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土”与“壤”
古人说:土,犹吐也。地之吐生万物者也,以万物自生焉则言土。万物本乎土,有土斯有财。孔子云:“为人下者,其犹土乎!种之则五谷生焉,掘之则甘泉出焉,草木植焉,禽兽育焉,生人立焉,死人入焉,多其功而不言。”
古人又说:壤,襄也,肥濡意也。襄有助的意思,即有人工培育之意。以人所耕而种之则称壤。壤,即柔土也。“厥土为壤”,“无块为壤”,呈和缓之貌,天性和美。
已经进秋了,却还像伏天一样热。季节是不能省略的,今年的伏天在雨里度过,没有真正热起来,现在就得补上,重新热过。因此老东乡的治水工程动员大会,就在当院的山墙阴影下召开。就这样人们脑门儿上还冒着汗,有草帽的便拿在手里可劲儿地呼扇。
公社的院墙用石灰水刷得雪白,自左上角到右下角,由高而低用不同的油彩画了八样东西,以代表八个等级。最高一级是火箭,其次是飞机,被涂抹得鲜红;第三、四两等分别为火车和汽车,均为浅红色;五、六两等是马车和毛驴,画成灰色;最下面的两等是小脚老太太和乌龟,当然是两团黑色了。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黑成了不祥之色,凡跟黑色沾上边都没有好事。在每一个等级的旁边,都标着时间和进度要求。
大白墙的下面坐着一片人,他们是老东乡公社下属十九个村子的书记和大队长,有些记性不好的还带来了能记录的会计,大家都扬着脸,很有兴味地盯着墙上的图画,交头接耳,指指画画……刚五十岁出头的公社主任孙良久,一张长脸僵硬而衰老,一对黄眼睛黏黏糊糊,却摆出一副与他的苍老不相称的严肃神态给大家布置任务:上级指示要彻底根除水患,在明年雨季到来之前要修一条泄洪河,宽一百五十米,堤高两米,深十二米,再发大水时可直接将宽河的洪峰引导入海。县里分给我们公社是六十八里,每个村分摊一里半……
院子里乱哄哄的就戗戗开了,这可是挖一条大河呀,你当是闹着玩儿呢,一年就想干完?还干不干别的,地还种不种?再说现在的人身上哪还有劲儿呀,就靠那一天三两红薯干,还想抬着一大筐土上高坡,推着一车泥爬河堤?这不是拿人糟改嘛!
“吵吵嘛?你们瞎吵吵嘛!”坐在前面板凳上的公社书记刘大江腾一下站了起来,他可比孙良久年轻多了,气也冲,嗓门也大,并顺手从板凳边上抄起一根棍子,挥舞着使劲儿敲击墙上的图案,“你们这些小肚鸡肠子,国家能让你们白干吗?出河工的人一天补助一斤粮食,外加两角钱。怎么样,没话说了吧?那么现在可都给我听好了,也都给我看好了、想好了,等会儿我要挨村地登记,你到底是想坐火箭、坐飞机,还是要当小脚老太婆,或者是乌龟王八……”他差点在“王八”后边加上个“蛋”,所以赶紧把话头刹住。
正喊叫到兴头上突然这么一刹车,便把那张棱角锐利的瘪脸憋得发青,像块三角铁,仿佛随时都会砍过来。会场上果然安静下来。孙良久猛烈地咳嗽一阵,将嗓子清理干净后逐一讲明各村负责的河段,“其实在工地上都已经楔好了橛子,等散会后跟我到现场一看,哪个村干哪一段就非常明确了。”
主任说完坐回板凳上,书记好像舍不得他手里的那根棍子,提溜着它又站了起来,先用棍子敲敲身后的白墙,再拿棍子指点着村干部们的脑袋:“都看明白了吗?想好了吗?现在给我一个个地表态。麻坡店?”
麻坡店的村支书夏天元像被点了名的小学生一样站起来,光着脑袋,宽肩奓臂,眼睛不躲不闪地迎着公社书记的目光,给人一个清醒而强壮的印象。刘大江问他:“你想坐哪一等呀?”
“马车。”
“马车?”刘大江喊了起来,“你怎么不当乌龟呢?火箭、飞机是留着看画儿的?”
