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冀申接到铁健要找他谈话的电话,心里纳闷了好半天:这老家伙找我有什么事呢?不会是什么大事,因为王书记一点没跟我露过最近有什么事情同我有联系。也不会是什么好事,他找我不会有好事;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坏事,这老家伙是识时务的,他知道我的身份。那么到底是什么事呢?
冀申坐在汽车里想了一路,也没想出眉目。反正他已经摸透了铁健的脉,没什么大了不起,就抱着一个“他有来言我有去语”的态度,进了铁健的办公室。
铁健每天几乎就是在会议和谈话中生活的。他的热情渐渐榨干了,永远是一副稳重、冷漠的面孔。但是他接待冀申就和接待霍大道不一样了,有意装得非常热情,甚至相互间还说了几句十分得体而又显得很亲热的玩笑话。但双方又都觉得不自然,亲热中藏着虚带着假,彼此都存着戒心。
铁健先问:“最近工作怎么样?听说你到外贸局以后大刀阔斧,真砍杀了一阵是吗?”
“咳!”冀申这一声咳,再配上他那不动声色、难以捉摸的表情,真是含义复杂,听的人可以做各种解释,是表示他太辛苦了,太累了;也可以是很满意,很不满意;还可以是有苦难言。总之是什么都回答了,什么也没有回答。他也知道铁健对他的工作根本没有兴趣,只是客套地问一问罢了。冀申有意不把自己的情况告诉铁健,他深知对铁健这样的人,你越是个谜,他越不敢碰你。冀申的哲学是:你要了解别人,不叫别人了解你。这样你就可以掌握能出其不意攻击别人的秘密武器。
铁健很怵头,也很不愿意和冀申这样的人打交道,当然不想把时间拖长,就说明了这次谈话的宗旨:“你们电机厂最近这多半年真是突飞猛进,刚才我看了一下全市几个大厂的第一季度生产预计,电机厂能完成三千万,这个数字是了不起的。厂里很忙,工作很多,光是乔厂长他们几个人已经踢打不开了。你也知道童贞在前几天被调出来,正陪着美国代表团一边谈判,一边到全国各地去走走看看,大概得需要半个多月以后才能回来。厂里实在忙不过来,他们要求你先回厂帮着抓一段工作,你还是那个厂的副厂长嘛。”
“噢?”能掐会算的冀申把铁健可能跟他谈的问题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他那张骨骼突出、皱纹交错的脸由于感情急剧变化憋得通红。沉吟一会儿,他问:“外贸局的工作呢?”
“你愿意挂着当然也可以,如果顾不过来就叫那几个局长多管点。”铁健这是点出来,冀申必须以电机厂的工作为主。
冀申当然也听明白了这个意思。他也看出来铁健并不是要罢免他在外贸局的职务,不是铁健没有这个权力,而是没有这个胆量。
冀申本想叫板:“要是叫我回厂,我从此不管外贸局的事啦!”他转而一想,这个“板”还不能叫,外贸局的几个老头对他到外贸局本来就有看法,暗地里你争我夺,他如果一赌气离开外贸局,岂不正中人家的意。这个“板”还是等见了王书记再叫吧。铁健为什么突然提出要他回厂呢?真的是乔光朴要他回去?不,决不可能!冀申苦苦思索也想不出眉目。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这个老家伙捣的什么鬼?”虽然只是一会儿工夫,冀申已经在脑子里转了一百个弯,仍不得其解,就只好试探地问:“铁健同志,这件事王书记知道吗?”
铁健已经想到他要提这个问题,笑着说:“你是电机厂副厂长,并没有免职,党组织关系和工资关系还都在厂里,回厂抓工作是理所当然,你如果认为应该请示王书记,那我明天就向王书记打招呼,你先回厂干着。”
冀申一双灵活的眼睛紧紧盯住铁健:“铁健同志,我在外贸局抓了几个月的工作,碰到的事不少,和外国人打了不少交道,也定了几笔大买卖。你对我的工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没有?”
铁健哈哈大笑,亲热地使劲扳了一下冀申的膀子:“老冀呀,你想到哪儿去了。外贸局的工作虽然有时我也过问一下,但主要是市委负责工业和财贸的王书记亲自抓,那还能错得了!”
冀申实在从铁健的嘴里再也掏不出什么话来了,不得不承认对方是个更难对付的老滑头。
铁健是够滑的,他的地位也正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两头挨骂。但他并不想改变这种状况,如果他采用霍大道提供的理由,用霍大道式的方法跟冀申谈话,那就可能完全是另一种效果,会使冀申害怕,至少能杀杀他的气焰,铁健完全有权力撤他的职务,使他灰溜溜地回厂,纵然他有意见,也没有办法,而且会取得霍大道们的全力支持。可是,铁健不那样干,他总是采取别人能够接受的办法解决问题,不得罪任何一方。表面很圆满,让大家都过得去,却给将来留下了麻烦。但他自己对这一套还挺欣赏,很得意。
冀申站起来说:“好吧,外贸局还有几件缠手的事,一时也没法交接。我明天先回电机厂接上头,暂时就两头挂着吧。”
冀申怎么能丢掉外贸局的职位呢?他倒不是对外贸工作有什么特殊的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权力。特别是在外国人面前,在摄影机前,在酒宴上……他体验到了权力的滋味——这是人类享受的一杯烈酒。
冀申回到家,立刻给王冠雄打电话,要了解一下厂里的情况。叫他重回电机厂,虽然开始他有点意外,但仔细一想倒正中下怀。他在外贸局经管的出口产品中,没有一样比得上电机厂的电机在国际市场上的声望高。如果抓住这项产品的出口权,外贸局不仅油水很大,而且利用这种国际市场上的热门货,可以在国外搞到很多别的东西。但乔光朴死死攥住电机的销售权不放。冀申虽然利用自己管外贸的权力耍了一些花招,却没能达到目的。这回他亲自回厂,利用副厂长的职权,也许能有些办法。但是,他深知乔光朴的厉害,如果不扳倒他,自己在电机厂是扎不下根去的。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