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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故事之四

蒋子龙文集.1,蛇神 蒋子龙 23876 2021-04-06 06:21

  省城真不枉有“东方夜明珠”的美誉,到了晚间它是一座迷人的星星城。当天才的大自然把寂寞的太阳赶到地球背面,将厚厚的夜幕撒向东方大地的时候,仿佛把空间的一个个星座也都摘了下来,镶嵌到这座城市里无数个高低不等、千奇百怪的建筑物上。于是这座有名的城市脱去了白日那种单调而干燥的灰袍子,有了色彩,有了层次,有了立体感,变得五彩斑斓、变化万端了。

  有光就有影,有明就有暗,太阳对人类的功绩不单是送来了光明,还会带走光明留下黑暗。如果世间只有白天没有黑夜,人类的生活也许会变得更加沉重和不可忍受。当世间拉上了夜幕,人们就更便于排演各种各样的悲喜剧。剧院的黄金时刻到了,演员准备登场……

  巍峨璀璨的东方大戏院,雄踞闹市中心。这座奇特古老的建筑,在明信片和导游图上是“东方夜明珠”的标志;到晚间,它是“星星城”的一块瑰宝。楼顶还有一个很高的锥形塔楼,像一枚升火待发的火箭直刺夜空。戏院门前灯火灿烂,人头攒动,语声喧哗,等退票的人很多。他们手举零钱,眼观六路,十分机警地不放过任何一个从戏院门前经过的人。有的干脆守在存车处、汽车站,把住通向戏院的各个路口,“有富余票吗?谁退票?”

  很长时间这个专门上演传统戏曲的剧院没有这样热闹过了,今天的演出非同寻常。瞧这戏码子:《拾玉镯》、《破洪州》、《挑滑车》。看演员的阵容,三大主演:方月萱、花露婵、武班侯。前两位且不说,排在第三位的武班侯可是名震全国的文武老生带红净,到哪儿都是挂头牌。他居然还排在方月萱、花露婵两位旦角的后面。可见方、花二人定是非同一般,艺冠群芳了。他们要在“东方大戏院”演出十天,只有前四场是传统戏,后面都是现代戏。群众热情这样高,难道仅仅是出于对这些剧目、这些演员有极大的兴趣?未必全是。

  今晚只卖了四分之一的票,其余的做“内部招待”。只要看大戏院对面的广场上那一辆辆小汽车和大轿车,就可以断定那四分之三的观众都是什么身份了。正因为如此,门口上才有那么多人等退票,然而能等上票的人却极少。退票的越少,就说明今晚的戏格外好。头头们都来看戏,更给今晚的演出增加了吸引力和神秘感,使等退票的人越来越多。别的不说,光是“内部招待”这几个字,就具有无穷的吸引力和号召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对“内部演出”、“内部电影”、“内部材料”、“内部报告”产生了格外大的兴趣。中央并没有下个文件不许上演传统戏,可是相当长的时间来,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只演现代戏,尤其是大城市的大剧团。这也许是一种心理感应,用中国人特殊的嗅觉从社会磁场上捕捉到的政治信息,这信息像空气一样弥漫开来,造成无形的约束力。好不容易来了个小城市的但又有名角儿的剧团,而且雄心勃勃地要趁京剧青黄不接的时候,在中国剧坛上夺魁。不论戏迷和非戏迷们,岂能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外地剧团,又不是“外国剧团”,他们就不在中国的政治磁场中生活?他们就没有那种可贵的“心理感应”?不,中国人身上有的他们一样也不缺少。要打响就得演各自的拿手戏,能体现演员水平的还得靠传统剧目。反正不是此地人,演完扒拉扒拉屁股走人嘛!再说头头点了传统戏,不能不演。但不能光为招待头头只演出一场就拉倒。那岂不太露骨,太说不过去了!头头愿看,演员愿演,观众愿看,于是明后天晚上再加演两场。演员嘛,就要把戏做圆满。看传统戏也成了“内部优待”,老戏成了新事物,这叫戏中藏戏,戏外有戏。“东方大戏院”和社会大舞台同时开演,交相辉映。

  戏院的铃声响了,分为上下三层、装饰堂皇富丽的剧场大厅渐渐安静下来。紫绒大幕尚未拉开,后台还处在一种混乱和不安的状态之中。没有那种首场演出应该有的激动、热烈、欢悦和兴奋的气氛。这主要表现在三位主演身上。该孙玉姣站在侧幕候场了,扮演孙玉姣的方月萱还躲在自己的化妆室里不出来。每到这种节骨眼儿,就要“前台”邵南孙的好看了。他是全团管事最多、最杂、最忙、最乱、最不讨好、地位最低下的一个人。他职务名为“前台”,实际是集跟包、打杂、跑腿、催场、端茶送水等杂务于一身。有时还得管改剧本、编台词。全团的人谁都可以支使他:“孙子,递给我大刀!”“孙子,给我勒勒头。”只要是为了演出,他有求必应,他那愉快的性格、宽宏的气量、温文尔雅的幽默的眼光,让人觉得安全可靠。他有惊人的好记性,任何人告诉他的大事小事,从不忘记,到时候一定提醒,决不会误事。他不是唱戏出身,可比唱戏的懂得还多。手巧心灵,别人给这些难伺候的女主演勒头,她们不是叫紧,就是喊松。他勒的头不紧不松,正对各位老板的心思。然而他以顺从的好脾气,掩盖着敏锐的才智、通达的哲理。他很好说话,有求必应,对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顺从。但也会讽刺。他地位低下却不失机智,思想活跃,有时还挺难对付。所以每到这种主角发脾气、火烧眉毛的时候,团长、导演无可奈何,只好让他这个“孙子”出场,往往可以化险为夷。

  今天,邵南孙似乎格外振奋,眉宇间老有掩饰不住的喜气和暖意流溢出来。他上身穿一件又宽又长的灰色中山装,袄袖能当水袖使,样子十分可笑。这是为了在袄袖里好吞茶壶,永远有温茶给演员们润嗓子。他这身打扮同他在剧团的末等职务是相称的。惟一不相称的是他的内在气质,挺拔的眉峰,神清气茂的双睛,还有那股与嘻嘻哈哈的外表极不协调的清癯神俊的书生气质。这一切竟然统一在一个人身上,真是不可思议。

  他不像团长、导演那样着急,反而安慰他们:“沉住气,还有五分钟呐,我去请。”他伺候主演惯了,摸准了各位主演的脾气,心里有点底。他若是团长,就硬是下令打家伙开戏,方月萱决不敢误场,到时候她自己会跑出来。她是人精,会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场合?会掂不出今晚这场戏的分量?她有几个胆子敢砸今天的台!再说还有个让她牵肠挂肚、对她也挂肚牵肠的丁局长,在台下陪着首长看戏呢……

  她只会使出浑身解数,而不会挂牌摔耙子!她这不过是第一次领衔挂帅,摆点谱儿罢了。只要有人请一下,给个台阶,她就会下来的。邵南孙按照自己的揣测,不慌不忙地来到方月萱的化妆室,轻轻敲了两下门,先说了句官话:“孙玉姣上场!”

  里面无人应声,他轻轻地推开门,方月萱早已化好妆,行头也已穿戴齐备,正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活脱脱一个孙玉姣,姿色撩人,艳美绝伦。邵南孙心里更有根了,她不准备上台化好妆干什么?他轻声说:“方老板,请您上场。”

  方月萱慢慢睁开眼睛,灵活闪亮的眸子罩上了一层愠怒的冷雾,“孙子,你说这是不是太欺侮人啦?”

  “什么事?”