夏天元并不紧张,也不着急、不生气,耐心地解释道:“我们是小村,能出河工的青壮劳力也不多,能坐上马车就算不错了。还是把火箭、飞机留给大村吧。”
“王官屯!”
王官屯的大队长许高阳站了起来,身子却像受刑似的拐扭着,沉了一会儿才说:“俺们坐汽车。”
刘大江懒得多问他,就往下叫号:“苗家庄?”
苗家庄的老支书苗介地,活像一摊牛粪似的温软,声调也绵软和气:“刘书记你是要听真话,还是想听好话?”
“我要听真实的好话!”
“俺们村闹好了兴许能骑上毛驴。”
“要是闹不好呢?”
“那可就难说了,俺们也愿意坐火箭,让公社领导高兴高兴,可要万一完不成,你们一罚粮一罚款,那可就要了命了。这种事又不是没经过,‘大跃进’的时候上边让俺们说大话,可你们上边真按大话收俺村的公粮,要不能受这么大的治啊!有那一回就够够的了,再不敢瞎说了。”
“郭家店!”
陈宝槐口气很大:“俺们豁出去了,坐火车!”
下边有人起哄:“听口气还以为是坐火箭哪,起码也应该是飞机,努了半天劲儿还是个火车。”
“想坐飞机不知道怎么买票,火箭根本就不是人坐的。你什么时候听说过火箭上能带人?”陈宝槐口气一转反问刘大江,“刘书记,我们那个郭存先上边想怎么处理?”
“哪个郭存先?是做嘛的?”
“就是趁着下雨动员社员抢庄稼的四队队长。”
“噢……对,那小子倒是个人物,就让他戴罪立功,出河工吧……”
呀,这是嘛意思?闹了半天出河工还是一种惩罚!说的无心,听的有意,脑瓜快的很容易听出公社书记的话里不是味儿,原来上边的头头是把挖河当做苦役、当成劳改。城里的工人犯了错,下放当农民。农民犯了错,发配出河工。就这种态度还想让大伙儿争着坐火箭、开飞机?村干部们正挤鼻子弄眼地掰扯着刘大江话里的滋味,外面忽然鞭炮声大作,噼噼啪啪地响成一团,其间还夹杂着格外高拔的二踢脚声,叮——咣!
这可是新鲜事,近两年过年都没有多少人放炮,今儿个是嘛日子?孙良久站起身小声跟刘大江商议,算了,先去看看集,然后到工地看了具体的河段,再让他们表态。现在表嘛态都是空的。
刘大江瞪着他反问,你是不是馋得酒虫子快爬出来了?
鞭炮声过后刘大江变得神情越发地严肃了,对大家宣布:“上级领导还是英明的,考虑到今年大涝,庄稼颗粒无收,除去要发救济以外,还允许一个公社开一个集市,这样老百姓就可以活泛一些,互通有无,有利于度过灾荒。我们公社的大集就定在老东乡镇上,每月逢五逢十的日子有集。现在我们就到集上去走一趟,亮个相,顺便也看看有没有人赶集?然后从集上就直接去挖河工地。”
大家走出公社的院子,拐个弯就进入老东乡镇的主街。街就是集,集就是街,从南到北贯穿全镇。人们不知是怎么知道了开集的消息,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汇集,使这条冷寂了许多年的街道又火暴起来。但看热闹和打探消息的人多,真正是来买卖东西的人少。即便是来卖东西的,货物也很简单,一领新席、一根木头、几个鸡蛋、一把大葱、两三个茄子、半筐土豆……无论是卖什么的,都会有一帮人围着看,真不知大家是对物品感到稀奇了,还是对做买卖本身就感到稀奇了!
