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有一次长途飞行,须选择一本书带上,这本书要好读,耐读。不好读在飞行中会读不下去,而飞行中没有一本书为伴是很难熬的。这本书还要经得住读,在空中要飞行好几个小时,再加上在机场等候的时间,那可是没有准头的,不能误带了那种三下五除二就能看完的书。我掂量再三,选择了董鼎山的《纽约客书林漫步》。
登机后我端起了这本600多页的书,沉甸甸的,端久了可别得肩周炎哪!但刚读了10来页便被提起了兴趣。作者文笔清峻,谈人论书说事,自由徜徉,有闲适之趣,咏叹讽颂却又不乏振奇拔俗之力。比如对美国大牌剧作家阿瑟。米勒的为人及为文的剖析,就直率而精到,令我深以为然。在1982年的洛杉矶中美作家会议上,我认识了米勒并相处了一周的时间,正如董先生所说,此人“武断自大”,去了一趟中国,回来后就到处讲演,在他的口吻中“显然不知欧阳予倩、田汉、洪深是何许人也,更不要提应云卫、陈白尘、石挥……把中国近几十年来的话剧发展完全撇开,在他去北京导演了《推销员之死》之前,似乎没有现代戏剧可言。”令我想不到的是,这样一个傲慢自负的人,竟然也拿跟玛丽莲·梦露的关系来炫耀。他在自传里写道:“梦露的肉体成为真理的一道白光”。有次他跟梦露一起外出,看见对面有一男子“一面呆视地打量她,一面在裤间手淫。”世间居然还有用这样的故事来夸赞自己妻子的。董先生批道:“米勒对美妇独占而爱妒的复杂情绪显然大大地扩充了他的想像力。”
但是,董先生又很欣赏米勒在创作《推销员之死》以前的那种酝酿阶段的感觉,“如果我尚没有主题,我却已有一种不能形容的新形式的感觉。这个新剧本将是无限地紧缩的,又是无限地广阔而从容的;故事将是又奇特又平凡:它将是一个从未在任何舞台上出现过的戏剧。我一想到它就感到性欲冲动,就感到我对妻子的爱,而且不可思议的,同时感到对所有女子的爱。我开始觉得,真正的艺术必定乃是一阵爱欲的充溢。”每个作家的创作感觉都不同,但米勒在写出佳作前的这种“性欲冲动”和“爱所有女人”的感觉无疑值得重视,这一段话仿佛打开了一扇门,让我对许多美国文学作品有了新的理解。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身边坐了一位衣着鲜亮的年轻女士,她转过脸来向我问时间,我告诉了她。却看见她的两只手腕上带着手镯、手链和其他一些小零碎,惟独不戴手表。而且非常有把握地知道男士一定会戴着手表,也许是耐不住长途飞行的寂寞想跟我聊聊天。她有着一张精心修饰的称得上是漂亮的脸庞,应该算是一个不错的旅伴,可航空小姐送报纸她不要,自己也没有带任何读物,等了一会儿见我又埋头在自己的书里,她就打开手袋拿出化妆盒,举着小镜子端详自己的脸,一会儿这儿涂涂,一会儿那儿描描,没完没了的自得其乐的在自己的脸上折腾。化妆就是女人最重要又永远也做不完的事情,她们从中可获得最大的乐趣,她自信自己的脸比任何书都好看。
幸好董先生的书很快就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真是洋洋大观。我原以为中国文坛就够热闹的了,岂料西方文坛更邪乎:“埃德蒙·威尔逊勾引女性,殴打妻子;诺曼·梅勒酗酒,刀刺发妻;杜鲁门·卡波蒂是个爱好虚荣、喜向高级社交界拍马屁的同性恋者;约翰·契佛是个有外遇(男女兼收并蓄)的不忠的丈夫;萨特是个喜欢糟踏女学生(由他的情妇西蒙·波娃拉皮条):所有这些人物的缺点似又比不上菲利浦·罗斯对女人的刻薄残忍……”美国文人间的诟骂也追求“刺刀见红”或“一剑封喉”。如享有国际声名的尤西·柯辛斯基,批评菲利浦·罗斯为“肠道秘结”,骂杜鲁门·波蒂是个“暗箭伤人的同性恋者”,嘲笑约瑟夫·海勒。“只打响一炮”,甚至挖苦诺贝尔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太超现实,充满迷信意识。”中国文坛上未必就没有这样的看法,却没有人敢说出来。柯辛斯基的女友斯泰伯,又说他“是位色欲骑士,把我当做他智力方面的洛丽塔。”
