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里有条墙子河，曾经是城市的风水，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条浅浅的臭河。每逢雨水不多的年份，入秋后便干涸。一场“抓革命促生产”的运动瞄准了墙子河，让臭河翻身，挖出的河泥还可以让农民拉走积肥。大革命的年代习惯于一有什么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由各单位派人，组成一支松散的联合队伍。诸如：挖防空洞、城市治安、清理市级大案要案。短的几个月，长的好几年下去了。有些任务又舒服又威风。冬天挖河泥对城市人来说可实实在在地又光荣又艰巨。这一差使自然会落到爹不疼娘不爱的吴世恩身上。

　　他一身酸肉。以他自己的说法，世上没有他不懂的没有他不会干的。叫别人说，他是干什么什么不行，鹰嘴鸭子脚能吃不能拿。爱画画，涂抹出来的东西不入流；爱吹牛，惹过麻烦；以前爱到鬼市上去买便宜货，也上过当。城市贫民。城市破落户子弟。解放前夕逃跑的资本家和女用人的私生子。谁也不知道也不屑知道他的身世。反正他很穷，很脏，一个人住着一间旧泥巴抹的私产房。这就足够了。他自认倒霉，故意摆出一副艰巨而光荣的派头来到挖河队。叫你来你不来是不行的，来了以后挖不挖，挖多挖少还不全在你了？他的口号是反对“三自一包”，发扬共产主义协作精神。每天还真的下河几次，每次也像模像样地挖上几锨。

　　有一天他的铁锨碰上了一个硬块，挖出来就感到不是凡物。甩到岸上，用泥巴盖好，上面还加了块破草袋子做记号。到晚上偷偷地骑车去把那团宝物取回家，用热水烫开泥疙瘩，真是一个宋代的大佛头。他把佛头抱在怀里，心里突然亮起一道灵光——

　　扫“四旧”。抄家。凡是趁好东西的人家没有不害怕的。最安全最省事的办法就是把好东西偷偷地丢进墙子河。这真是一条宝河！到挖河队来是对了。

　　他积极起来。以后又混进挖河指挥部弄了个搞宣传的差事。成天在河岸上来回溜达。胆小的挖出“四旧”也不敢要，就归了他。有人挖出宝物不识货被他骗了去。有些好东西是他用一盒烟或块儿八角买的。据说金砖、金条、首饰、玉器、古玩，他可没少往家里捡。

　　他吃惯了甜头，凡是有抄家的，有处理查抄物资的地方准少不了他。

　　他又穷又脏又破。社会嫌弃他，革命忘了他。十年后他发了财。国门一开他第一批走了，据说是找他亲生爸爸去了。

　　天下发什么财的都有，走什么运的都有。

　　1984年4月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