要说也是够新鲜的,饿了这么多年,只要一开集就准有买卖,而且贩卖的还是能进嘴的东西,谁能说不奇怪呢?有能吃的东西为嘛不给自己留着,这年头卖点钱难道比解饱更要紧吗?只有一种解释,人活着天生就得做买卖,并不在于买嘛卖嘛,或者卖多少买多少。一开集可以做买卖,人就活了,精气神就来了。不信你看看集上的这些人,你挤我钻,遛来遛去,人比要卖的东西可多了去了!别看大家什么都不买,眼珠子却有神了,好像在大集上逛游这么一圈,就有了某种希望,对生活有了信心。就连他们这些公社和各村的干部们,不也是这样吗?说来真怪,只要有集就会有买卖,再难也有有富裕东西可出售的,再穷也有有钱的人要来买东西……
孙良久在街中间走着走着,忽然抽抽鼻子,向右边一拐扎进了人堆,扒拉开圈子挤到最里面。一个老头儿守着一坛红薯干酒,坛子盖上放着一只碗,看见他钻进来就笑了:“孙主任,来一碗?”孙良久显然是有备而来,伸手从兜里掏出几张零票子,看也不看就递过去:“就还有这七角五,你看着给盛吧。”
老头儿打开酒坛子,用戥子给他盛了将近一碗,他双手捧过来,一边闻着一边脸朝里蹲在酒坛子跟前,背对围裹着他的人,似乎是害怕有人抢他的酒喝。他先喝了一大口,喝得很冲,咽下得很慢,之后扬起脸,闭上眼,在嘴里又咂摸了半天滋味,随后便又喝了一口,这才睁开眼。转眼间他整个人仿佛都变了一个样,一下子精神多了,脸也生动起来。卖酒的老头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是一块盐疙瘩,举到他跟前,他低头舔了一口,就着盐疙瘩的咸劲儿就又喝了一大口。
旁边有人叫好:“一看这喝酒的架势就是海量,老主任你真应该把名字再改回去,就叫孙老酒,多棒!”另有人起哄:“你别拿九爷糟改,人家当初叫孙老九,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的九,不是喝酒的酒。”孙良久根本不理会周围的人说什么,站起身子将碗里的酒一扬脖全喝净,然后闭住嘴,舍不得让酒气跑出来。
刘大江问:“还来一碗吗?”
“不啦。”
“如果不喝了咱就往前走,你这碗酒就算为咱老东乡开集剪彩了,大家鼓掌!”
周围真的响起一片掌声。
可是,他们再往前没走多远,就碰上了哭的。一个汉子肩上扛着一根两掐粗的圆木,想换眼前的大半袋子红薯干。他的媳妇却在后面抱住圆木的一头不放,哭喊着说:“你抽下这根檩条,赶上刮风下雨房子塌了怎么办?”
男的也没有好气:“人饿死了留着房子有嘛用?”
刘大江一看这阵势不好,便叫村干部们不得停脚,赶紧直奔工地。古时候还讲个清官难断家务事,如今是什么官都管不了老百姓挨饿的事,何况他只是个公社书记。其实他心里还想的更多,这集市一开麻烦肯定少不了,若有人穷疯了饿急了来抢集怎么办?得赶快研究制定一套集市管理办法……
村干部们终于走出了老东乡镇的主街,看见镇外的大道上还有往这儿来赶集的。以前赶集都是套车来的,推车来的,牵着牲口来的,顶不济也会挑副担子、背个褡裢、提个篮子,很少有空着手上集的。现在可好,大都是空着手来,分明都是来看集的……在他们迎面就走来一个空身汉子,脚步不稳,身子有些晃晃悠悠,在离他们还有几步远的时候突然一头栽倒就不动了。腿脚利索的村干部紧赶几步,到近前再怎么掐巴他都没用了,人已断气。死者胳膊腿肿得老粗,脸胀得很大,看上去不过五十岁上下。
孙良久不免嘟囔起来:“都三级浮肿了,你还出来干吗呢?今天是开市大吉,你这不是给咱老东乡大集招损吗!”
没办法,这种事眼下是躲不开的。陈宝槐问刘大江:“俺们怎么办?”
“你们几个看看有认识他的没有?”
几个村干部仔细看看都说不认识。刘大江说:“我们先去办正事,我估摸他的家里人会找来的,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若还没人管,再找人把他给埋了。”
窗外刚蒙蒙亮,郭存先就醒了。估计今天地里不会再跋泥,该是能下得去铁锨了,便轻轻松开怀里的媳妇,起身下地。雪珍也就劲爬起来,给他披上衣服。他在南墙根下抄起把铁锨向外走,大门虚掩着,疯子二叔比他起得更早。
自从有了自留地(这本来是向国家借的地,不知是何方高人竟给它起了这么个好名儿,把“借”改成了“留”,顺口顺心,响亮好听,让农民们觉得这块地真好像就是自己的了。顷刻间“自留地”三个字传遍天下,甚至改变了农民的意识和生活),农民们就起得早了,早晨洼里也有人了,他们老远就跟郭存先打招呼:“起这么早啊存先?”
