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晚霞一抹,把国际展览中心的背面映得通红。同晚霞一样绚丽的是展览中心门前悬空的气球,和无数条从上至下斜挂着的多色绸带,在寒冽的微风中飒飒抖动。横空一幅大标语:“热烈庆祝一九九三年梨城国际商品交易会隆重开幕”,轻轻鼓荡,两旁彩旗飘飘,花团锦簇。交易的季节,国内外客商云集,也是作为工商业大都市梨城的节日。展览中心的里面更是五彩缤纷,熠熠生辉,在餐厅部的每一个单间里,客人们早已坐好,这些都是交易会上比较重要的客人,要么级别高,是外地省市级的领导人物;要么钱包鼓,是交易会上的大客户,或者手里有投资、有项目。他们是梨城哪个部门请来的,就由那个部门的负责人作陪,但每一桌上都空着一个位子,是给市长留的。按惯例这样的场合市长最好能够出面,现代人格外讲究规格,人家到梨城来能被市长出面邀请吃一顿饭就算是享受到最高规格了。市长不出面你就是花了钱请客,人家心里也不痛快,还会心情舒畅地把兜里的钱撂在梨城吗?大家都心不在焉地东一句西一句地搭讪着,在无谓地耗时间,等待卢定安的出现——在同一个晚上,这样的饭局有好几处。
卢定安终于露面了,他进门先表示歉意,负责在本桌作陪的梨城市代表忙着起身介绍:张副省长、王市长、李总裁……然后一一握手。卢定安尽量真诚地看着客人,说着由衷的欢迎词,反复表达着友好和感谢,但是,谁都知道他不会记住这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酒菜摆上,酒杯尚未斟满,小姐似乎相当熟悉卢定安的习惯,低声问他要不要先上碗米饭,他点点头,小姐立刻就给他端来一碗白饭。他不客气,不谦让——这又不是度荒时代,面对一碗白饭根本用不着谦让和客气。他一边和客人说着话,同时端起饭碗,三下五除二先把那碗白饭扒拉进肚子,客人们看得目瞪口呆,却又不便说什么。当每个人的酒杯斟上酒之后,卢定安便起身向客人敬酒:“真心地欢迎诸位来到梨城,我们搭台,大家唱戏。如果前台、后台有了漏洞,慢待了诸位,请及时提出批评,我先敬一杯,先干为敬。”小姐又为他倒上一杯。“我再罚自己一杯,因为我不能陪着大家慢慢喝,交易会明天开幕,今天客人都到了,我得挨桌去敬一圈儿酒。”说完又一饮而尽。
客人们赞叹:“卢市长真是爽快人。”
他见好就收,合掌拱手,谦谦而退。到了下一个地方,仍是如此这般地表演一番,只是不用再吃一碗米饭了,有了第一桌的那碗米饭垫底儿就足够了。有时就干脆不落座,不动筷子,喝下两杯酒就出来。客人们并不是都住在一个地方,分布在梨城的各大酒店,于是卢定安就像演员走穴一样,在两个多小时里几乎跑遍了大半个梨城市,把梨城“最高规格”的待遇送给每一个希望能得到它的客商,最后卢定安的肚子里除去那一碗白饭之外就都是酒!
晚上八点半钟,卢定安赶到了梨城大酒店的多功能厅,市政府要在这里举办招待会,集结了梨城市政治界和经济界的头面人物,邀请了来参加交易会的海内外一些大公司的老板和代表……门口两边的长条桌上摆着饮料,大厅四周布置了介绍梨城的历史、现在和今后规划的图片资料。将要主持这场招待会的副市长金克任,西装考究,风度无可挑剔,却不停地看腕上手表,显得焦急不安,卢定安也看看表,走过来小声问他:“客人来得差不多了,怎么还不开始?”金克任像牙疼一样咝咝往嘴里吸凉气:“等来书记。”
卢定安有些意外:“他会来吗?”
