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三

  上班的铃声响了。厂长办公室主任谷昌、刚由服务大队大队长提升为电机厂总会计师的李干、副总工程师童贞,三个人像踩着铃声一样走进了乔光朴的办公室。乔光朴听从了霍局长的劝告,科学地分配精力,严格地安排时间,以求工作达到最高的效率。他每一天干什么,每一周干什么,都有严格的时间表,而每天上班后的头半个小时,必须和郗望北一块会见李干和童贞。总会计师和副总工程师是厂长的左右手,每天厂里的材料的消耗,生产、销售等各方面的情况,都要通过财务部门反映到总会计师这儿来,简单地说就是这一天电机厂在经营上是赔了还是赚了。是赔,赔了多少?是赚,赚了多少?总会计师向厂长提出报告,厂长心里好有底数,知道哪儿有问题,应该去哪儿、抓哪儿。副总工程师则应向厂长提供和电机厂生产有关的国内外技术情报,厂长针对工厂经营上存在的问题,有哪些是属于技术性问题,由副总工程师去组织力量解决。李干、童贞和乔光朴配合得非常默契,乔光朴使用这两个人也很得心应手。

  乔光朴问谷昌:“郗副厂长怎么还不来?”

  谷昌:“到外贸局开会去了。”

  “嗯?”乔光朴显出了疑问的神情。

  “冀申通知的,关于出口产品销售权问题。”

  “噢!”乔光朴心里一动,把手一挥,脸转向李干。李干递给厂长一张纸,他报告的全部内容——偌大一个电机厂在经营上发生的主要问题和取得的主要成效,全在这张纸上了。这是李干自己设计的,上面没有一个多余的字,都是用实实在在的数字说明问题,一目了然。乔光朴用飞快的速度看完报告,八项指标完成了七项。他抬起眼睛,一双霍霍闪动的眸子盯住李干:“成本怎么高了?”

  李干:“原因出在造型砂上,西口砂四十七元一吨,南岛砂九十一元一吨,这两种砂在质量上没有太大的差别,而我们厂却买了一大批南岛砂。”

  “为什么?”

  “据说,供应科的采购员接受了南岛海子铺公社的一些礼物。”

  乔光朴两颊的肌肉颤动着,鼓起了一道道棱子,但他没有爆发,只是冷冷地点点头,示意李干说下去。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供应科购买的砂子就不打皮尺过数,完全凭卖主装多少就是多少,拉到我们厂一卸了事,我们根据对方的单子付款。我昨天亲自打的皮尺,有的一车皮亏二十吨,有的亏十三吨。仅昨天购进的砂子就总亏一百七十吨。我已经通知财务科,拒绝付款。”

  “败家子!要是他们家买粮食,少给半斤也不行。”乔光朴对谷昌说,“你记下来,今天下午两点叫供应科长找我。”

  李干继续说:“接到了从香港市场上发来的经济情报,外商电机为了和我们的电机竞争,压价百分之十,这对我们很不利。”

  “这些外国老板!”乔光朴站了起来,他眼里射出一股凶光,谁看到这样的目光都会毛骨悚然。去年,乔光朴刚上任不久,看出在国民经济的调整过程中,电机厂今后的任务可能“吃不饱”,就亲自出马跑了一大圈,找到了机械部的车副部长。副部长到底站得高,肚里装着国内和国外两个大市场,建议乔光朴搞两种产品,一种是一百吨电动轮车,国内现用的多是外国货,副部长鼓励乔光朴在自己的家门口和外国争一争。另一种产品是轻型电机,打到香港和东南亚市场上去试一试。通过一年半的努力,他们的电机在香港市场电机产品销售量上占了绝对的优越地位,等于从垄断这项产品的日本人嘴里夺过一大块肉。日本商人咬牙做出了降价百分之十的决定,就是想把中国电机赶出香港市场。

  乔光朴渐渐冷静下来,他看了一眼李干:“按目前我们厂的增产比例计算,仅就这一项产品,每年就可以上缴利润四百万,如果每台降价百分之十,每年利润减少多少?”

  李干:“四十万元。”

  “如果我们心疼这四十万,就可能从国际市场上被挤出来。那么连那三百六十万也保不住。哪个划得来?”

  谷昌赶紧插嘴:“厂长,统配产品我们厂恐怕不能自行降价。”

  乔光朴:“书呆子,我们厂的产品我们有权自己做主,不然就无法做买卖。”

  谷昌:“所有出口产品的销售权可能都要归外贸局,这是冀申亲口讲的。听他的口气,市委和经委铁主任也都同意了。等望北开会回来就知道了。”

  “噢,是这么回事!”

  李干:“他到哪儿就在哪儿卡我们!”

  “噢,他是想从出口产品的利润里提成,把出口权一手揽过去。他懂什么经营?我们要是把销售权交给他,不出半年,我们的电机就得被挤出国际市场。产销不能分家!”乔光朴脑袋一摆,“不管他,降!立刻通知香港。”

  李干舒了一口气。童贞说:“除了降价,还得在产品上下工夫。比如,我们电机的颜色,不是纯灰、纯蓝,就是大红、大绿,太侉,色彩不美。我们还要研究国际市场上产品的弱点,在我们的产品上积极改进。比如,很多外国人是把轻型电机用在别墅里,要求电机表面光洁漂亮。可是外国的劳动力很贵,资本家要把电机外壳打磨得很光洁干不起,我们有这个条件。”