“你不是比我还早。”
“小媳妇那么漂亮,进秋了正是搂着媳妇睡好觉的时候,还这么辛苦做嘛呀!”
“没法子,小媳妇再漂亮也得吃饭,不下辛苦吃嘛呀?”
“存先你的自留地里想种嘛?我可是看着你哪,你种嘛我就跟着种嘛。”
“还拿不准,现在种麦子好像还早了点。”
“存先你脑子好,得给想个法儿,大水退了以后把碱都给逗弄上来了,你往洼里看看,白花花的都是盐碱儿,种嘛也不长啊!”
“是呵,我也正为这个犯愁哪……”
这就怪了,村民们对他可比以前话多了,也显得更亲热、更客气。这让他还没有完全琢磨透。按理说农民大多都胆小怕事,习惯巴结领导,为嘛他不当队长了反倒赢得了更多人的好感?莫非是乡亲们心软,可怜他是为大伙儿倒的霉?也知道他今年秋后不可能再出去砍棺材挣钱了?或许还有幸灾乐祸看笑话的……不管是出于什么心态,大家都争着跟他套近乎还是让他心里很舒坦,冲淡了被撤职的尴尬。他来到自己的地边,看到旁边的刘玉成已经快把自留地翻完了,还捎带着打好了宽垄,心里不免一惊:“玉成,你这是干了一宿吗?”
“没有,就是比你早起了一会儿。”
郭存先由衷地佩服:“我还寻思着来看看能不能下脚,想不到你都快干完了……”
“我昨晚上来看过了,现在下锨正是时候。”
“你这是想种嘛,不怕碱吗?”
“种菠菜,菠菜不怕碱,越碱越长,从现在到上冻,怎么也能割两茬儿。”
“为嘛要留这么宽的垄?”
“先让菠菜吃吃碱,把碱压住,过个十天半月的就在垄背上种麦子。”
“哎呀,这招儿要能行,你可是解决了大问题呀!”
“存先大哥你放心吧,保准没问题。你也知道我平时是没有话的,因为你没有架子,所以跟你就说得多了点。”
郭存先蹿过去,盯着刘玉成的眼睛,“玉成啊,我除去比你大几岁,跟你一样都是农民,能有什么狗屁架子。我想不明白的是,你怎么会在种地上这么有主意?”
“你忘了我爹是地主啦?我们家这个地主是土地主,跟人家大地主不一样。大地主讲究的是要往城里发展,有买卖或有实业。像我们这种土地主,就是从土里刨食,纯粹靠土地致富,一辈传一辈的必须得会种地。世界上最简单又最难弄明白的就是土地,从我记事起我爹就教给我怎么了解土地,怎么侍弄土地。”
“好,我就跟你学了!”郭存先开始翻自己的自留地,翻着翻着忽然直起身子大叫起来,“玉成啊,说的挺好有菠菜籽吗?”