金克任不能不多说几句:“我想这样的活动不通知书记一声也不好,你通知了他可以不来,但不能因为他可能不来就不通知,免得事后让书记知道了会多想。是我亲自给打的电话,他答应得很痛快,说一定会来,这我们就不能不等了……”
“你去催一催,不能让这么多客人等得太久。”卢定安说完便走开去和熟识的人打招呼。金克任自己走不开,他在寻找一个合适的人去催一下来明远……真是麻烦,他不知道市长听了他刚才的解释会作何感想,他为什么要给来明远打那个电话呢?是想讨好书记?他不敢说一点这样的意思也没有。是想弥合市长和书记之间的裂隙?好像也还有这么一点公心……不管他出于什么动机,这件事肯定是办砸啦!不通知来明远,他要怪罪也只能找卢定安。现在,假若会上出点问题,两个人都会怪他,反搞得自己两面不够人。试想,这种场合历来都是市长唱主角,来明远即使来了又该怎么办呢?他讲不讲话?要不要让他一让?他如果讲话就会喧宾夺主,不讲话就只能给市长捧场,他会心甘?但这样的场合难得有一回,梨城各界的头面人物都来了,还有这么多的海内外客商,市委书记真若不露面从哪方面说都是个遗憾,让市长独占了无限风光倒没有什么,大会则显得不够圆满。但是,只要市委书记一露面,至少也把市长的风光分走一小半,卢定安会高兴吗?哎呀,上边两个大头目有摩擦,就让下边的人难做了……
金克任找到了对外经济贸易委员会的主任邢立,邢立何其精明,眼珠一转将双手一摊:“不行啊,这种场合我得保市长,他要问什么问题,有什么吩咐,我必须随时都在市长能够看得到的地方。”金克任没有生气反而笑了,是啊,这时候谁愿意自己找病,或找上门去挨狗屁呲呢?凡能躲开的人又怎么会愿意去蹚这种浑水?其实作难的并不只是金克任一个人,此时在招待会大厅旁边的小休息室里,宣传部长胡光表情异常严肃地向两个电视记者交代注意事项:“今天这个场合非常重要,也非常敏感,书记和市长都在,你们肯定得拍特写,距离、镜头要一样大,也就是说在明天的电视新闻里,书记和市长的脑袋要一样大,一律都拍到第二个纽扣,要正脸都是正脸,要侧脸都是侧脸……”一电视记者:“拍不拍整身的?他们长得可不一般高呀?”
另一电视记者:“是呀,这太难了,实际上他们的脑袋长得并不是一般大……”
胡光生气,声音更尖更细了:“我不管实际,我只管你们的新闻效果,甚至把他们的表情也要拍得差不多,不要一个是笑的,另一个则哭丧着脸。”
记者们感到这太难了:“部长啊,这您得找个人经常向头头提个醒,让他们说笑一块笑,说哭丧脸也要一块哭丧脸,拍出来效果才能一样。如果一个笑一个不笑怎么办?或者派个小姐随时准备去抠领导的胳肢窝!”
胡光火了:“住口,这时候你们还有心思开玩笑?要记住,人以及宇宙间的万事万物,都有一种制约关系,不遵守这种关系就会出现异常情况。不许你们给我制造异常情况。”
电视记者——在现代传播媒体中最受宠的无冕之王,被这一通吓唬,看来像是失去了职业的快感和荣耀感,变得如履薄冰,如临大敌,拍摄和采访成了摸老虎屁股……至少他们得装出胆战心惊的样子。其实,现在的年轻人真正害怕这一套的不多,他们感到的是一种幽默。
成了这场招待会大难题的来明远,这时候还远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磨蹭着,一点都不着急,他想起了一个好主意——把杜锟拉去。只要这位老爷子在会场上一露面,理所当然会成为主角,能把别人的道行都打下去多半截!他略微考虑了一下措词便给杜锟打电话:“杜老吗?我是来明远哪,您怎么还在家里?招待会还等着您开始呢!”杜锟根本不知道什么招待会,于是来明远又抱怨下面的人不得力,“国际商品交易会明天开幕,政府经贸委竟然没有给您送请柬?哎呀,这些人哪!好吧,我现在就去接您,咱们一块去……”杜锟也不是傻瓜:“算了,既然他们不想让我参加,我还是知趣一点,回避为好。”来明远坚持:“别,别,我马上去接您。”杜锟也觉得自己再参加这样的活动不合时宜:“不用,谢谢你的好意了,明远同志,我已经退下来了,真的不想凑这个热闹了。”来明远仍不死心:“今天到场的客户有许多是您的老熟人、老朋友,大家都想见见您,您不露面会让许多朋友失望的。”杜锟在电话里哈哈大笑:“他们已经失望了,真要还有没忘记我这个老家伙的,会到家里来看我的,谢谢啦。”