  “这个剧团里我挂头牌,海报上排名次我是第一。为什么排戏码的时候让我唱帽儿戏?”

  “帽儿戏也是第一。”

  “‘放你娘的臭狗屁’!”方月萱顺嘴甩出一句唱词,先自格格地笑起来。

  邵南孙脸色刷地变了。在剧团里人人可以支使他,瞧不起他,但没有人敢辱骂他。每逢碰到这种带侮辱性的挑衅,他就抬起头,眼睛格外有神地盯住对方。但他没有权利说气话,没有资格跟演员怄气,态度是友善的,语气也照旧是和缓的,他能动用的只有自己的智慧和像眼光同样锐利的舌头:“方老板,戏码的编排是丁局长同你们三位老板当面商量决定的,您怎能一个人临上场了翻车?”

  “我知道你心里向着小花,武班侯也不愁没人照顾,就剩下我没人管。”

  “给您捧场的人最多,戏码这样排就是丁局长对您的最大照顾。”

  “往死里照顾?”

  “往红里照顾!”

  “好你个孙子,连你也瞧不起我,话里话外的寒碜我。你今天不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就不出台!”

  “您真是逼得哑巴说话!时间快到了……好吧,”邵南孙看着这个刚走红就被自己的声名弄得有点头晕目眩的女演员,心里有点可笑,想干脆捅开窗户纸,自尊心有时是蠢人的一种堡垒,要毁掉这种堡垒易如反掌。让她今后知趣点,否则往后她会更难伺候。打打她的气焰对夹在她和武班侯中间的花露婵说不定也有点好处。“第一,花老板七岁登台,九岁领衔主演。两次上怀仁堂给毛主席演戏,她坐在主席腿上的照片上过《人民日报》。人家在县剧团时一直挑班。来到福北团以后,她的名字也排在您的前头,多数时候由她唱压轴戏。丁局长爱才,花重金聘来了武老板,论辈分,论年纪,论声名技艺,他都要压您二位一头。丁局长出了一招高棋,按姓氏笔画排名次。您把艺名芳月萱改为方月萱。并由佟书记出面,请你们三位吃饭,在饭桌上提出此事,碍着面子他们都答应下来,您才得以独占鳌头。但大家心中都有数,您也该适可而止。”

  邵南孙停住了话头,方月萱脸上涂着油彩,看不清她面色的变化。但那双乌油滴水似的明眸,露出了惊讶、得意和机灵娇嗔的神色,她把团里对自己挑大旗能构成威胁的人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料到还会跳出来一个邵南孙。她平时一点也没留意这个“前台”还有一双如此厉害的眼睛,胆大包天地盯着她,像盖叫天演武松的目光一样动人,仿佛能把人脸上的油彩、身上的衣服撕个净光。她穿着孙玉姣的衣服,索性就摆出一副放恣不羁、无忧无虑的神态,催促着:“快说呀,还有第二呢!”

  邵南孙平时很注意掌握自己的身份,懂得开口的时刻,也懂得闭口的时刻。今天似乎说话太多了,对一个会演戏的人不应该揭穿幕后的一些事情。但事已至此,只好说下去:“地委佟书记今天也特意赶来看戏,在这儿正开着全国农村工作会议,今天晚上他请了部分省市的领导人来看戏。如果对我们的戏反映很好,明后天他也许请中央领导人和全体参加会的头头们来看戏。这些首长都上了年纪,精神不济,很可能只看前半场,中间休息的时候就撤了,把您放在压轴给谁看?”

  “臭孙子,你可真会哄人。”方月萱哧哧笑了,喉咙里含着动人的甜美的声音,“好,再说第三!”

  “您和花老板虽然是年轻的老演员,早已走红。但也不可否认,在全国的声望还赶不上名气更大的关肃霜、杜近芳。这次丁局长下这么大狠心,亲自带队,由您挑大梁,花露婵保驾,武班侯压阵,做一次周游全国的巡回大演,就是要把您推上顶峰。别人都是给您抬轿子吹喇叭,谁都有权利闹点小脾气,您可千万别拆自己的台,让丁局长失望。”

  “还有第四吗?”

  “有这三条还不够吗?您快出场吧,前边可能都急死了。”

  “好,扶我起来。”她扬着一张撩人心弦的脸,眼睛里闪出温柔而狎昵的神情,“孙子,你不应该当前台,应该当团长。”

  “我们家的祖坟没有那股风水。”他像一个最老实忠心的跟包,扶女老板起来,帮她收拾好。

  “以后我不叫你‘孙子’,也告诉别人不许叫这个骂人的外号了。”她款摆腰肢,像仙姑踏浪般飘出了化妆室,同时还跟邵南孙搭着闲腔,“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孙子’是一种尊称,我感谢大家对我这样恭敬和抬举。”

  “你会哄别人,也会哄自己。”

  “孙子就是孙武,孔子就是孔丘,孟子原名孟轲。人们称他们为子,实际如同敬他们为神。”

  方月萱拿眼角瞟了他一下,“给我点水润润嗓子。”

  邵南孙像变魔术一样从长袖筒里掏出一个宜兴陶壶,里面的茶水不冷不热,正可口。方月萱对嘴喝了一口,款步上台。不早不晚正该她出场。要的就是这派儿!她一走出侧幕,神情、身段全变了,从里到外就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孙玉姣,张口接词儿,不会出半点差错。《拾玉镯》是她的拿手戏,已经烂熟于心。

  邵南孙身后有人小声在嘟囔:“孙子,你在家里对自己的老娘可能都没有这样孝敬过!”

  邵南孙回过身,见是人称“厕所里红”的龙套演员黄烈全。他用近乎谦卑的口气说:“在剧团里主演就是你我的娘。老黄,我希望有一天能为你黄老板端茶壶。不过,你不能光在厕所里喊嗓子。”

  “你……”黄烈全被噎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硬话。本来嘛,全团的人都知道,他不论演什么角色,哪怕是个“报子”也是正式演出不如彩排,彩排不如练习,练习不如一个人在厕所拉屎的时候瞎喊。所以,才被人送了个美号叫“厕所里红”。像他这种地地道道的“龙套”,只有跟上一个名角才有戏演,才有机会走南逛北。演员“五步曲”:一、争唱戏,当个演员总先得有戏唱。二、争角色,主角,配角,还是龙套。三、争戏码,唱开场帽儿戏,还是压大轴。四、争工资,即级别。五、争名誉地位,这一项包含的内容就多了:报纸上有名儿,广播里出声儿,银幕上有影儿,头等机舱和软席卧车里有号儿,还要讲究名次、座位、自己名字的字号大小,上不上主席台,在社会上挂什么衔儿……“五步曲”实际上就是五个台阶一个比一个高。他黄烈全名义上也是个演员,在剧团混的年头也不算短了,现在登上了哪一个台阶呢?说出来叫人泄气、憋气、不服气,他连第一台阶还没登上。不论什么戏,能叫他参加演出就不错;不论演什么角色,能有他一份,能够上台就得烧高香,否则只能搬道具。闹不好剧团外出演戏时,还会把自己甩在家里。旧社会有人说:主演就是他这道号的衣食父母。这话说得缺德,听着扎耳朵,可还得听。说到家,他在团里的地位还比不上邵南孙。孙子有个傻人缘儿,上上下下都跟他说得上来,他能接近主演。尤其是那两位女明星,离开他就玩儿不转。勒头戴帽,送衣送茶,这虽然是下等活儿,可这是多美的下等活儿!有谁愿意主动答理他黄烈全?尤其是那两个娇媚动人、常常令他心旌摇荡的女神,甚至不愿用正眼看他一下。他除去在台上以军校的身份给人家摇旗呐喊以外,几乎没有和她们说话的机会。然而,他黄烈全在好汉面前是绵羊,在绵羊面前可是条好汉。他对别的人不敢怎么样,连孙子也敢顶撞他,这还了得,得改改他这个毛病。黄烈全故意凑到专心伺候在侧幕旁边的邵南孙跟前,“孙子,给我点水喝,润润嗓子。”