“有哇,没有菠菜籽这不成了瞎耽误工夫。”
“从哪儿弄来的?我也得去淘换点。”
“现在哪还来得及,从一下涝我就兴心了,涝后必碱,上个月托人从河西淘换来的。省着点够咱们两家种的。”
郭存先动情了:“好兄弟,有一天我能主点事了,一定请你当军师。”
刘玉成红着脸直摆手:“别,别,可别,我只会种地,别的嘛也不行……”他看见有个人从远处向他们走过来,便闭住了嘴。等来人走近才看清是疯子二爷,他肩上背着满满一大筐碱蓬,胳肢窝里夹着粪,叉子,手里捧着一棵两尺多高的小树苗,鞋和裤脚全被露水打湿了。郭存先急忙迎上去,先拿过二叔腋下的粪叉子,再从他肩头卸下那筐碱蓬。刘玉成上前接过那棵树苗:“嘿,你老是在哪儿起的这棵小榆树,还挺旺实。”
“在东洼的道边上,不把它移过来等道一好走了,不是叫牲口给踩了嚼了,就是被人给糟践了。”郭敬时拿起侄子的铁锨,在自家地头选地方挖个坑,将树苗种好。然后脱下身上的褂子古里古怪地往坡下走,郭存先问他还要干吗?他也不答理。郭存先龇龇牙,小声对刘玉成说:“跟你的面子还真够大的,平时我们问十句也不准能答理一句。”
他们看着疯老头儿提溜着灰粗布褂子,下到不远处的河沟里,将褂子摁到水里完全蘸湿,再双手捧回来,在新树苗的根底下把褂子里的水拧出来。如此反反复复好几趟,直到树苗根底下的土圈子里汪满了水才作罢。
郭存先脱下自己身上的褂子,给二叔披上:“这大早晨的,凉。你老快点先回家吧,这筐碱蓬一会儿我带回去。”
郭敬时虽不出声,却顺从地抄起自己的粪叉子,拨头往村里走。没走多远又转回来,从筐里抽出一大把碱蓬,顺便拿下郭存先披在他身上的干净褂子,搭在碱蓬筐上,将自己的湿褂子抖搂几下,搭在自己肩膀头上。刘玉成看着差点笑出声:“疯子二爷真是铁老头儿,一年到头没看人家闹过毛病。”
郭存先却看着那筐碱蓬愣神,这些天心里光顾自己闹心,怎么就忘了老东洼的蛤蟆窝?东洼地势低,盐碱化会更厉害,大水洼的四周碱蓬一定长疯了。鲜碱蓬叶可以当菜吃,晒干了可以当柴火烧,碱蓬籽磨成面子跟好粮食掺和吃也不错……他约上刘玉成,种完自留地一起到东洼里转转,碱蓬籽若熟了得早动手。
随着太阳露脸儿,老二郭存志也扛着铁锨来了。上阵亲兄弟,这让刘玉成眼馋,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心里一阵难受。
存志一边耍着铁锨,一边问存先:“咱这么翻是不是太浅了,能治得住盐碱吗?”
“你说该挖多深?”
“刚才郭存孝到咱家来了,说除去出河工的,剩下的壮劳力组成大锨队,要把地挨盘深翻一米,说翻得越深越能治住盐碱,好种麦子。”
“他说嘛,要出河工?”
“他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要让你出河工。我跟他说由我替你去,他说不行,你是上边点的名,让你戴罪立功。”
存先扭脸看着弟弟:“他真是这么说?”
“没错,还说是公社刘书记讲的。”
“操他娘的,这不是把出河工当成充军发配了吗?就光我自个,是还有别人?”
“人多了,基本上是一户出一个最强的劳力,一天补助八两粮食,一角五分钱。”
郭存先心里嘟囔,出河工是苦大力,给这点粮食哪够哇,他们还真把这些人当劳改犯了,这么说刘玉成也跑不了。于是他小声嘱咐弟弟:“如果刘玉成也出了河工,他家里就光剩下一个妹妹了,咱两家的自留地又挨着,你顺便给他照应着,绝不能荒了。”
这时刘玉成翻好了自己的地,过来帮忙,郭存先问他:“村上让各队组织大锨队,要将地深翻一米,然后再种麦子,说能治碱,你认为行吗?”
刘玉成很干脆:“绝对不行,庄稼只有在阳土里才能活,也就是常说的熟土,地里的所有肥力也都在阳土层里,你深翻一米把阴土都翻上来,把阳土压到下面,阴土就是生土,麦子种下去是白糟蹋。”
“等一会儿咱俩去找郭存孝,你把这个道理跟他讲讲,让他做个样子应付一下上边就行了,别动真格的糟蹋了麦种。”
刘玉成赶紧后退:“存先大哥这可不行,你不想想我是嘛成分,这不是没病找病吗?”
郭存先苦笑:“那就我自己去吧。”
存志拦他:“哥,你也别去,现在又不是队长了管这种闲事做嘛?再说郭存孝又是个肉头,弄不好再出点事,就会把你给卖出去。”
郭存先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可心里又有所不甘:“正因为他是个肉头才不能不给他提个醒,他就是卖我又能卖到哪里去,不然明年收不上麦子,倒霉的还不是咱自个儿。”
存志和刘玉成都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大概心里都在叨咕:他现在还不算倒霉吗?要是明年收不上麦子大家都倒霉,或许你就不算倒霉。如果现在你就挑头想让大伙不倒霉,没准倒霉的就是你自个儿。抢洼还不算个例子?
