨饶,说自己再喝,回去时得小林背。小林说背就背,酒非得喝到底。方支书一旁皱着眉头让散了,不然别人会以为干部欺负群众,说着自己就离席去找茶喝。大家也就风扫残云,将桌子上的酒菜收拾干净,跟着离席了。
吃完饭,文小素附着方支书耳边说:“文村长的事,老狼让我捎个信给你。”
方支书见大家都支着耳朵听,就说:“大家都是支委,你就明着说吧,不碍事。”
文小素就说:“文村长贩茶叶的事,老狼认为虽然交了税,但肯定有人在中间搞经,得了好处,让国家吃了大亏。老狼明天要来村里,搞一份书面材料,然后向上捅。他要方支书和会计明天在家里等着。”大家听了都很高兴,方支书也说了两句狐狸尾巴藏不住之类的话,跟着忽然叫起胃疼来。
大家轮流扶着他往回走,到家门口,方支书说自己缓过劲来了,又让小林将郎税务的事通知会计,他说他自己明天还要进城去跑跑修水闸的款子。文小素说正巧,他也要进城去买化肥。 刘醒龙作品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