  邵南孙手里的茶水是给场上的演员准备的,后台有的是水,没上场的演员可以随便喝嘛。黄烈全这是成心找茬儿!邵南孙看看眼前这位穆桂英手下的小卒子,一张发面饼似的团脸,毫无生气,但还不失善良。有着这样一张脸的人,可以到任何一个工厂、农村成为一个很好的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为什么非要当个演员呢?是生活的误会,还是命运的捉弄?他实在不理解,剧团里为什么要养一些绝对不适合演戏的人,搞艺术总要有点灵气,他们干别的也许会有灵气,但站到台上连外行都看得出不是这块料子。别人难受,他自己也难受!不,他自己感到难受吗?他会认为自己没有灵气吗?邵南孙把右手里的大白瓷缸子递过去,里面也有可口的热茶。

  黄烈全没有接,“你那小壶里的茶是给谁喝的?”

  “给咱老娘准备的。”

  “狗吃屎——还‘噆噆’的呢!”

  “没办法,谁叫咱没本事端人家的饭碗呢。三个主演专人专壶,您要想喝壶里的茶,等方老板下场后亲自跟她说。”

  “我还嫌你那壶脏呐!给我紧紧腰带。”

  邵南孙放下茶缸,强压住正在身上扩散开来的怒气,帮黄烈全杀紧了腰带,然后转过脸来继续盯着台上。他感觉到一道仇恨的眼光正从背后瞪着他,使他后脑的哑门穴以及后背的风门穴,像扎上了两根钢针。他再也无法专心地伺候演出,成功地扮演那个憨厚听话的“前台”了。这倒不全是因为黄烈全,生活中常常会有突如其来的侮辱,这是必须忍受的。以前他还能够豁达地对待,处之泰然。现在这一切都变得不可忍受了!以前他心甘情愿地伺候剧团的所有人,是为了掩护他不露一丝痕迹地伺候那一个人;他求之不得地谋取了这个低下的“前台”职务,是为了名正言顺地留在那一个人的身边。现在,这一切都揭穿了,那一个人已经知道了他的全部心思,他的男人的自尊,男人的虚荣,都使他无法再忍受眼前的局面。以往他在侧幕这儿可以站上两个半小时,甚至三个半小时,有凳子他也不愿意坐。团里的大部分剧目,他看了不下几十遍、几百遍了,每一句道白,每一句唱词,他差不多都记得烂熟了。演员唱到哪儿换气,谁有什么特殊的习惯和毛病,哪个演员当天的情绪如何、嗓音怎样,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但是每天演出,他都像第一次看戏一样,不光是用眼、用耳,仿佛是用全部身心去感受。他是天生的、最理想的前台和跟包。因为他崇拜戏剧、崇拜演员。今天却不行了,他已经不能再成功地扮演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他在伺候方月萱和黄烈全的时候就有点反常,话里带刺儿,这不符合他的身份。虽然他照旧还站在侧幕后边,但完全是靠理智支撑自己。其实,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他只想到那个人的化妆室去看看。以往伺候她是在她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进行的,今天应该以她的崇拜者、深深地爱着她的情人身份,更加细心周到地伺候她。那该是一种怎样的享受?可是他不敢,他怕自己失态,万一被人撞见那将给她的名声带来很坏的影响。他热恋着她,却不敢奢望能够得到她的爱。与其公开一种没有希望的感情,他宁愿默默地为她做出牺牲,暗中把爱恋化作对她的保护。任何对她名声的一点一丝的玷污,都是他的不可饶恕的罪过。他不仅眩惑于她优美堂皇的姿容,婉丽动人的气质,也眩惑于她的艺术天才,她的名声。她在他的心目中不啻是一个熔铸智慧和美于一身的艺术天使,岂可以凡间俗夫的多情之举,有损她的高雅和圣洁!

  忽然,他感到自己被一种微妙的电流击中了,暖暖的,痒痒的,似有一只轻柔的手在抚摸他的脸、他的全身。这是从另一个人的身上,从一个美丽的感情世界发生的生物电。他抬起头,她正站在对面的侧幕边,好像是看戏,实际是看他。这就是说,她把刚才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了,她的凝视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强力,他完全被融化了。他赶忙低下头,躲开那清晰的美丽的目光。

  全身披挂的穆桂英来到他的跟前,“南孙,你今天怎么不管我了?”

  “啊……对不起。”他拙嘴笨舌,神情慌乱。

  她看见他这种表情十分有趣。在别人面前是那样机敏练达的男子,在自己面前却是这样六神无主、唯唯诺诺。在昨天,她还会对这一切发笑,觉得很好玩。今天,却从心里泛起一阵暖潮,在周身荡漾开来。作为一个姑娘,碰上了如此钟情于自己的男子,她感到满足和自豪。要不是后台有这么多人,她真想做个什么动作,鼓励他一下——勇敢点,我的好人,我的傻大哥,在您爱恋的人面前,别这么畏畏缩缩。抬起眼睛来看着她,吃掉她,征服她。女人可不喜欢窝窝囊囊的男子汉!现在她只能用洋溢着丝绒般柔光的眼睛爱抚他,“你看我的行头有什么漏洞没有!”她在他眼前转了一圈儿。他摸摸她的靠旗、翎子,“挺好的,头紧不紧?”

  “紧一点,没关系。”

  “我给您重勒一下吗?”他看了她一眼,眼神平和而谨慎。

  “来不及了。我上场以后你要去看看武班侯,他肝火很大,不好伺候。”她的语调里充满了对他的“前台”工作的理解、同情和关心。

  邵南孙的脸腾地红了,自己伺候他们还不够,还要连累她也得为自己操心吗?一股自卑、自怨、自惭形秽的羞愧感烧灼着他的灵魂,他觉得在她面前无地自容,侧转身跳到后台去了。

  她误解了他突然的变颜变色,以为又是赤诚的男子因初恋造成的变态。何况他的性格那么奇特,又采取了这么奇特的表达感情的方式,在自己崇拜和热爱的人面前,经常扮演一个仆从,难免手足无措,做出一些反常的举动,甚至连说话也言不由衷。然而使她动心的也正是这一点。追求她的人、向她讨好送情的人很多,上有领导,下有观众,中有同行。但多是垂涎她的容貌,或看中她的艺技,一个个也都能言善道,舌翻莲花,嘴里把她捧上天,骨子里还是把她当做“戏子”。上一辈和这一辈同行们的一次次前车之鉴,社会上对女演员的种种议论,使她害怕,使她警惕,她的心灵防卫森严。何况还有个霸道的老父亲,对她管得那么严,看得那么死,几乎寸步不离她左右。就是一只狗一只猫也难于靠近她。那么,邵南孙是怎样闯进她的心里来的呢?尽管她还没有正式给他答复和许诺(他也没有向她提出过什么要求,他好像只要求能够爱她,并不要她用同等的爱回报他),可是她不能不承认,这个在求爱者的队伍里最不起眼的“前台”,开始引起了她的兴趣,博得了她的喜欢。至于这种感情中有多少是感动、是好奇,有多少是真正的爱情,她一时还分辨不清楚。她毕竟已是二十岁出头的大姑娘了,正是渴望爱情、喜欢幻想的年龄,常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醒来连她自己都感到脸热心跳。身为演员,感情世界自然就成熟得早。成天在舞台上动用自己的全部感情和感觉,在爱情的土地上播种和收割,表演人间的爱与恨、生与死、悲与欢、离与合……对人类感情上的各种奥秘懂得深一些,理解得多一些。演戏也是生活,是放大了的生活。演戏也是人生的一部分,只不过有人演给别人看,有人演给自己看。昨天,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也许要和从不登台的“前台”邵南孙,在人生的舞台上发生某种感情的纠葛……