孙月清看见郭敬时带回来一大把碱蓬,欢喜得不得了,站在院子里又择又洗,嘴上还问这问那。说也怪,疯子二叔对他嫂子竟是有问必答。
这么好的碱蓬是从哪儿打的?
蛤蟆窝边上多的是。
东洼还有水吗?
坑坑洼洼的地方还有水。
道上能走人吗?
能。
洼地上有稗子吗?
有。
熟了吗?
看着有熟的了……
朱雪珍蹲在灶台前烧火,见锅里的水快开了,就抄起瓢到西屋去面子。西屋的炕对面,贴着北墙有一拉溜大缸大盆、坛坛罐罐,哪个里边都有点能吃的东西,可哪个里边都不满,有的里面甚至只剩下了一两把。比如原来放白面的就是口好缸,现在缸底还盖着薄薄的一层,划拉划拉撑死能够烙两张饼的。不到万不得已这是不能动的,缸底还有点白的,就说明家里还趁白面,心里能多少活得踏实点。如今家里有点白面,更多是一种象征意味,并不是为吃。还因为现在能吃的东西花样太多,所以占的家什就多,光是干菜就有十多种,萝卜缨子、马齿菜、苣荬菜、酸苞芽、青青菜、草鞋底儿……红薯又分生红薯、红薯干、红薯干磨成的面。因为每顿饭都像抓药一样,这个搭配一点,那个抓上一把,而且每顿饭搭配的东西都不一样,早饭跟晌午饭不一样,晌午跟晚上又不一样,男人们活重是一种搭配,活轻又是一种搭配,阴天下雨不出工就得换药方,多搭配干菜少加粮食。他们家之所以过得比别人好一点,以前郭存先能挣外快是一个原因,但他挣的外快也不够敞开肚子吃的,主要的还是仰仗孙月清会算计。每天除去国家配给的三两粮食,自己再贴补二两,能保证每人吃上半斤,早饭一两半,晌午饭二两半,晚饭一两。存珠住在学校里没回来,家里还有五口人,早饭是雷打不动地熬黏粥,一共七两半,其中三两棒子面、二两半高粱面、二两红薯面。雪珍先抓了两把棒子面,小心地放进黄铜做的圆秤盘子里,由于右手没有根,秤砣放得太靠外,左手一提秤,秤砣没动秤盘子却一翘老高,险些没弄洒了面子。
往常做饭称粮食都是婆婆的事,只让她打下手,可这样像闺女一样宠着她,反把她给惯坏了,真就笨到连一锅黏粥都熬不成。她耳朵听着外间屋的动静,锅里的热气已经顶得锅盖噗噗乱响……心里越着急,手里的秤就越看不准。她急中生智干脆不想用秤了,反正是自己吃,拿手抓两把,差不多大概其就行了。她正要将面子下锅,孙月清及时赶了过来,嘴里呵呵地笑着,从她手里接过秤,很麻利地先称出二两棒子面倒进瓢里,并嘱咐她:“你以为我顿顿过秤就不嫌麻烦?所有死人的和全家浮肿的人家,都是凭着肚子吃饭,而不是叫秤管着吃粮,有粮了就图个饱,没粮了就闲着半挂肠子。可挨饿不是三天两早上的事,也不是饿个仨月五月的就过去了,自打‘大跃进’以来饿了两三年了,想活下去就全靠自己会掂对。今年对咱们家来说最较劲,存先不仅不能出去挣钱,还要出河工,那可是要卖大力气的,不让他吃饱了可不行……”她说着说着突然改了主意,临时决定今儿个早上得换饭,存先他们哥俩在自留地里抡大锨,你二叔也跑了一大早晨,都得吃点硬实的。她吩咐雪珍先抓两把干菜扔到锅里,再把瓢里她称出来的棒子面打到锅里,加盐熬成咸菜粥。