无奈,来明远只好硬着头皮只身赴会了,若以他以前的性格,这种场合肯定是能推就推,乐不得坐在家里看电视,这又是何苦呢?就在大家等得正焦急的时候,有人走到金克任跟前报信,来书记到了!他赶紧到门口迎接,来明远一路上已经准备好,在众人的护卫下神采飞扬地走进大厅,他来到公众面前就像一个早就准备好要接受大家欢迎的名人一样,向熟识的人点头、微笑、打着招呼,神态轻松,说话幽默,甚至还非常得体地开个玩笑,显得俏皮和随意……卢定安也迎上几步,两人像客人一样满面春风地握手,来明远说:“我来得晚点了,杜老没有接到请柬,就在电话里多说了几句。”
卢定安不拾这个话茬儿:“等一会儿你讲几句吧。”
来明远真诚而友好地摆手拒绝:“这种场合大家要听你市长的,当仁不让,你我就用不着谦让了,快点开始吧。”他沉稳、谦虚,却让人感到一种更具权威性的信心和力量。在这样的场合用不着说大话、说空话、说硬话,甚至用不着多说话,有时一个领导者说话就是多余的,用权力领导并不是巧言令色依仗嘴皮子领导,当一个人夸夸其谈的时候必定是想表白什么或想掩饰什么……
金克任宣布开会,他先向参加招待会的客人一一介绍了梨城市的领导人物,然后才说:“请卢定安市长致辞。”
卢定安从口袋里掏出讲稿:“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同志们,在一年一度的梨城国际商品交易会开幕的前夕,感谢大家肯赏光来这里一聚,我们是实实在在地只准备了薄酒一杯,为远道来的客人接风洗尘,让大家先认识一下。新朋联谊,老友话旧,商品交易最重要的是信息的交流,精神和情感的沟通,希望在座的诸位都能轻轻松松地过一个愉快的晚上……”
杜觉深知一个人在这种场合的心态——最怕没有人理睬。特别是领导干部,最好眼前总是围着一大帮人,老有人上前打招呼说话,就不会有被冷落的尴尬。而来明远在这样的场合是最容易被冷落的,一来是商人们认识他的不多,二来是人们对高级政治官员有一种天然的戒备和生疏感,特别是在市长讲话的时候,他站在一边心里是不会好受的。杜觉知道这是他结识市委书记的最好时机,便领着韩国人崔太永来到来明远的跟前,先小声作了自我介绍,再介绍韩国人:“崔先生是韩国半岛集团的中国公司经理。”他转脸又对崔太永说:“我们来书记下月初将率领友好代表团访问日本和韩国,到时候能不能请崔先生给以协助,多介绍认识一些韩国政治、经济界的朋友?”
崔太永嘴一咧,只露出雪白的下牙齿:“很好,到时候我会回到国内,专门迎接来书记。”来明远果然十分高兴,甚至还称赞了杜觉几句……大厅里一阵掌声响起,卢定安结束了自己的讲话。然后是邢立介绍这届梨城交易会的特点,还有客商代表讲话……最后是文艺节目,金克任说:“我们只准备了一些小节目,一是给大家助兴,二是为了抛砖引玉,非常欢迎来宾们的即兴表演,或说,或唱,或舞,或举荐别人。”
这些小节目有京剧清唱,无伴奏小合唱,二胡、笙等民族器乐独奏,小提琴、手风琴独奏,哑剧,曲艺……表演者都是梨城演艺界一些顶尖人物,节目小而精,不闹不噪,不影响人们交谈。实际上,许多到会的人不是为看演出而来的,对节目的兴趣不大,端着酒杯,寻觅自己想结识的人交谈……这是一个猎场,大家都是猎人,又都是猎物。
在这样的热闹场合,夏尊秋却穿了一件本白的长袖短身绸褂,外套一件羊绒背心,下身是浅紫樱的及地长裙,素净淡雅,仪态端庄。站在她身边的是完全美国化了的表妹夏晶晶,正处于花信年华,一身装束上松下紧,上面是砂洗的海蓝宽松套头衫,波折起伏,随意在身上荡漾,下面则是海蓝色的紧身牛仔裤,紧绷绷把两条腿包裹得修长而浑圆,头上戴着一顶洋红的圆形小帽,如顶着一团灿烂的朝阳,韶颜皓齿,形容婀娜,成为招待会上格外引人瞩目的人物——因为她们的相貌、气质,也因为她们的家庭和身份。夏尊秋把她的舅舅、美国华人投资公司的董事会副主席夏阳春介绍给副市长金克任。到此时金克任才算松一口气,显得松弛多了:“据说世界上的华人游资有几万个亿的美元,哪个国家能够成功地吸引这些游资,对推动其经济发展就有无可估量的作用。”
夏阳春含笑表示赞同,这位老者有着华美的气质,在深冬里穿一身浅色西装,愈衬得他皮肤洁净白皙,闪着象牙般的光泽,显得如许高雅,还非常年轻。夏尊秋对舅舅说:“金副市长是道桥工程师,负责城市建设和经济贸易。”
夏阳春表现出有节制的热情和兴趣:“梨城变化很大,我已经转了两天了,基本同意尊秋的观点,梨城的房地产业是有前途的。”夏尊秋紧接着问:“那您是想来投资了?”夏阳春佯装惊讶:“尊秋你是做学问的,是拿了政府的津贴吗?怎么这样起劲地为梨城拉投资?金副市长大概知道,我们只对投资大陆的能源和基础设施的建设有兴趣,比如道路、桥梁……不过我倒有个想法,副市长能够准许我重修黄埔花园吗?”