  您的拿手戏很多,第一天应该贴《破洪州》。一是取其意:“您不挂帅谁挂帅,您不领兵谁领兵?”二是此戏文武兼备,有大段荡气回肠的唱腔,而且行腔曲折跳跃,激越高亢,多姿多彩。委婉而不流于缠绵,柔曼而不失之纤弱。可以充分发挥您唱念的深厚功力,同时又能淋漓尽致地施展您令人叹服的靠旗大打出手等武把绝活儿。行之以正,出之以奇,大开大合中有细致婉转,细致婉转中有大开大合,刚柔相济,瞬息万变。总之,此戏较易表现您文武全才的开阔戏路。班门弄斧,供一笑。

  这是决定在东方大戏院上演什么剧目的前一天,花露婵从自己的小提包里发现的字条。字体工整柔美,看到这笔好字就令人悦目赏心。对这种莫名其妙的字条,花露婵已经不感到惊奇,也不生气了。因为她不止一次地接到过这样的字条,有时只是一两句话:“台板打蜡过多,太滑,望留神”;“此地民风不佳,今晚包场,观众多是对老戏不感兴趣的青年人,到您压轴时倘有人退场,请勿躁”。有时还附带送给她一些书,都是些在书店里不容易买到的好书。有中外文学著作、好的剧本、人物传记等:“奉上《十大古典悲剧》和《十大古典喜剧》各一册,请收。”所有这些奇怪的字条上的字迹,都是出于一人之手,不写抬头,文中也没有任何称呼,更不署名。当花露婵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字条时,十分恼火,有话何不明说,为什么要搞这种鬼鬼祟祟的伎俩?这很有点匿名信的味道。虽然字条上的语句是没有恶意的,有时也不乏溢美之辞。可有人乱翻自己的提包,这终究是不礼貌不道德的。但她没有声张,特别是瞒住了爱管闲事的父亲,一旦被他知道那就不得了啦!她怀着一种好奇心想暗自察看,一定要当场捉住这个人。还在提包里做了记号,她想试探送字条的人是不是出于某种下流的目的。可是,她始终没有抓住这个人,人家一定是趁她在台上的时候才搞这种动作。只要人家认为应该向她进言,字条还是照样送来,对书包里的东西却从未动过。字条上的话都是好心善意,有些提醒在她看来是多余的,有些劝告却是很必要、很及时的,无形中帮她出了主意。

  时间一长,她对这种游戏不仅不再感到气愤,反而觉得新鲜有趣。冥冥之中,她有了一个靠得住的崇拜者、朋友、保姆、老师,这个人对她知道得太多了,甚至比她自己更了解她,更关心她。而且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暗中保护着她。她有一个严厉的父亲,成天板着面孔,用棍棒督促她练功习艺,不允许她跟他看不上的人交往。而周围能引起他好感的人又极少。如今她有了一位思想上的朋友,这个人很聪明,他知道公开找她,准会碰钉子,就想出这么个巧办法。渐渐地她和这位从不露面的朋友达成了默契,她的小提包的拉锁总是开着,放在化妆室最显眼最方便的地方。她愿意接受这个朋友的各种各样的提醒,她需要这种奇特的爱护。这种提醒和关心是有知识的,温柔小心的。也正是她父亲所不能给予她的,弥补了她生活中的一种缺欠。如果隔了一段时间见不到这样的字条,她就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似乎生活中缺少点什么。她也费心观察过、猜测过。这个人是谁?她把本团的人挨个过了一遍筛子,留神他们的笔迹,能写一手漂亮字的人不多,字写得稍微周正一点的那几个人她都试探过,都不会对自己有那样持久的忠心。这其中她也想到过邵南孙,她对他所知甚少。从外表看,不大可能是他。他是个外行,对她的表演不可能提出那样中肯而又有见地的意见。再说他对自己一向比较疏远,他同别人都是有说有笑,跟方月萱也能够有话可说,惟独见了她,神色拘谨,常是无话可说,低头而过。他进团可能快一年了,单独同她只说过有数的几句话,而且都是单字词:“哎”、“嗯”、“是”、“好”。顶多也不过半句话:“您吃过了?”“我来帮您干”……她曾怀疑这位“前台”对自己可能有什么成见。但是事实很快又打消了她的这种疑虑,邵南孙对她的服务极其细心周到,简直称得上是特殊的照顾和伺候。而且这一切都是在默默之中进行的,没有语言的辅助,没有眼光的交流。花露婵心里很不落忍,自己的事情尽量自己干,她轻易不支使邵南孙。可忠心耿耿的“前台”,还是事无巨细都抢在前边为她做好了。甚至连专为她准备的那个小陶壶的茶也格外清香,有一点甜味,却决不像糖那样黏嗓子;还有一点淡淡的苦味,但特别爽口润喉。里面肯定不光放了茶,还会有别的东西。时间一长,她在感动之余开始替邵南孙惋惜,年纪轻轻,为什么当个勤杂工?由于他的衣着不伦不类,不好准确地断定他的年龄,看上去顶多不过二十五六岁。为什么不到其他单位去学点一技之长?能这样当一辈子“前台”吗?他本人似乎倒干得挺安心、挺满足……

  几天前的一个下午,地委第一书记佟川带着地委宣传部、地区文化局的领导到剧团看望演员,预祝大家在即将开始的巡回演出中获得成功。他实际是要观看一部分剧目的彩排,对剧团的重点剧目做形式上的审查。彩排过程中,文化局局长丁介眉到后台找到邵南孙,向他打听买什么药的问题,并叫他立刻给医院的一个什么人写封信,希望能够拿到这种药。丁局长的夫人有病,这谁都知道,可是堂堂大局长竟托“前台”邵南孙的关系去买好药,太新鲜了!当时花露婵正在侧幕候场,她听到邵南孙说出一串药名,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钢笔,就着给皇上当御案使的小桌,不假思索,刷刷刷,挥洒自如地写起来,他写字的姿势真帅。更使花露婵惊奇的,这位在她面前拘谨温顺的“前台”,在局长大人面前倒像个“人”了!谈起医药方面的事情,背也直了,头也抬起来了,眼睛也变得有生气了,连说话都格外流畅自然。局长跟他说话反而很客气,甚至还陪着笑求他。他不硬也不媚,答应为局长写信,却也没有更进一步想为局长多效力的表示。花露婵相信,如果是她提出需要这种药,他不会写信,而会亲自去把药搞来送给她。丁介眉当人对众地让邵南孙写信,可能是有意让大家知道,他对老婆的病是多么关心,好证明有关他和妻子之间发生的龃龉的谣传,纯属于乌有。花露婵好奇地凑过去,看邵南孙写的什么。这一看心里猛然一惊:好漂亮的一手钢笔字,洒脱有力,下笔粲然。原来那些字条都是他写的!这比写在字条上的那些字更自如,更奔放。想必是他在制作那些字条时,由于过分用心和虔诚,使字体格外工整,反而显得娟丽柔美。他就是那些字条的作者,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了。

  由于惊讶、感动,花露婵的脸呈美丽的卵形,灿烂动人。她那太阳般的眼睛亲切可人地望着邵南孙说:“老邵,你的字写得真好!”

