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当太阳还在遥远的群山沟壑向上奋力挣扎之际,冀晋平原上的这片丘陵地带已是歌声嘹亮喊声沸腾了。尽管处在困难的重重包围之中,根据地的军民都丝毫没有被处境的艰难所击垮。裤带可以勒紧,而斗志绝不放松。
分区部队虽是地方武装,但秦基伟自始至终都用正规军的标准严格要求,只要条件允许,就组织部队训练,不论是战斗连队,还是机关勤杂人员,射击、投弹、刺杀,几乎人人过关。
这几天,分区主力三十一团去邢台运输物资未回,另有两个连分别到孔庄和皇寺执行任务,家里只有分区机关和直属分队。一大早,秦基伟就带着警卫员,策马飞奔,沿驻地四周各警戒点巡视一番。
分区所在地村庄东头的平坝子上,机关直属队和特务连正在操练,有做操的,有练刺杀的,还有一个排在练擒拿格斗,你来我往,拳打脚踢,倒下的一个鲤鱼打挺又站了起来,站着的四肢笔直僵硬如桩又直直地倒了下去——这是特务连的战士在练绝技功夫。
每当这个时候,便有许多老百姓过来看热闹,有捡粪的老大爷,有放羊的小姑娘,也有一些时刻都想加入队伍的壮小伙子和大闺女。
惹人注目的,是政治部剧团的十几个女八路。说是剧团,其实也是临时的,不打仗时她们排练,休息时她们演节目,农忙时她们下田。而按照秦司令员的要求,早晨这会儿工夫,她们得跟战士们一样,练射击、练投弹、练刺杀。男女各分为一个班。男同志由特务连的副连长训练,女同志由特务连的指导员和政治部副主任杨克冰训练。
在根据地老百姓的眼中,八路军是了不起的,是神圣的。而这些女八路,对他们又似乎更有吸引力。你看,同样是粗布军衣,可穿在人家女八路的身上,便有条有线,有起有伏。头发一律是短的,绑腿一律是齐的,眼睛一律是亮的,脸蛋儿一律白里透红。一条宽皮带往腰间一束,嗬,那身段儿,就像画里的人儿。
当然,最能吸引群众羡慕的,还不是她们漂亮,也不是那身军装,而是她们的身份——女八路,而且是漂亮的女八路,而且是漂亮又有文化的女八路。对于根据地的老百姓来说,她们是神奇的,是深不可测高不可攀的。只有当她们到了群众的家里,坐在他们的炕头上,跟大婶大嫂们拉起了亲切的家常,他们才若有所悟,她们并不遥远啊,并不陌生啊,她们和自家的闺女不是一样吗,活生生的女儿身呢。
在操练场上,她们就无所谓什么女儿身了。
特务连的指导员手持一柄木杆枪,边讲解,边示范,什么是花枪,什么是虚晃,如何能击中要害,怎样才能诱敌失招,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比划,然后挑出高个子女兵甲,开始对刺。
女兵甲拎着木枪,红着脸应战,起先两枪还有点要领,前腿弓,后腿绷,左挡右刺,再往后,就乱了阵势。索性管它三七二十一,抱着根大枪,烧火棍似地乱抡乱捅,逗得众姐妹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正热闹间,传过来一阵得得的马蹄声,红光一闪,一条壮汉翻身下马。
司令员来了。
“杨大姐啊,这样训练不行啊,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嘞。”秦基伟把缰绳扔给警卫员,拍了拍手,笑呵呵地说。
杨克冰说:“司令员是老教官了,给我们做个示范吧!”
“行啊。”秦基伟绝不谦虚,转脸对特务连指导员说:“你的方法是对的,但对这帮女娃子,首先要解决的不是要领问题,你按部就班,她就很难撕破面子跟你练。来,看我的。”说着,接过指导员手中的木枪,拉开架势,呀呀呀一声喊,照女兵甲的下肋刺了过去。
女兵甲吃了一惊,连忙举枪挡住。却不料秦基伟这是一个虚招,双手一抖,枪杆在空中划了一个孤,锋芒又冲女兵甲的眼前刺去。女兵甲倒退三步,一个趔趄没站稳,一屁股跌在地上。
杨克冰明白秦基伟使的是激将法,就势大喊:“司令员仗着武功高强,欺负女同志,来呀,都给我上,把他包围起来!”