金克任沉吟着未敢答应:“夏先生的所有想法我们都可以商量,要不要我陪您去认识一下我们的市长?”夏阳春欣然点头,跟着金克任去见卢定安……
在多功能大厅的另一个角上,韩国人崔太永向杜觉打听谁是东方电子集团的于振乾,并希望杜觉能介绍他认识。杜觉用眼睛找到了正和于敏真说话的于振乾,把崔太永带到于振乾的身边,为他们作了介绍。崔太永对于振乾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尊重,深鞠躬,扬笑眉,两个人谈在一起……
于敏真化了淡妆,细眉修目,高挽发髻,一身深色套装,在这样一个热闹场合显得沉静且略有一点忧郁。她从一进门就在寻找简业修,这样的招待会他不可能不在场,却真的就看不到他,倒看见了夏尊秋……她现在不是见不到丈夫,就是见到了他也不理她,她曾自以为非常了解自己的丈夫,甚至可以说简业修是她按着自己的心意塑造出来的,今天她不得不承认对简业修思想深处的东西知道得太少了!当哥哥于振乾被韩国人拉走后她就陪着自己的老板黑村正树结交应付着应该结交和应该应付的人,眼睛则一直追踪着夏尊秋,远远地打量她,对她做着种种猜测……她才丽气爽,风神秀异,果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忽然有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非常热情地走过来跟黑村打招呼,于敏真便得以脱身走近夏尊秋和夏晶晶:“您是夏教授?”
“您是?”
“于敏真,简业修的妻子。”
“噢,你好!”夏尊秋显露出热情和坦诚。
“业修老提起您,感谢您对他的照顾。”
“照顾?”夏尊秋摇着头笑了,她的笑像阳光,一刹那间消除了于敏真脸上的寒色。这时袁辉走过来,神态装束炫人眼目:“对不起,夏博士,那边有几位客人一定要认识您。”夏尊秋对于敏真无奈地一笑:“我们等一会儿再聊。”说完即被袁辉抢走了,夏尊秋是这个招待会上最受欢迎的女人,理所当然地要被男人们抢来抢去,于敏真心里有一种刀割火烙似的痛楚,她强忍着,回想夏尊秋刚才的神态,似乎还算自然,对她也不像有多大的敌意……这个女人如果不是个会演戏的高级婊子,就是跟简业修还没有发展到明铺夜盖或谈婚论嫁的程度——她似乎格外相信自己的直觉。由于长时间生闷气失眠,白天还要在公司强撑着,身体虚亏,现在突然地情绪刺激,再加上大厅里太热,她耳鸣目眩,情思昏昏,身体一阵晃动,夏晶晶轻轻扶住了她:“您怎么啦?”于敏真睁开眼:“我没事,谢谢。”“您的脸色很难看。”
“这里乐声太吵了……”于敏真遮掩着,“您是?”
“我是夏尊秋的表妹,夏晶晶。”
于敏真的话里有软刺儿:“嗯?表姐妹为什么会同一个姓?”
“姐姐是姓她母亲的姓。”夏晶晶大大咧咧笑得有些刁顽:“今天所有跟我结识的人都提出了这个问题,大陆人都好刨根问底,追查祖宗八代……我是开玩笑,您别介意。我表姐随她母亲的姓,她母亲跟我父亲是兄妹,我们自然就是姓同一个姓了。”她说话时又摇头又抖肩,异常活泼,杜觉走过来,先冲着于敏真点点头:“您好,您能把夏小姐让给我一会儿吗?”