  “啊……不,哪里……”这个庄重敦厚的汉子抬头望了她一眼。四目相对,蓦地,两个脱去了假面具的灵魂相遇了。这一瞬间抛开了人与人之间的一切等级界限、心计和差别。一切都明白了,她无需追问,他也无法隐瞒了。

  邵南孙慌忙避开她的目光,像一个被当场逮住的小偷,像一头被击伤的野兽一样急促地喘着粗气。他在等待着,他不知道眼前这位盛名赫赫的女明星会怎样发作?她将怎样看待自己,会不会把自己当成无聊的下流坯?会不会把字条的事公之于众?如果那样,他该如何下场?

  花露婵看出了他的心思,软声款语地说:“南孙,想不到你还懂点医药方面的知识。”

  “哦,粗知一点皮毛。”他见女老板不想把那件事抖落开去,便找个借口走开了。

  第二天他们就出发了,她也接受他的建议,头一场演出贴了《破洪州》。他们心照不宣。她仍然希望能够经常得到对方的字条。他以不同寻常的独特方式,使她感到温暖和安全。

  昨天,由于旅途劳顿,演职员们放假一天,自由活动。下午,团长、导演、前台陪着三位主演到东方大戏院熟悉了一下舞台。在化妆室里,花露婵发现小提包里又有了新收获:一本本市的导游图和一个漂亮的眼镜盒。她感到惊奇,心里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打开眼镜盒,里面有一副精巧雅致的眼镜,银丝银框,水晶石镜片稍稍有一点粉红色。她不明白送给她一副眼镜干什么,她戴上镜子一试,镜框倒正合适,在大镜子跟前一照,自己差点叫出声来。眼镜给她脸上增加了一种惊人的曲线,原来就无可挑剔的那张极美的脸,更显得清雅、含蓄。双颊上稍有一点红润,越发秀逸贞静,神采俊飞。她得意地戴着眼镜走出化妆室,方月萱首先惊叫起来:“露婵,你什么时候配的眼镜?太好看了,给我戴上试试。”

  花露婵含笑不语,选择这样的眼镜需要有高雅的审美力,她用眼睛寻找邵南孙,想表示一下她的欣喜和感激之情。但是“前台”却不见了,花露婵觉得若有所失。她没有跟方月萱一块上街,躲进化妆室先看邵南孙的字条。这已经不是小条子,而是密密麻麻写满小字的一大张纸。

  这是平光养目镜,上街时请戴上它,可以遮挡风沙尘灰,也免得被戏迷们认出您,平添许多麻烦(您曾两度轰动省城,省城的人对您并不陌生)。

  晚上逛街时需格外留神,据传此城有“公园游击队”和“深巷游击队”,专门袭击双双对对的情人和单身妇女。他们都是一些小流氓,或由小流氓操纵的孩子,当情人们躲进公园深处的暗影里,以为感情和夜色可以融为一体的时候,头上突然飞来几块西瓜皮,或者几把泥土。然后像自天而降一般,在他们面前出现了几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子,“给一角,给五角……”名为讨饭,实为抢劫。情人们怕事,黑暗中从口袋里抓出多少是多少,送到讨钱者手里,只求保护爱人脱险。倘不给钱,砖头瓦块一起打来。此谓“公园游击队”。作为他们的同盟军,“深巷游击队”则活跃在深街小巷阴森森的暗影里,三五成群,像鬼魂一样在游荡,眼里闪着绿光,在窥视,在等待……这是文明社会进入六十年代的怪现象。也许是预示着要有大地震,或是要闹饥荒?我所以要用形象的略有夸张的语言,不厌其烦地告诉您这一切,并非想吓唬您,只想让您知道,再美的人也不能把周围变成一片净土,相反倒会激起丑类的仇恨与嫉妒,或掠美,或毁美。您走在大街上一定十分惹人注目,有了警惕,不愉快的事就会躲开您。

  另,晚上一回到您自己的房间就从里面把门锁好,扣上保险,让拿着钥匙的人从外面也打不开。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夜里任何人叫门都不能开。切切。

  花露婵心里暖融融,脸上漾出笑意,邵南孙的字条越写越长,话越说越多。有些纯粹是没话找话。她已经觉察出来,他写这些东西已经不单是只为了她,同时也是他自己感情的需要。他的心要跟她交流,他有话要跟她说。瞧他这个不放心哟,这也要小心,那也要留神,通过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可以看出,他对她的感情的性质起了变化,由对一个戏剧明星的崇拜,发展成对她本人的爱慕。现在简直是单相思、自作多情了。也不管人家心里怎么想,他越管越宽。在对她的百般保护之中,隐隐含着一种只对亲近的人才会有的限制;在对她的安全的种种不放心之中,似也有一种微妙的嫉妒。真像笑话里说的:“放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吓着。”猜透了对方的小心眼儿,花露婵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更加得意。管他是什么目的,重要的是这种感情的质量,这种难得的真诚。对一个姑娘来说,还有什么比获得了一个男人心里最高的热情更为快乐、更为自豪的呢?傻子,你管前台,还想管幕后;保姆当不够,还想当保镖!唱戏的有几个会像你想的那样窝囊,在台上能大打出手,在大街上难道就那么容易被人欺侮?

  有人敲化妆室的门,她以为是邵南孙,急忙拔开门上的插销,高声答应:“请进!”

  想不到进来的是武班侯,笑容可掬,“花老板,小汽车在门外伺候着呐,请您起驾。”

  花露婵十分惊讶,“什么小汽车?”

  “我叫邵南孙以我的名义找省文化厅要了辆小轿车,今天下午和晚上专供你使用,想去哪儿都行。”武班侯的语气里带着少有的亲近劲,可他的脸上还是那副狂傲自得的神采,发黄的眼珠里洋溢着自得与自信。

  “不,不,谢谢您,武老师!”花露婵有点慌了,她万没想到武班侯会来这一手。这位刚调来不久的老演员,平时凡人不理,总是用一种见过大世面的大演员的眼光,看待这个地区京剧团里的一切,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非常土气,处处不合他的心思。喜欢用鄙夷的神态对待剧团的领导和演员,似乎也不把她和方月萱放在眼里。要知道福北京剧团虽然是地区级剧团,但在全省乃至全国也不是一点名气没有,剧团不在大小,要看有没有名角儿。不要说花露婵,就是方月萱也未必肯买他的账。管他以前是不是给蒋介石唱过戏,是不是跟梅兰芳配过戏!他今天为什么一反常态,向他瞧不起的演员献殷勤呢?

  武班侯的眼睛始终一动不动地盯着花露婵的脸,并不想掩饰他心里的贪婪,“团长和导演陪着方小姐走了,就甩下我们俩了,今天晚上我在本市最好的饭馆万花楼请你吃饭。”

  “武老师,谢谢您的美意,我得去看亲戚,已经约好了。”花露婵稳住神,大大方方地看着这个众说纷纭、颇有点传奇色彩的人物。他穿一身藏青色毛料中山服,锃亮的皮鞋,灰色呢料鸭舌帽盖住高耸的前额,体貌匀称,顾盼神飞。他此时不像个老前辈,倒像个老练的情场猎手,敢于饱餐一切秀色。一个五十来岁的人,经这样一打扮,看上去顶多三十多岁。但脸色灰暗,嘴唇发乌,不知是因为抽烟太多所致,还是过于陶情声色?据本团的女演员们私下里说,他每天演完戏回到家,都要求他的妻子像新婚之夜一样,盛妆艳抹地等着他、伺候他。而且他不光喜欢他的老婆,还喜欢一切漂亮的女人,喜欢高级食品和贵重的衣服(也有人说他台下的行头和台上的行头一样多),各种精巧贵重的小玩意儿、好烟、好酒、好茶。他有钱,有名,有胆量,有诱惑力,还有不加任何掩饰的对异性的贪婪,他似乎很容易就能获得成功。女人嘛,各式各样,图他什么的都有……花露婵猛然想起邵南孙的提醒,他一定有什么觉察,或者也听到了关于武班侯的那些笑话,才给她写那番话的。这倒叫她不得不小心几分。自己也不是无名小辈,岂能被武班侯小瞧!