女八路们挥舞大枪,一拥而上,一边乱刺,一边又笑又闹。
秦基伟不慌不忙,东点一下,西挡一下,虚晃两枪,一会儿是鸭子戏水,一会儿是鱼游浅底,把一根木枪玩得神出鬼没。女兵乙一不留神,腿上便挨了一下,女兵丙顾下不顾上,刚挡住指向腹部的枪尖,没料到左肩又挨了一棍。杨克冰一边亲自挥戈,一边指挥,正组织后路包抄,没想到秦基伟回马一枪,从右肋下伸出枪尖,杨克冰的胳膊上也重重地挨了一记。
转眼之间,十几个女八路人人沾光,不是被打了腿,就是被点了臂,要不就是前腿“带彩”或后背“挂花”,“妈呀”“娘哎”地叫个不停。
看看火候已到,秦基伟叫了声“停”,这才跳出圈子,扔下大枪,双拳一抱:“杨大姐,多有得罪,秦某告辞了。”
杨克冰脸一绷:“得了便宜就想溜,没那么便宜,我跟你单个操练!”
秦基伟笑了:“你们先练吧,我把姐妹们打一顿,抵得上十次动员,你们练上半个月,我再来验收。”
秦基伟的这套教学方法果然灵验,他前脚刚离开,女八路就蜂蛹聚在一块,愤愤地总结经验,互相砥砺,纷纷表示,一定要练出几手硬活,下回非让司令员趴下不可。
战斗很快就到来了。
日本侵略军从一九四一年在华北开始“治安强化运动”,对敌占区侧重清乡,对游击区和接敌区侧重“蚕食”,对根据地主要进行“扫荡”。五次“治安强化运动”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一九四一年的第一、二、三次,主要进行政治进攻,军事上以中小型“扫荡”为主。
在这个阶段的第一次“扫荡”中,日军步兵第一旅团七十三大队一千余人,携钢炮三门,重机枪二挺,轻机枪数十挺及掷弹筒等重武器,在大队长近腾的指挥下,分两路向一分区驻地将军墓、营头发起突然袭击。一路由梅花岭经龙门、土门至宋家庄,另一路分为两股包围下坡子,以大股从野河以北山地控制下坡子后山,小股顺立羊河西进。
最先接到敌情的是司令部作战参谋温锡。
温锡放下电话,一路小跑去找司令员。
说起来,敌人情报还是比较准确的。恰好就在这几天,分区的主力三十一团去邢台运输物资未回,家里只有分区机关和直属分队,分区首长也因开会或参加地方工作多不在家,只有司令员秦基伟和政治部副主任杨克冰。
温锡赶到司令员的住处,连报告也没顾得上喊一声,一脚把虚掩的门踹开了。屋里除了秦基伟和杨克冰以外,还有作战科长崔星和地方上的几位同志。当时正在开会,研究保护春耕问题。
“司令员,敌人来了!”温锡音到人到,声音直发颤。
与会人员一个激灵,全站起来了。杨克冰和崔星下意识把手放到了腰际的枪套上。
“哦?”秦基伟放下手中的材料,抬起了眼皮:“多大规模?”
“前锋已到宋家庄,有一百多人,还有一股冲河野而来,有三百多人。后续部队数目不详。”
“嗬哈,他娘的来头不小哇!”这回秦基伟站起来了,扭头问崔星:“能战斗的部队有多少?”
“特务连九十四人,通信排三十二人,专署警卫队二十六人。”崔星未作丝毫停顿,流利地回答。
秦基伟的眉头皱了皱,但只一瞬间,就松驰下来,转向杨克冰:“我料定这股敌人不是过路的,矛头完全是指向一分区的,而且必有奸细向他们提供了情报,敌人可能是分进合击,以前锋轻装疾进,拖住分区机关脱身不得,待后续部队上来后将我一举歼灭。杨大姐,你的意见呢?”
