浍河大出击虽然形成了压缩包围十二兵团的态势,但十二兵团只是把头缩起来了,内脏并没受到致命打击,有些部队低估了敌人转入防御的能力,企图用“一瓢水”的办法侥幸取胜,结果不仅不能突破,反而加大了伤亡,战场出现了胶着状态。
客观方面的原因是敌人的兵力雄厚,梯次配备,火力也强,对解放军突击队实施连续反扑,所以在其前沿立足困难;主观方面的原因则是阵地攻坚战的思想普遍不够明确,战术路子基本上没有摸到。在作战形式由运动战到阵地战的转换关头,个别干部不是积极地检讨教训琢磨战术,而是错误地认为“打仗还能不死人?命是公家的,拼完就算!”
在这样的形势下,“拼老命”的倡导者邓小平敏锐地注意到战场上出现了另一种狂热的倾向,“拼老命”拼得有些过份了,有些不顾一切了。因此,总前委及时发出战术指示,明确告诫各纵队:敌坚守待援,我不易一鼓攻歼。应首先攻其外围,削弱敌人有生力量,采取稳步的攻坚战,构筑纵深坚强的攻防阵地,攻占一村,坚守一村,围师不阙,紧缩包围,一口一口把敌人吃掉。总前委这个指示非常及时,既扭转了部队的急躁情绪,又提出了打破僵持局面的指导原则,据此,秦基伟也严肃地向部队强调不能把“拼老命”的政治口号当成战术思想,拼老命不是死拼,敢拼不等于乱拼。严令各级必须爱惜阶级兄弟生命,充分发动群众,认真研究战术,摸着石头过河,以勇敢加智慧,砸碎敌人的硬核桃。
什么叫摸着石头过河呢?
一九九四年春天,一个下雨的上午,在风景秀丽的武汉小洪山山坡一栋精致的小楼里,原九纵队二十七旅旅长、后任昆明军区参谋长的崔建功将军坐在他宽敞明亮的会客室里,时而凝望窗外透过阳光的银色的雨丝,时而闭目暇想。在谈到他的老司令员秦基伟时,他说:“秦司令员有一句名言,叫做摸着石头过河。为什么要摸?就是熟悉情况,撞不起,摔不起,硌不起,所以就摸,根据石头的大小远近决定自己的步子怎么迈。先摸后过,唯物辩证法都在里面。”
在秦基伟的手下,三员战将长期跟随,这就是向守志、崔建功、张显扬。其中崔建功在秦基伟任太行军区司令员时,即在太行军区七分区,此后三十年都基本上是直接的上下级关系。在九纵和十五军老一辈人的心目中,有一个比较普遍的看法,秦基伟的三员战将中,向守志能攻,崔建功善守,张显扬长于剿匪和开辟根据地。
然而,在淮海战役中,所有的部队都在进攻中一展身手。
十一月底,崔建功挥师稳步进击,在十一纵和豫皖苏独立旅配合下攻打小张庄。
小张庄位于黄维十二兵团防御圈东北角,是个仅有八户人家的小村子。敌人在这里构筑了三层工事,外层是鹿砦、铁丝网和前伸地堡,纵深一百五十米;中层环村一百五十米内,地堡密集,堑壕交错,各地堡之间均有交通壕贯通,构成环形防御工事,形成交叉火网;里面是房屋和大地堡构成的集团工事。核心大地堡配备二至三挺重机枪,周围有二至三个小地堡,各配备一至两挺轻机枪。集团工事间,每隔三十米筑有小地堡和射击掩体。
就在这次战斗中,一个在后来十分著名的、也是在淮海战役中起到至关重要作用的战术动作——近迫作业初具雏形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十一月二十七日下午,崔建功指挥八十一团曾一度突破小张庄外围阵地,但因敌人火力太密,难以发展进攻。该团一机连班长牛孟连和两个战士冲到敌鹿砦跟前,遭敌火力网压制,攻不上去,也撤不下来,只得依托几个土包,就地隐蔽。也是急中生智,为了生存和战斗,他们被迫进行土工作业,先将卧射掩体挖成跪射掩体,再挖成立射掩体,尔后互相招手示意把工事挖通联成堑壕,居然在敌人的火力下坚持了一天。
这个看似偶尔形成的小事启发了指挥员的战术思想。二十七旅参谋长张蕴钰注意到了这件事,崔建功也注意到了这件事。他们把这件事的经过报告了秦基伟。
秦基伟大喜。
现在黄维兵团凭借村庄筑堡,倚仗平原防御,敌火下运动距离较大,给进攻带来很大的困难。如果全体进攻部队都能像这几个战士一样,挖沟近迫,抵近敌人,这岂不是扬长避短,提高生存能力,使敌火力优势无用武之地的重要手段吗?