  武班侯还在玩味她的话,观察她的神色,“这么说,花老板不肯赏脸了?”

  “实在对不起。”花露婵不想再跟他纠缠,站起身,拿好小提包,戴上那副玲珑剔透的眼镜。这意思很明显,她要出去,不能再奉陪了!

  看着她这副清雅沉静、决不容狎近的样子,武班侯有点下不来台,冷冷地说:“好大的架子!你又不是刚上戏台,还不知道这里面的深浅?今天本应该是你请我。好吧,我等着,以后也许还会有这一天的!”

  武班侯嘿嘿地笑着,摔门而去。

  “什么东西,简直像个流氓!”花露婵真想骂出声。她重新坐回椅子里,定了定神,感到气愤,感到委屈。看来,那些关于这位大演员的各种花花绿绿的传闻,确实有几分是真的。

  一个功成名就的京剧表演艺术家,难道一辈子就是这样台上做戏,台下戏人?难怪文艺界老是风波迭起,飞短流长。不能光埋怨别人对演员这一行有偏见,“戏子戏子”,常年演戏,有时难免台上台下不分。对自己不加约束,心日恣肆。“门户扎不紧,圣贤起盗心”——平时爹老是用这些老话来管束她。不自重则取耻,今天的事证明爹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他这把大保护伞一离开自己,立刻就有许多人来打自己的主意,看来一个演员能真正做到洁身自好也不是很容易的。就说这个武班侯吧,他的名气大,戏码高,以后还要跟他同台演戏,该怎样处理和他的关系呢?

  花露婵强自赶走武班侯给她造成的不愉快情绪,走出化妆室。后台空荡荡的,演员们都上街了,她只好一个人走出了东方大戏院。西斜的秋阳穿过一座座高大楼群的缝隙,把一条条黄白色的带子投放在马路上。繁华的和平大道被切割成许多小段,像油漆涂成的横道线,给本来就十分拥挤、常常阻塞的街道又增加了更多的禁区,显得气氛也更热闹了。大街上人很多,熙熙攘攘,摩肩擦臂,古老的街道似乎有被人流撑破的危险,显得骚动不安。人多并不可怕,闲人太多就可怕了。如果这些闲人闲得难受,上街没事找事;或者闲人的口袋里不多不少还装着一点钱,想买点便宜货,少花钱多办事,那就更热闹了!每一家商店里都像山西的老核桃——满仁(人),几乎到了饱和的程度。前些年国家内外交困,自己度荒,用瓜菜代粮,还得勒紧裤腰带偿还外债。商店无货,城市萧条,票子不值钱,一斤奶油糖能卖十五块钱。这两年人们缓上劲来了,肚里有食,口袋里有点钱,面色开始有了红润,服装虽然多是蓝、黑两种颜色,式样多是“军式便服”和三个口袋的制服,看上去倒也整齐划一,朴素大方。尽管街道和商店里万头攒动,却没有携手搭肩、拉拉扯扯的男女。不要说老人、小孩、陌路人,就是夫妻同游,恋人相随,一个个也都规规矩矩,几乎是目不斜视,显示了中国人高水准的东方美德。所以,邵南孙对花露婵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尽管她那身可体的银灰色女式制服,在一片蓝黑色的海洋里是比较突出的,她那颀长婀娜的身材、灿烂动人的容貌也是格外引人注目的。但是没人找她的麻烦,顶多就是多看她几眼,不是斜视,而是跟在身后正视她的背影,或者借人多拥挤时故意蹭她一下。花露婵不想买什么东西,也没有亲戚好去探望,刚才她不过是顺嘴一说,以应付武班侯的纠缠。她感到腻烦,在这人堆里挤来挤去有什么意思呢?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孤单,心里空落落的,一点游兴也提不起来。难道真要一个人回到宾馆去睡大觉吗?一个人关在空荡荡的宾馆里也未必好受,白天睡多了晚上怎么办?

  花露婵按照导游图登上了公共汽车,来到市郊一个面积最大、游人较少的天然植物园。她在湖边僻静处的石凳上坐下来,轻风拂面,顿觉神清气爽。面对湖光树影,胸中也觉得舒展开阔多了。她将身子后仰,靠在石凳后面那棵粗壮的龙柏树上,静静地观赏这植物园的景色。左边是一片颇有点原始气息的森林,古树参天,亭亭盖盖,郁郁苍苍。地上乱草纷披,落叶很厚,间杂几枝藤花。右面是一块块的花圃,有玫瑰园和月季园。但是数各种各样的菊花开得最盛。还有更多的花叫不出名字。“花不知名分外娇”,微风过处,花影袅娜,姹紫嫣红,映日成彩。眼前则是一湖绿水,碧波渺渺,波光耀霞。周围的优美、宁静,调谐在飒飒的树与风的喁喁之中,不期然溢人了花露婵的心灵。她忽然觉得身上发懒,尝到了闲荡的陶醉,心里还隐隐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怅怅之情……她就这样懒懒的、呆呆的,一坐就是两个多小时。

  秋天的落日如坠,眼看着斜阳抽走了最后一丝余晖。一钩尖尖的月牙儿和几颗性急的星星,好像和太阳跳压板,太阳一落它们便升起来了。整个植物园转眼间变得灰蒙蒙、雾沉沉。花露婵嘴里有点渴,肚里也有点饿,意识到该回去了。可是双腿还不想动弹。她自己也许不愿意承认,但下意识确实盼望能有个熟人,在这时候出现在自己身边。当她在大街上挨挤的时候,就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好像有人在跟踪自己。她曾留神观察过,也曾突然停下脚步等待过,但一无所获。跟踪她的人显然比她更小心,而且不愿让她发觉。如果真有个跟踪者,不论出于何种目的都不会不跟到这个僻静的植物园里来。如果那个跟踪者不是出于歹意,而是为了暗中护卫她,那么除了那个忠心耿耿、傻头傻脑的家伙,还能有谁呢?也许这一切只不过是她的幻想,她希望有个人能跟踪她、陪伴她。她很注意偶尔从自己身边走过的游人,也格外留神周围那些打拳练功、观花赏木的人,可没有一个身影是自己熟悉的。当她不想这件事的时候,又会突然感到暗中有一种奇异的目光久久地盯在自己身上。这不知是一种幻觉,还是人与人之间确实有一种磁场感应,有一种心电的交流!今天她感到特别孤单,真希望有个伴儿,哪怕是一位老人,一位同团的姑娘也好。

  天色越来越暗,一对对情人朝这边走过来。恋人们总是喜欢幽静和浓重的夜幕。这个白天十分僻静的湖边,到了晚上反而火爆起来,成了情人们的美妙世界。他们为了幽会,甘愿冒被“公园游击队”袭击的危险。花露婵意识到必须走了,她站起身,由于坐得时间太长,腿脚发僵。地上的落叶没过脚面,她不小心踩歪了一块砖头,左脚被扭了一下,“哎哟”,她不自觉地叫了一声,蹲下身子想揉揉脚腕子。这时候,突然从旁边伸出一双手挟住了她,“您怎么啦?”