看看,美国文坛上就是有这么多奇人、怪人、浪人、痴人,写出了那么多惊世之作和令人不无失望之作,在生活中还演绎出了无数惊世骇俗的故事,留下了许多不解之谜。人生华妙,色彩纷披,董鼎山浸淫沉潜,胸次包罗,出入文坛,融通中西,清谈娓娓,隽语泱泱,意到笔随,不拘一格,信息量很大,诙谐中又见谨严,客观而又平和地还给中国读者一个真实可信的丰富多彩的美国文坛。在此之前,就像敬畏美国经济的强大一样中国文坛也多多少少的神化了美国文坛,因为他们得诺贝尔奖的人多,他们总是得风气之先,引导文法实验、站在世界文学的潮头之上。特别是好莱坞电影的狂轰滥炸,塑造了无数美式英雄,同时也把美国文学发送到世界高空。就像在上个世纪的80年代之前崇敬苏俄文学一样,中国的许多作家开始言必称美国,常把福克纳、海明威挂在嘴边了。
但又不能不承认这是一部分寸得当、机智融圆的书。它涉及了当今美国文坛乃至世界文坛上的诸多恩怨是非、悬案谜团、甚至是“花边和幕后新闻”,文坛原本就十分地敏感和脆弱,董先生又偏偏往上面投放显影液、胡椒粉和辣子面儿,却不必担心会引起诉讼之类的事端。可见作者笔端的工夫是何等老辣,当然也跟美国文坛的承受力较强有关。
这些文章读起来很轻松,看似信手拈来,其实作者胸中若没有一座图书馆是写不来的。我一向都以为自己读书不少,值得读和不值得读的乱读一气。曾参加过两次中美作家会议,在交流中发现自己对美国文学的了解远比美国作家对中国文学的了解要多。在1984年的一次会议上,我还就一本美国讽刺小说《政治欲火》提了几个问题,主要是想了解美国读者把这样的书当做虚构文学看,还是当做纪实作品看待,书中涉及一些政治名人全部真名真姓,有没有引起麻烦?谁料到会的几个美国作家都没有读过这本书,倒是我的问题给翻译造成了一点小小的麻烦。其实一点都用不着奇怪,人家如果问我某一本中国的书,我也有可能不知道。当时若读了《纽约客书林漫步》,就不会再对美国文坛说三道四了。
在阅读中还唤起了我对某些书想重读或补读的欲望。比如德国小说家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以前读了一少半就丢下,感到也不过如此。今天看了董先生对这个人的评介,就想等出差回来一定要把这本书读完。
董鼎山用两三千字,最多不过四五千字的篇幅就能清畅条达,论理透彻地介绍一个作家的一生及其著述,我想老先生在底下一定读完了这个作家的传记及其代表作品。这就叫遐搜博采,厚积薄发。中国文坛上也应该有一个这样的人物,不是刻板的专门评论家,也不是专职小说家,却踏踏实实地读,做了评论家和小说家都没有做的事情,公允而智慧地评书、论人、说事,浑然融为一体,包孕文坛万汇,留下一段段文坛史话,岂不也是一桩美事?
我一面读着董先生的书,一面想着这个人:高个,清癯,住美国生活了半个多世纪,却留着一个典型的中国传统青年人才有的短分头。修洁,睿智,精气神旺盛,行动敏捷自如,谈吐风趣多智,怎么看都不像是将近80岁的人!有人按中国大陆的习惯称他董老,他笑而不受:还不老,就叫老董吧。原来把一个老字放在前跟放在后是大有区别的。我奇怪,老先生是怎么保养的呢?在美国我还认识了几位这种80岁左右的老小伙子,如赵浩生,以79岁的高龄每年都要从东到西、从西到东地在地球上飞几个来回。他们是怎样保有这般充沛精力的呢?现在时兴说40岁的人才是成品,50岁是上品,60岁是精品,70岁是极品,再往上人家就不提了。我似乎可以再给加上一句:到了80岁就成了神品!
飞机开始降落,旁边的小姐又问我:几点了?我只好收起书,抱在怀里。人到了被称为神品的境界,就是成精了。愿“老董先生”保佑我们平安降落。 国家的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