“集合全体战斗人员,跟鬼子拼了!”杨克冰三十出头,风华正茂,大敌当前,那双在平时妩媚温柔的大眼睛倏然冷峻起来。
“拼了?嗬嗬,杨大姐,拼不得。看来头,敌人的战斗队形前轻后重,不下于千人,以我百十余人力量,与敌决战,无异以卵击石。”
秦基伟踱起步子,语调依然不紧不慢。
杨克冰、崔星、温锡,还有地方武委会的几位干部,此时都是心焦如焚。特别是温锡,简直冒冷汗,恨不能立刻拔枪带队迎敌。
司令员的冷静把他镇住了。
略作思考之后,秦基伟下了决心,口气顿时变硬了:“打不赢就走!崔星你带警卫连一个排前出到西店峡口,吸引并牵制从宋家庄方向进犯之敌。杨大姐,你立即组织地委、行署机关和分区医院转移。温锡,你带特务连其余部队,随我到下坡子占领三、四号制高点,阻击野河方向之敌。待机关转移完毕,崔星和我交替掩护撤退。”
秦基伟部署完毕,又转向地方的几位同志:“老陈,你们赶快组织民兵,掩护群众转移,带走粮食,埋好地雷。”
众人依计而行。
秦基伟带领部队火速爬上下坡子制高点后,日军前锋已接近野河以北山地,距离秦基伟的站立点已不足两公里。从望远镜里看得出来,这次不是伪军开路,而是日军的一个小队,在山坡上呈一上一下两路纵队疾进。
秦基伟手里的兵力总共不足百人,还同温锡等人分兵数处。他首先调过来一门迫击炮,检查各部机件,均处于良好状态,这才一屁股坐下来,用黄裱纸卷了一枝粗烟卷,若无其事地抽了起来。
正抽得舒服,猛听到一声清亮的脆喊:“鬼子的刺刀都捅到屁股上了,你还在这吸烟!”
扭头一看,是杨克冰,身后还跟着几个手提驳壳枪的女八路,一个个红光满面,英气逼人。
再往后看,还有几个全副武装的伤员。
秦基伟顿时火冒三丈,呼啦一下站起来:“好你个杨大姐,让你组织转移,你倒好,婆婆妈妈的跑这儿来往鬼子的砧板上送肉来了!”
杨克冰把汗涔涔的短发往头上一撩,高声大嗓地喊:“这是什么话!我把转移的指挥权交给桂绍忠了,来这里给你助战,谁婆婆妈妈的!”
秦基伟手拍炮筒:“少罗嗦,捣什么蛋!女同志全部给我撤!谁要再留在这里,我下她的枪!”
杨克冰的脸都涨红了,怒目圆睁:“你敢!你不让女同志参战,我就死给你看!”说完,当真举起驳壳枪,咔嚓一声上了火。
秦基伟一看这阵势,硬的不灵了。再加上日本鬼子已经逼近,顾不上再同杨克冰斗嘴,恨恨地骂了一句:“她娘的杨大姐,今天你当司令员!”说完一挥手,命令部队:“进入阵地,准备射击!”拎起迫击炮转身扬长而去。
杨克冰笑了笑,向她的女部下也挥了挥手:“别怕,打个样子给他看看。打完仗再开会批评他轻视女同志!”
说话间,日军已进入射界。
秦基伟帽沿后移,嘴咬半截烟卷,左手抱定迫击炮筒,右手食指紧贴扳机,紧盯前方,嘴里咕咕哝哝:“兔崽子,羊拉屎样,稀稀啦啦。哎,靠近点,哎,对了,对了……”
视野里是一棵折断的树。敌人尖兵犹豫了一下,停住了脚步,大约是疑惑有地雷。后面又有两个日军上来了,四下里看看,等上来一个指挥官,拖着战刀,大约是个小队长。好,六七个人站在一起了,指指点点,像是分析地形。
秦基伟“呸”一声吐掉烟卷,食指愉快地点了点,勾住扳机,嘿嘿,一声得意的叫喊之后,身后飞出一道火球,眼前出现一片烟云。刚才聚在一起的六、七个日本鬼子被炸得七零八落抛向空中,又纷纷落下。
一炮告捷,首发命中。
炮声就是命令。
顿时,枪声大作,火光冲天。在猝然而至的枪炮声中,敌军前队阵脚大乱,未及隐蔽,已被杀伤十几人。
此时,西店峡口方向也传来枪声。是崔星率领的特务连一排同宋店方向的敌人打响了。
战斗进行三分钟左右,突遭阻击的敌人基本上没有还手之力,待回过神来,才急忙撤退隐蔽,重新组织战斗队形。而山坡地上,则有几十号尸体安静地躺着晒太阳,永远地回不去了。
按照预定计划,秦基伟已率人以闪电般的速度撤离了三号阵地,大踏步撤退,进到二百米以外的五号阵地。
日本鬼子重整战斗队形后,钢炮、机枪齐发,三号阵地硝烟翻滚,碎石飞溅,灰土弥漫。
只是,任千般轰炸万般射击,硬是无反应。
打了一阵,鬼子沉不住气了,以三三制配置队形,平端大枪,呀呀呀冲向三号阵地。然而,就在即将登上制高点的一刹那,小鬼子动了脑筋——土八路科学的不懂,战术的不会,但是狡猾大大的,不按规矩来,莫非留下空山一座,诱皇军深入险地?