  “你?”花露婵心里暗笑,脸上却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我的脚崴了!”

  邵南孙搀她仍坐回石凳上,自己蹲下身子,放下手里的提包,“哪只脚?”

  “左脚。”

  “让我给揉揉吧?”

  “那太谢谢你了。”她脸上现出一种又羞又嗔的娇样儿。

  邵南孙今天换了一身干净的蓝布制服,不管不顾地一屁股坐在土地上,小心翼翼地把花露婵的左脚托起来,脱去她脚上的浅口平底牛皮鞋,露出了娇美玲珑的秀足。当他的手触摸到柔滑的尼龙丝袜以及那纤细的足踝时,邵南孙身上一阵颤栗。他像捧着一个带电的宝物,掉进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荡人心魄的深渊之中。他的颤栗通过双手传导给花露婵,她感觉出了对方的激动。他俩现在这副架势,要是在医院里也许毫不足怪,可是此时此地一个大姑娘的脚被一个男人捧在怀里,同样也使她感到激动和慌乱,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透着醉意的快感。多亏有淡淡的夜幕遮掩了他们尴尬的神色,也使邵南孙的勇气比往日增加了许多倍。他先检查一下,看她的脚伤得有多重,用拇指和食指掐住内踝和外踝:

  “疼吗?”

  “有点疼。”

  手指滑向脚面,“疼吗?”

  “不疼。”

  他放心了,他的圣母只是轻微地扭了一下筋。他开始按摩,先揉踝子骨,下手不敢太重,怕她嫌疼,只好匀着劲多揉摩一会儿。然后舒展大筋,活络血脉,按摩肌肉;最后从小腿上的筑傧穴到脚面上的公孙穴,再到大脚趾两侧的隐白、大敦穴,反复揉搓,用力柔和均匀。

  花露婵的脚本没有扭伤,经这样细致在行的一番按摩,她感到舒服极了,心里的烦躁,身上的疲劳全消失了,胸间鼓荡着一种嬉戏般的惬意。她笑望着他,目光像星星一样饱含着一种新奇的深意。他则低着头专心侍弄那只脚,两个人似乎都在享受这奇特的静谧无言的欢乐。还是花露婵最先忍不住了:

  “喂,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按摩呢?倒像个骨科大夫。”

  “我的祖父和我的父亲都是弓脚县的名医。”

  “那你怎么干了这一行?”

  邵南孙慢慢抬起头,眼睛迸发出灼人的热情,“为了一个人。”

  “为了一个人?”

  “我自小不成器,父亲让我背药名,背医书,我却偷偷看小说。在中医学院读书的时候,就试着写点小诗小文,毕业后分配到人民医院当大夫,一直不安心,不务正业。后来开始写剧本,千方百计调到话剧团当了创作员。剧本写了两三个,但质量平平,毫无反响。去年春天,在文化局召开的一次创作会议上,见到了一位久闻其芳名的京剧演员,使我一惊。这个人名气很大,我原以为能闯出这么大名声的人至少也得四十岁以上。想不到她竟那么年轻,而且没有一般戏曲演员身上的那种俗气,灵秀中含端庄,妩媚中含娴雅。我平生无大才,但有一点小聪明。再加上自小受家庭的熏陶和职业习惯的影响,常被人求,很少求人。因此性格狂傲,难得对哪一个人会佩服得五体投地。然而在这个女演员跟前,我心理上的优势一下子全都垮掉了,感到自己是这样平庸、丑陋,想跟她接近,却又不敢靠前,憎恨所有能跟她自然谈笑和敢向她献殷勤的人。我变得不像自己,举止失措,一切都不自然,别别扭扭。我知道命运在向我打招呼,上天堂或者下地狱。再想过平静的生活办不到了,以前的生活连同我本人都变得毫无意义了。会议快结束的时候,她难却大家的盛情,清唱了一段《昭君出塞》……”

  “噢……”花露婵想起了那次会议,却没有留下一点关于邵南孙的印象,“后来呢?”

  邵南孙在胸中积存过久的相思情借着夜色的遮掩,倾泻而出:“她一张口就把许多行家给镇住了。她有特殊的发音才能,嗓音圆润,富于水音。哀婉处如泣如诉,猿声鹤唳;高亢处则声如裂帛,慷慨激越。绚烂归于平淡,丰富蕴藏着朴素,神满气足,韵味醇厚。更重要的是她能赋予唱腔以生命,给音乐以灵魂,这才叫形成了音乐形象,这才叫把戏唱活了、唱绝了,能唤起别人的联想与共鸣。而且她的表情也非常动人,简直美得让人不敢靠近她,不敢正面接触她的眼光。在我接触的演员中,多数是不认识几个字的知识分子,文化素养很差,可她天生有一种高贵清丽的气质。做人难得有一种气质。从那一天起,我知道自己完蛋了,上天堂没门,只有下地狱。只要能接近她,下地狱也值得!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终于调到京剧团,当了这个‘前台’。”

  “原来是这样!”花露婵的心颤动了,世间竟有如此痴情的男人。作为一个演员,在台上很容易碰上这样的事,在台下却极难碰上这般真诚、这样肯于为自己做出巨大牺牲的人。而她刚才还在心里感到遗憾,他这样知疼知热,可惜是个“前台”。若是个演员,是个有一技之长、有身份和有前途的男子汉该多好!她感到一种心灵的愧疚,用充满温情的目光望着这个钟情于自己的男子。他则赶紧躲开她的目光,又低头按摩起来。她说:“那你平时为什么不答理她,不愿跟她多说话?”

  “她太高了、太美了,我一靠近她就感到一种窒息。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完全,徒惹她嗤笑。”

  “你今天不是一套套的,把天下的好词儿都用上了吗?”

  “这……我也不知为什么。话说回来,即使把中国词汇中最美好的字眼儿都用到她身上,也不为过分,有时我真觉得她不是凡人。”邵南孙又有点慌不择句,“也许是这里的环境太幽静,再加上今天晚上放假,单身汉在假日里就感到孤独,愿意跟自己亲近的人交心。不过我说得太多了,可能使您厌烦。我没有别的意思,有些话在肚子里存的时间太长,话一说开头就收不住了,这是违背我的计划和理智的。”

  他的真情和这些动听的话语,令花露婵动情动容。她也是女人,而且是演员,需要邵南孙的爱和崇拜,需要男子的情话,哪怕是滔滔不绝的废话呢!她仿佛是从心里溢出一种轻轻的、甜甜的声音:“你既然有这种感情就应该早向她表白。”

  “不,不,我们之间相差太悬殊了,障碍也太多,无法克服。我不想影响她的声誉,给她增添任何麻烦!”

  “亏你还是个大学毕业生,你是怎么上的大学?”

  “大学培养各种才能,包括愚蠢在内。这大概是契诃夫说的话。我也许在大学里只学到了愚蠢而未学到才能。”

  “那你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受了那么多委屈,吃了那么多苦,甚至丢了自己的专业与特长,何苦呢?”