战士的行动,擦亮了将军的思路。
秦基伟给崔建功和张蕴钰打电话:设想条件再艰苦一些,敌人的火力再猛烈一些,我们的战士再抵近一些,时间再长一些,把试验继续下去。
十一月二十九日,纵队定下进攻小张庄的决心。秦基伟到七十九团、八十一团研究作战方案,检查攻击部署时,具体交代了三个问题:一、交通沟要最大限度地抵近敌人,使突击队能迅速跃入敌人外壕;二、发挥炮火和炸药威力,集中全旅炮火突击,纵队保障弹药;三、军事攻坚与政治攻心双管齐下,运用瓦解整三师的经验。
当夜,一场空前规模的近迫作业悄悄展开。各连连长用米袋装上石灰,向敌阵地匍匐前进,战士们顺着若隐若现的白线跟在后面。直到距离敌阵数十米,连长发出暗号,大家就开始挥锹作业,天亮之前便初具规模。至十二月一日战斗发起,二十七旅挖成三条交通沟,每条二百五十米,距敌前沿七十至一百米,宽能走担架,深可没头顶。
有了交通沟,解放军官兵的腰杆就直了。秦基伟、李成芳、何正文、谷景生,还有旅的首长,都大摇大摆地走进交通沟,一直前出到黄维的鼻子底下。
纵队首长到了最前沿,连敌人的机枪火力点位置都看到了,情况掌握得当然就更准确了,大大减少了指挥失误,进退路心中都有了数。
经过三天周密准备,突击部队群情激昂。
十二月一日黄昏,进行炮火准备。一声令下,群炮齐鸣,尤其是九纵的“土特产”——炸药抛射装置大显神威,“土飞机”所到之处,房塌地陷,有些国民党军官兵身上既无枪伤也无炮伤,但两眼圆睁,七窍流血,硬是被活活震死了。
侥幸活着的国民党军官兵也肝胆俱寒,搞不清解放军发明了什么新式武器,投诚或被俘的国民党军官兵,都心有余悸地说:“你们有一种炮太厉害了,地堡、掩蔽部都不顶事,在交通壕里更不行,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一个投诚士兵说:“我们排里十分钟就要换一次排长。解放军的炮那么厉害,打不死也震死了。”
经三十分钟炮火准备,敌前沿工事及附近防御物大都被摧毁。九纵二十七旅七十九、八十一团此时才从堑壕跃出,飞天遁土一般,守敌还没清醒过来,已是短兵相接了。
部队打得很顽强。七十九团突击队十四名队员,冲击中伤亡十二人,最后只剩下班长曹年春战士陈忠文两个人,毫不犹豫地跳入敌外壕,完成突破。
八十一团二连突破后全连仅存十二人,后又收容其他连的两名战士共十四人,当即在敌火下编成三个战斗小组,由连长指挥迅速向纵深发展,一气打下五个地堡,终于同友邻会兵一处。经十二小时激战,全歼守敌一千二百余人,缴获迫击炮五门、战防炮一门、轻重机枪三十余挺。
秦基伟哼起了豫剧小调。他的心情好极了。
小张庄战斗的胜利,不仅是打破了敌我对峙,也不仅是九纵的胜利,它创造了对平原野战之敌攻坚的基本战术经验。
连日来,秦基伟肩上的压力是很大的。
打完了郑州,九纵声威大振,连陈毅都说,九纵成熟了,可以打大仗了。秦基伟也有些暗中得意。可是没料到稍不留神,就被邓小平揪住“尾巴”,给他一个处分,还因为强征民车问题把他的后勤部长杨以山给撤了职。
他明白邓政委这是敲警钟,防止骄傲自满。他心中也是暗攒一股劲,淮海战场上还要一显身手,要让事实再一次说明,九纵是真的成熟了而不是昙花一现。
果然,小张庄打得很有面子。
十二月三日,邓小平给秦基伟打了一个电话,劈头一句就是:“秦基伟同志,小张庄打得好!”
秦基伟心头一热:小平政委可不轻易表扬人的啊!他谦虚地说:“是总前委首长指挥得好,战士们有办法……”
“对头,”邓小平说,“总前委再神机妙算,也不可能把每个战士每次战斗都指挥到位,关键是你们有战术意识,思路敏感,善于发现和总结,把不自觉的下意识的行动提高到自觉的、有意识的战术认识上来。平原作战,最大的障碍就是没有障碍,你们率先拿出了解决困难的办法,帮了我们总前委一个大忙。请你转告纵队和旅里的同志,我和刘师长、陈毅司令员,对你们是满意的。”
秦基伟激动了:“政委,我们九纵向司令员和政委请求,把硬点的骨头给我们,九纵是小兄弟,新部队,需要锻炼啊!”
邓小平淡淡一笑:“你这个秦基伟,见竿就上啰。没啥子硬骨头,就是那个说硬不硬的核桃,还是要把它啃下来。你们要再接再励,进一步活跃战局,坚决歼灭黄维兵团!”
秦基伟庄重回答:“是!”
这边放下电话,那边就请来了李成芳、何正文和各旅旅长,把邓小平的表彰、指示传达给大家,顿时一片愉快的笑声。
小张庄战斗后十二小时,第九纵队即召集参战部队的主要干部、突击队长和参观见习人员总结经验。友邻部队也派指挥员来研究九纵的战术手段。
一夜之间,淮海战场出现了新的奇观,无数道交通壕如蚯蚓一般弯弯曲曲向前延伸,将敌人的据点密密匝匝地裹了起来。有的部队甚至同敌人的堑壕挖通了,干脆把电话线接通,两边打电话谈判谈得热火朝天。 秦基伟上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