中队长藤田上尉呀呀呀一阵怪叫,高举指挥刀,猛转身向后一指,刚刚冲上来的日军哗啦一下,潮水般地退了下去。
可是,为时已晚。从四号阵地上撤下来的温锡等三十多人,竟不知何时胆大包天地埋伏在地势低洼且本来在日军视野之内的一片枣树林里,待日军破计撤退之际,猛然从刺斜里杀出,温锡和一名排长各抱一挺机关枪,毫不客气地各自来了个弧扇扫射,割韭菜一样又成全了二十几个效忠天皇的子民。
自从有了迫击炮,秦基伟就不大看重机关枪了。这种炮也是大日本帝国不远万里送来的。东洋人委实有两下子,小钢炮造得精巧玲珑,既能隔山打人,又能当枪使,落地开花一片,声音清脆嘹亮。只要有战斗,秦基伟大都要抱上迫击炮过上一把瘾。那时候一个分区司令员,打起仗来,也就跟个营长差不多,既要吆喝也要真打。至于指挥,那都是跟着感觉走,游击战术,变化无穷,秦基伟游击了十多年了,熟能生巧,游刃有余。
打起仗来,什么都忘了。关于杨副主任带一群女八路来“捣蛋”的问题,关于司令员同志“轻视女同志”的问题,统统抛在九霄云外了。转移到五号阵地,调整了战斗队形,秦基伟决定这里做完最后一篇文章,再打他个个把钟点,过上一把足瘾,就脚底抹油,溜之乎也。
秦基伟一边打,一边喊:“杨大姐,你那个枪法就算了,别浪费子弹了,给我找目标吧,找成窝子的。”
杨克冰挥动驳壳枪,大声驳斥:“我的枪法不比你差,就他奶奶的打不远……你给我往左边两棵小树下面打,那里蹲着个鬼子官,好像还有机关枪。”
秦基伟应了声“好咧”,从从容容地掉转炮口,一炮擂过去,两根小树应声折断,再细细一瞧,果然还有一些人体部位支零破碎地撒了一地。
杨克冰嗷地一声高叫,喊了起来:“好哇,司令员又打掉一个机枪点,还有鬼子官,东洋刀都炸断了。同志们要打准啊!”
这场战斗,是日军突袭,一分区虽然仓促应战,但由于组织严密,打得灵活,不仅没有吃亏,而且造成日伪军一百余人的伤亡,是一分区进入抗战以来打得比较漂亮的一仗。
当年以作战参谋身份参战的、以后曾经担任过秦基伟老部队某军政治委员的温锡回忆说:“我们那时候跟鬼子打仗,兵力不足,弹药奇缺,武器极差,为什么能打胜呢?一是勇敢,二是灵活,秦司令一打仗就抱迫击炮,我们也跟着学,当干部的都抢机关枪。干部这样,战士们也没孬的。秦司令有大将风度,刺刀戳到屁股上都不慌。跟着他打仗,总是轻轻松松的,像演习似的,没有心理压力。那杨副主任也是女中豪杰,泼辣、厉害,战斗作风过硬,鬼子到跟前了,拼刺刀她都不在乎。” 秦基伟上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