  “重要的是感情的质量,而不是目的。我没有损失什么,相反倒非常感激她鼓起了我的勇气,唤醒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埋在我心里的全部感情。没有她,这些感情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苏醒。这使我自己也感到大吃一惊,原来我身上还藏着这么多的热情,像着了火一样,这样强烈,这样持久。为了这种感情,付出自己的一切都值得。她使我变得纯洁了、高尚了,我尝到了做人的滋味,爱比被爱更幸福、更圣洁……”他仰起脸,心里燃烧着的热情改变了他的容貌,在朦朦胧胧的月光和星光的照耀下,他的脸显得生动、热烈,甚至还透出几分俊逸和清秀,眼睛里迸射着烫人的光芒。花露婵那星星似的亮眼也正看着他。两个人的眼光互相映照,交融,叠影,难以再分得开。

  这眼光的交融,心的交融,使他们的感情一下子贴近了。这无疑鼓励了邵南孙,他猛地捧起花露婵的脚,放到自己的脸上,贴到自己的唇边,疯狂地亲吻起来。恋人身上的一切,都是可爱的、纯洁的。花露婵心摇神荡,扑下身子抱住他的头……

  邵南孙不敢动了,生怕惊醒了她,唤回理智,然后一把将他推开。他吻着她的脚,她抱着他的头,静静的,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屏声敛气,不忍打搅他们。邵南孙悄悄地将一只手臂伸到花露婵的背后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双腿,猛一起身,将她抱在自己的怀里。一股难捺的冲动使他像中了魔一样,托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围着石凳跑了两圈儿。花露婵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南孙,你疯了,疯了!”

  “我是疯了!不疯还叫爱吗?”

  他停下脚步,望着她那纤美柔和的面容。她露出迷人的魅力,那秀长感人的眼睛里同样也翻滚着爱恋的热浪。她在等待,她在渴望他有进一步的表示,来征服她,让她顺从。他的脸渐渐贴上去。终于,两对燃烧的干渴的嘴唇紧紧贴在了一起……

  胸腔里积压甚久的热恋,使他们疯狂了。此时的感情不加任何造作和掩饰,因而最真实,最富于人性,也最美。邵南孙浑身颤抖,颤抖得十分剧烈。一种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幸福冲击着他的胸腔,压迫着他的心脏。这证明他的真挚、他的单纯。此刻他无论做出什么举动,躺在他怀里的姑娘都不会拒绝,可他一丝邪念都没有。他不仅热恋她,还像对女神一样崇拜她。他的两条猛壮有力的胳膊搂抱过紧,使花露婵感到有点痛感,可是极其舒服。两个带着电荷的火热身躯这样紧密地接触,使她感到一阵阵晕眩,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乐。他们两个无论是谁,大概终生也不会忘记这个时刻了!

  ……

  任何一座所谓的不夜城,也总是暗处比明处多。湖边每隔二百米才有一个二十五瓦的电灯泡挂在树枝上,其中有一半以上的灯泡被“公园游击队”的弹弓打碎了。侥幸还发亮的,闪着昏黄善良的光,像老太太的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这一切。

  他们真愿意就一直这样呆下去,但那怎么可能呢?他们还得回到人间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花露婵慢慢睁开眼睛,轻轻地像是自语:“几点钟了?”

  邵南孙小心地把她放回石凳上,看看手表,“快八点了。”

  “你不是说有‘游击队’吗?”

  “这儿离市区较远,小流氓们鞭长莫及。即使有个把零散队员,也得到九十点钟以后才出来活动。”

  花露婵穿好左脚上的鞋,站起身,望着邵南孙的眼睛,“美吗?”

  “美极了,我真不敢相信人间会有这样的幸福,一个凡夫俗子会有这样的幸运……”他也像在梦中一样喃喃细语。两个人又拥抱在一起。有了第一次,就必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一旦冲破了那最初的神圣防线,他的眼睛一刻也不愿离开她的脸,他的双唇也老想去触碰对方那湿润柔软的香唇。

  “瞧你这个馋样儿,平时倒装得挺老实,原来也是个大馋猫!”她在他怀里撒娇,用手指点着他的脑门儿,这逗得他心里的爱流又狂荡起来。她笑了,“你的劲真大,我的肋条都叫你搂断了。我又渴又饿……”“哎呀,我真该打!我的书包里给你带着橘子水和蛋糕,全忘了……”他松开手,掏出橘子水,打开瓶盖后递给花露婵,然后又拿出蛋糕。他坐在石凳上,她坐在他的腿上,两人同吃一块蛋糕,同喝一瓶橘子水。

  吃着吃着,花露婵突然笑起来了,“多亏有你这个细心的保镖,要不今天晚上得挨一顿饿。”

  “您真叫人不放心,人家在算计您,而您是这样单纯,这样善良,毫无准备。我真担心事到临头,您没有自卫的能力。”

  “呆子,别您呀您的!”花露婵毫不在意,“你是说武班侯?”

  “他今天不会找你的麻烦了,小兰玉跟他走了,晚上大概也会跟他住在宾馆里。”

  “那还有谁算计我?”

  “你最碍谁的眼?”

  “方月萱?”

  “对,她要当团长,要当福北乃至全省的第一名旦。但在艺术造诣上却比你要差一大截,名气也比你小得多,而年龄倒比你大。你们又是同一行当,有你在,她永远成不了福北的第一名旦。你是她无法逾越的障碍,所以她才找丁局长做靠山……”

  花露婵心里一惊,“月萱跟丁局长要好,这我也知道,但不一定真有什么事情。他们要敢排挤我,我就离开福北,要我的地方有的是,包括北京、上海的大剧团。”

  邵南孙赶紧安慰她:“目前不会,即使方月萱有这个心,丁介眉还不干哩。他爱才,需要你这块牌子为福北争光,也为他自己竖碑。我担心他打你别的主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嘛。”

  “从住处的安排上你不觉得有点不对头吗?其他演员,包括团长和导演,都住在戏院的后台。丁局长却带着你们三位主演住到友谊宾馆。表面上看是对主演的照顾,实际上安的是好心吗?方月萱住八号房间,他是九号,你住十号。武班侯不知是看出了局长的用心,还是为了自己方便,一个人住到楼上去了……”

  花露婵哧哧笑了,她笑男人就是这份德性。八字还没有一撇儿,就先吃醋。

  “你笑什么?”

  “我笑你尽瞎操心,凭丁介眉那副样子还敢跟我动手动脚吗?别说是他,就是武班侯也不敢胡来!”

  “这倒也是。不过方月萱和武班侯很容易一拍即合,如果他们上膀子,再有丁局长撑腰,我担心你会受气、吃亏……”

  这回说到了痛处,花露婵心里咯噔一下。她跟方月萱在行当上犯顶,同行是冤家嘛!武班侯跟她们不是同一行当,正是团结联合的对象。他下午向自己套近乎被拒绝了,他必然还会打方月萱的主意。如果他俩勾搭上,在团里就会形成俩打一的局面,对自己确实不利……但那又能怎么样呢?花露婵靠的是身上功夫,戏码硬不用求这个靠那个!

  邵南孙老害怕自己崇拜的姑娘上当,才掏心窝子讲出了从旁边观察到的现象,想引起花露婵的警觉。他的真诚使他犯了错误,在这种美妙的时刻不该向她提起不愉快的事情。何况那又是以后的事情,并不是眼前的危险。现在花露婵身上那种娇媚欢乐的情绪一下子全跑光了,她不想再多说话,也许她感到自己仍然是孤单的,假如邵南孙也是个演员,有他给自己配戏,还会有这种担心吗?方月萱无论怎样还能靠一靠丁局长,自己能靠谁呢?这个邵南孙在大事上能保护自己吗?

  她默默地吃完蛋糕,喝下最后一口橘子水,站起身来,“我们回去吧。”

  花露婵情绪的变化使邵南孙感到紧张不安,他忽然清醒了,知道自己的真正地位,不敢再向花露婵多说什么。他在心里咒骂自己是个十足的大笨蛋,徒惹得花露婵烦闷不悦。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不是慌乱无主,不知所云,就是得意忘形,胡说八道,失去男人的尊严。他怯怯地问:“您的脚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走吧。”她扶着他的胳膊向植物园大门口走去。 蒋子龙文集.1,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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