  乔光朴高兴地把话接过来:“好主意!你拿出一个标准,我叫家属工厂或者是服务大队去干。”他飞快地在台历上记下几个字。

  童贞并不受乔光朴情绪的感染,还是那副文静样子,继续说:“我们新搞的这个百吨电轮车前途也很乐观,昨天我接到川溪矿的电报,他们用了我们的电轮车反映还不错,明年想找我们定做十四台。他们过去一直用外国车,因为没有备件,现在大部分都抛锚了。我们要乘机把这项产品推上去。我已经派了两个能独当一面的技术员,请厂长再搭配两个好修理工,组成技术服务队,明天就到川溪矿去,要钉在那里。我们不光卖给他们产品,设备坏了还管修,备件备品保证及时供应。这一手外国人是比不了的。如果这项产品在国内市场上能取代外国货,往后再挤进国际市场,我们厂的任务就会由‘吃不饱’到‘吃不了’。”

  乔光朴兴奋地搓搓手,他真想把自己的妻子举起来。奇怪的是她有这么大的好消息,昨天晚上竟然一点也不透给他。他说:“仅就国内来说,就有多少矿山!如果我们的百吨电轮车打开销路,前途大得很。谷昌,你记下来,回头你把童总谈的事向党委书记汇报,如果他同意的话,请他找马长友谈一谈,叫马长友带一个青年钳工今天找童总报到,参加赴川溪矿的技术服务队。请书记参加今天下午的厂长办公会议,决定几件事:一、设立专业销售人员,销售工作搞好搞坏是工厂的生命,要把那些政治上、业务上的强手调出来搞销售。销售工作是工厂的生命,不要猪八戒,更不能让光念紧箍咒的唐僧去干,要孙悟空式的人物。外国的销售经理都是很懂行的专家,非常熟悉市场情况。二、扩大产品宣传,要把我们的产品精印一批说明书,发给国内外厂商,甚至可以免费送样品。说明我们的产品是经过严格试验的,要把过硬的数据印上去,欢迎订货,保证按时供应。三、选地方,建立我们的销售点。成立技术服务队,加强产品质量的调查。四、设立国内外销售情报室,负责调查了解国内外各厂商的情况,收集他们的技术资料和样品,进行研究,而且还要学会同外国资本家周旋。”

  等办公室主任记录完他的指示,他又补充说:“今天的日程稍改一下,九点钟我到服务大队去。”

  三个听他说话的人全都一怔,机灵的谷昌提醒说:“今天九点到十点你应该去五车间。”

  “中午去,在五车间吃饭。”

  童贞看他一眼:“中午又不休息?”

  乔光朴却说:“没有别的事你们可以走了。”

  童贞没有走。

  乔光朴站起来离开座位,扳住妻子的肩头,用赞许的目光盯住她:“你真是个称职的副总工程师,可你有这么好的消息又有这么好的主意,为什么昨天晚上不告诉我?”

  “在家里有你一个人谈论工作已经就够累人的了,我如果在厂里汇报不完,还要在家里向你汇报请示工作,那我们完全可以不要家喽,我们也可以只保持工作关系。”童贞不无怨艾地说着,但她那热烈的目光在乔光朴脸上灼了一下,就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头也靠在了丈夫的胸前。只有她在事业上帮了他的大忙,他才突然像火山爆发似的对她这般热烈。但是如果昨天晚上童贞把百吨电轮车的好消息告诉他,他会缠住童贞说上半宿他的雄心大志。难道在人的生活中,除了工厂、生产、经营,就不再需要别的了吗?

  乔光朴心里一动:近几个月来,童贞在家里绝口不和他谈工作,他只当成童贞为了照顾他在家里好好休息,换换脑子。看来这里面还有别的意味。他突然意识到,童贞给他的太多,他给童贞的太少了。

  童贞推开乔光朴,又恢复了特有的沉静,这沉静带有一种含而不露的冷峻和技术权威的自信。她盯住乔光朴问:“你为什么突然要到服务大队去?”

  “一个厂长,只要他高兴,就可以到他下属的任何一个单位去。何况服务大队反我反了一年多,我不想把这些问题再拖进一九八〇年。”

  童贞吸了一口气。她很了解乔光朴这种狂热、粗暴的脾气。她担心地说:“你可要掌握住情绪,说话的时候要冷静,激动了又会……”

  乔光朴摆着脑袋笑笑:“生活里不能没有激动。我就是要痛痛快快地去教训他们一顿。一年半的时间里,电机厂翻身的事实,证明我们改造企业的这套办法是对的。实践有最大的说服力。”

  他的话说得那么自信,这使童贞心里更加不安。她深知乔光朴是个永不满足现状,大胆而又有才能的企业家。他想推开一切阻挡他前进的阻力,但他不明白这阻力并不单是冀申和服务大队,更大的阻力是多年来造成的僵化的经济体制。说不定什么时候刮来一股风,就会摧毁他的梦想。他去服务大队一放炮,不知又要惹出什么麻烦。童贞拿定主意必须把这事告诉石敢,只有石敢才能阻止他到服务大队去放炮,否则不知又要惹出什么麻烦。她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光朴,你不能总是这样雷劈火烧的。千万不要以为把工厂搞好了,拿出了过得硬的产品就能成为不被打倒的资本;相反,这一切说不定还会激怒想打倒你的人。当然,我们不是社会舆论的奴隶,可是我们也不喜欢被人议论。我们这些经营工厂的人到头来还是斗不过经营权术的人,你不能不防呀!好了,我还有事,得走了。”

  童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乔光朴锁起了眉弓,心里说:“见鬼,她哪来这么多顾虑?看来促使人精神衰老的主要原因是政治恐怖症。一个人的心是很难完全摸透的,即使是你最亲近的人……”

  按规定来见厂长的组织科长和劳动工资科长的敲门声,把乔光朴从沉思中唤过来,他使劲用双手搓了几把脸,又把大脑袋抖动了几下,似乎把刚才童贞留给他的不愉快的印象全抖掉了。他用带着浓重胸腔共鸣的声音喊:“进来!”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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