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如脱缰的野马,在朝鲜北部的崇山峻岭中呼啸奔驰。
路边的村庄、森林、河流都在急遽地后退。在这片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的土地上,贫苦而又无辜的人们拖着连年征战带来的疲惫乃至伤残,又急急地扑向田野,再一次在废墟上含辛茹苦地营造家园,在那被战火反复耕耘的土地上播种生活的希望……
车窗外,蓝天丽日,白云款款飘动。
有温热的春风从车窗扑面而来,秦基伟的心里不禁一阵潮湿。
化剑为犁,化干戈为玉帛,男耕女织,互敬互爱——多少年来,这个人类应该拥有的基本的生存方式,居然成了可望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战争,的确是一个该诅咒的词汇,的确应该从人类的生活中淡化,直至被忘记。
尽管永恒的和平并未到来,但当列车跨过鸭绿江,祖国肥沃土壤向他袒露胸怀的时候,秦基伟的脑子里还是响起了一个清脆的警世之音。他突然意识到,这次离开朝鲜战场,也许就意味着他将结束战争生活,他这个生于战乱长于战争、在硝烟战火里锤炼了二十多年的老兵,也许再也没有机会带兵打仗了。
这一刻,秦基伟的心情是复杂的,可以用百感交集来形容。一方面,他为战争的胜利而愉悦,另一方面,他又为可能从此离开战争产生一丝怅惘——尽管他也同样热爱和平。
他毕竟是一位将军,将军离开战争,他的人生价值将如何体现呢?
很快,他的脑海又被另一种全新的思维涨满了。
他在想,从战争年代里走过来,恐怕有相当一部分人,随着战争的结束,他的使命也就结束了。思维是战争的思维,作风是战斗的作风,习惯是战争生活的习惯。而进入和平建设时期,对于军事指挥员来说,无疑又有许多新的、更高标准的要求,仅仅会指挥打仗是远远不够了,它要求军事指挥员,尤其是高级干部,在政策水平、科学知识、交际手段、文化素养等等方面,都要有更进一步的加强。
对这一点,秦基伟是有清醒认识的。
在中国革命的历史上,战争造就了一大批功勋卓著的战将,也造就了一批文武全能的领导者,也不乏上马征战驰骋、下马吟诗作赋的儒将。大凡有过一番曲折经历,都能信口拈来若干诗句,将军诗人是不罕见的。
秦基伟不想当诗人,他只想有点文化。以后他在总结自己时,很得意地说,自己一生数次经历重大转折,都转得很好,很从容,从一个环境转到另一个环境,从一种工作岗位转到另一种工作岗位,都能迅速适应,得心应手而游刃有余。
没有什么秘诀。
秦基伟之所以能保证自己在任何形势下不落伍,不被潮流所淘汰,有赖于他牢牢地抓住了一个武器——学习。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只有学习,才能不断拥有新鲜的知识,不断开拓新的意识,不断产生新的思维。学习使人成熟,也使人年轻。”
回国之后,秦基伟受老上级陈赓将军之邀,前往东北等地给新筹建的哈尔滨军工学院以及末代皇帝溥仪等人做了几场关于上甘岭战役的事迹报告。直到六月上旬,才奉命到达北京。
最先见到的是彭德怀。
彭德怀是五次战役之后不久奉召回国治病的。
一年多没回战场,把这位志愿军最高统帅急得几乎半死。
负责接待的同志刚把秦基伟安排住下,彭德怀便赶到了,还没进屋,就喊起来:“哎呀,我们的大英雄回来了!打得好哇,好得很哪……”一把拉住秦基伟,左一拳右一拳地砸在秦基伟的膀子上。
“老总,好想你啊,才几个月没见,就觉得过了好几年。”秦基伟也很激动。
对于彭德怀,他是充满敬仰之情的。彭总的刚正、无私、坦荡的君子胸怀,使他觉得自己的心离这位老总很近。好多军级干部都说彭老总严厉,不敢接近,秦基伟却不怕他。
“我没错他就不会批我,我错了他批我活该。”秦基伟也是一条坦荡的汉子。
进了秦基伟的住处,落座后彭德怀说:“秦基伟,你回来这几天,我真想陪你住招待所,把前面的情况给我好好地摆一摆。”
秦基伟说:“都已经报告了呀,什么情况彭老总你不清楚呀?”