于敏真还能说什么,只好说:“请便。”杜觉于是把夏晶晶也拉走了。于敏真只好又回到黑村正树身边,听到旁边的大哥于振乾也在跟韩国人讲夏尊秋,便大为不快地插嘴说:“这里的人整个晚上都在谈论夏尊秋,你们是不是有病啊!”
“崔先生叫我讲一讲夏尊秋和夏阳春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受到市长那么热情地对待。”于振乾笑着解释了一句,而后继续刚才对崔太永的谈话,“夏家过去是号称梨城四大家之一,黄埔花园就是夏家的私宅,是梨城最有名的小洋楼之一,解放后就由市里的主要领导人居住,上台住进去,下台或调走就要搬出来,自从您的朋友杜觉的爷爷杜锟搬进去以后,就没有再搬出来,我不知说清楚了没有?”崔太永深施一礼:“谢谢,说得非常清楚了。”
不知为什么大厅里的客人忽然都向台口望去,一位香港客商十分招摇地走到台口的扩音器前,大声说道:“刚才听了卢市长的讲话,很受感动,改造破旧平房,让现代人有个现代居住环境,实在是一件大好事,功德无量。我叫宋显扬,跟卢市长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了,我提议请卢市长给大家唱一首歌,我愿意为危陋平房改造基金会捐献一百万元人民币。”
全场欢腾,都把目光对准卢定安。卢定安先惊后呆,几个正在跟他交谈的客商把他推拥到台口,他真的有点不知所措:“我从来没有唱过歌,一句也不会……在座的谁要说听到我唱过歌,哪怕是哼哼过也行,我一定唱。”宋显扬是属于那种人来疯式的活跃人物:“正因为从来没有人听到过市长唱歌,所以市长的歌才最珍贵、最值钱!”
在场的梨城市的头头脑脑们都为卢定安感到难堪。他也显得尴尬异常,脸红脖子粗地憋了一会儿,突然摆开了豁出去的样子,这大概是他胃里的白酒在起作用:“感谢宋先生如此看得起我,更感谢他看得起梨城老百姓,为平房改造基金慷慨捐款,无论我是会唱不会唱,看来是死活都要唱了。小时候在家乡常听戏,就给大家哼哼几句河北梆子吧。”
“好!”大厅里掀起了一股热潮。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卢定安真的要唱,哄过之后场里极为安静,来明远也停止跟围着他的人说话,表情古怪地看着卢定安。
卢定安又有点怯阵了,想了好半天,才说:“就唱几句《劈山救母》。”
又是一阵起哄声。卢定安猛然运气喊出了一串高亢的尖音:“罢了啊,啊啊——”
声腔苍凉幽慢,直可裂石穿云……开头就激起满堂喝彩声。有了这碰头彩,他勇气大增,继续唱下去:
凭着这雨顺风调
观海潮波浪滔滔
遵师命救母行孝
此一去地崩山摇
俺俺俺,俺沉香好似火焰喷
炼炼炼,炼仙斧息我恨
有有有,有众仙来帮定
何何何,何惧那二郎神
卢定安的声音劈劈拉拉,却正合河北梆子的乡音野调,拖腔长曳,高音尖厉,倒是动情动心,引来掌声阵阵。他唱完后刚要往回走,新加坡巨富方南又跑到前面拦住了他,对大厅的客人们高喊:“卢市长唱得好不好?”
“好!”
“再唱一段要不要?”
“要!”
“我也不能让市长白唱,卢市长再唱一段,我捐二百万!”
人一拉开脸皮,就豁出去了,卢定安又唱了一段《卧龙吊孝》。于振乾对于敏真说:“不能让他们自以为有几个钱就这样耍弄市长!”于敏真给哥哥打气:“你们东方电子财大气粗,出个大数给市长抬抬面子。”于是,于振乾走到前面:“我们东方电子集团有将近五分之一的职工住在铁山工人新村,为了支持市里的平房改造,我们为平房基金捐赠五百万元。”杜觉也上台捐了五百万元。后面又有几个企业捐款……招待会的主持人金克任站在台前发傻,谁能料到晚会会开成这个样子,有人会不会认为这是他在下面策划好的?这是好事,还是丢了梨城的脸?他用目光在搜寻来明远的反应…… 蒋子龙文集.3,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