彭德怀说:“那不行啊,我要听你这个上甘岭的指挥者给我讲战斗故事。”
笑了笑又说:“到底是年轻啊,范佛里特那一把子年纪了,跟我们血气方刚的秦军长抵杠,那哪是对手啊!”
秦基伟说:“不敢当哇老总,是志司指挥得好。老总给我们军的信,我在电话里给坑道里的同志们念了,好多人感动得哭了……”
彭德怀挥了挥手,打断了秦基伟的话:“有什么好感动的?我这个当司令员兼政委的,在你们打得最残酷的时候,居然不在你们身边。他娘的,啥瘤子嘛,屁事也没有,瞎给我捣乱。”
彭德怀说的是他回国治疗的事,当时医生发现他的脑子里长了个瘤子,担心恶性病变,军委才连下几道令牌,召他回国就诊。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前面的情况,秦基伟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问彭德怀:“老总,你见过原子弹吗?”
彭德怀愣了一下:“没见过,问那玩艺儿干啥?”
“嘿嘿,”秦基伟自己也禁不住笑了起来:“我们的一名干部回国观光,跑了一趟北京,再回到前面,就把牛皮吹大了,说是斯大林和毛主席都接见了他,莫洛托夫还送给他几枚勋章。又说他还见过原子弹,上去踹了两脚,都踹冒烟了,硬是没炸……”
话没说完,彭德怀捧腹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哎呀我的同志哥,这个牛皮吹得有水平啊,把天都吹出了窟窿……别说咱们没有那玩艺,据我所知,苏联老大哥那里都没有,拿什么踹冒烟啊,还起火呢!”
秦基伟说:“这小子讲得天花乱坠,我们都是土包子,没见过那东西,不大相信,又不能一点不信,军长政委都让他蒙住了……”
说笑了一阵,彭德怀感慨地说:“我们的干部,大都是土生土长的,年轻的时候都在战场,没上过学,没出过国,连大城市都很少进,见识少啊,眼皮浅啊。现在,是该让大家有个好环境,学点东西,开开眼界了。往后,主要是建设了,还得靠你们,还是松不得弦啊!”
“老总,你放心,我们会认真学习,努力跟上形势的。”
“嗯,有些人是可以放心的。”彭德怀乐呵呵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军长,点了点头。又问:“哎,秦基伟,想不想见见主席啊?”
秦基伟抬起头来,喜出望外:“那当然想了……”
彭德怀笑了笑,说:“那好,我来安排,别人未必,你秦基伟回来,主席不会不见的。”
这次彭秦会面,在座的还有秦基伟的秘书杨彰。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五日,已过花甲之年的杨彰满怀深情地向来访者谈起了这桩往事——
彭老总那个人,真是浑身正气。谁心里要是有点小念头,一见彭总那副凛然正气,心里肯定发虚。彭总见了秦军长特别高兴,我记得他讲了很长时间的修养问题。彭总说,共产党的干部其实并不难当,关键就看能不能解决一个“私”字问题。心底无私天地宽,做起事来理直气壮。
那次会面有个插曲。我们秦军长抽的是大中华烟,彭总却抽大前门。我那时也抽烟,开始不敢抽,后来彭总扔了一根给我,我站起来给彭总点烟,没想到他当时就沉下脸,一把把我的胳膊打了过去,弄得我好难堪。事后听军长说,彭总有个习惯,吃饭讨厌人家给他挟菜,抽烟讨厌人家给他点火。 秦基伟上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