随即她又干净利索地称出一斤棒子面、半斤高粱面,倒进和面盆,加水揉巴好,再拍打成长圆的饼子,贴到热气腾腾的大铁锅四周。手上一边干着,嘴上还一边继续给雪珍讲着道理:“干活儿的男人不能太亏,怎么也得让他们吃个六七成饱,要省也只能从老娘儿们嘴里抠唆。但你不能抠唆,你太抠唆了就怀不上孩子。郭家店上千户人家,两年多了就没有坐月子的,老这样下去不就都绝户了吗!”朱雪珍听了半天这才听明白,原来这个家里该挨饿的就只有婆婆一个人。她的心里发烫,就像守着灶火膛。孙月清将一斤半两掺和面正好贴了四个饼子,盆里干干净净,一点面子没糟践。锅里的每个饼子大小一样,相隔的距离一样,这手活漂亮得直让朱雪珍眼馋。
孙月清贴好饼子,扣上锅盖,又用湿搌布围着锅盖四周塞严实,让雪珍看着灶膛的火,自己放下案板,将洗好的碱蓬切碎,盛了满满一瓷盆子。然后剥了两头大蒜,放在板上用菜刀拍烂,再切成碎末撒到碱蓬上,最后倒上醋,点上几滴香油,用筷子一拌,满屋子喷香。雪珍抽抽鼻子,娘,你做的这是嘛菜,挺好闻的。孙月清得意,不光好闻,还好吃哪,等会儿你就知道了,特别下饭。你们山里大概没这个东西,咱这里离海近,盐碱地多,特别是水大的年头,庄稼越不行,碱蓬、稗子就越长得好。等吃完饭收拾利索了,娘带你下洼,闹好了能弄上个十几二十斤,掺到粮食里挺好吃的。
早饭确实吃得很香,三个男人一人一个两和面的饼子,干菜咸粥随便喝。孙月清另掰开一个饼子,放到自己眼前半个,逼着雪珍将另外半个吃了。雪珍只好张大嘴咬小口,慢慢磨蹭着,趁着婆婆张罗这个张罗那个地到外屋盛粥,就把自己的饼子掰成三份放进三个男人的碗里。而孙月清眼前那半个饼子却始终没动。她见大家都说醋拌碱蓬好吃,拌了一盆子竟很快就见底了,便许愿说晌午饭给你们做碱蓬烀饼。存先哥俩上午要先把自留地的菠菜种上,一撂筷子就走了。孙月清婆媳俩心里也有事,手脚麻利地洗刷完,拿上两条布口袋,挎着篮子,锁好院门后便直奔东洼。
去东洼的道不是很干,哩哩啦啦的还拖泥带水,她们拣着高地方走,倒还干爽。离村子一远,洼里就没人了,地里的庄稼烂的烂,塌秧的塌秧,四外没挡头,眼睛一看老远。大涝后天地干净,空气潮乎乎的一点尘土没有,下边有小风吹着,上边有太阳晒着,娘俩觉得好舒服。雪珍一路上只顾低着头看道,偶尔一抬眼看见前面有一大片水,白茫茫望不到边,一下子叫出了声:“娘啊,那就是海吗?”孙月清也兴致很高,傻丫头那可不是海,是蛤蟆窝,正名叫大东淀,有百八十里地宽哪!
在蛤蟆窝附近是一大片盐碱滩,滩上长满碱蓬棵子,大的有多半人高。碱滩上还有一疙瘩一块的湿地,湿地上却长着成片的稗子。稗子籽比碱蓬籽更好吃,也更有营养,孙月清就教给儿媳妇先选着熟稗子籽撸。一人一个篮子,撸满了篮子再倒进布口袋,有时看到附近的碱蓬好,就撸下来装进另一条口袋。娘俩都很兴奋,话也多,都觉着从心里又亲近了许多。雪珍问,这么好的东西,怎么没人来弄啊?
孙月清说可能是道不好走,大伙儿还都没想到这一点。
“怎么二叔就想到了呢?”
“你二叔成精了,他跟别人总是想的不一样。现在的人哪,一受灾就打蔫儿,一打蔫儿就不愿意动弹。再加上吃不饱,身上没劲儿,一天到晚的就想赖在炕上,要不就倚着墙根唠闲嗑。这就叫越饿越懒,越懒越饿。”
婆媳俩干活很欺,到快晌午的时候竟将两只布口袋装满了。孙月清喊着雪珍在一块高地埂上坐下来,想歇一会儿再回家。这半天时间她们的眼睛只平盯着稗子和碱蓬,这时候孙月清不知怎么往脚下一瞧,发现地表面有一种类似小蒜苗的东西,半尺多高,又有点像莎草秧,她眼睛一亮:这不是地梨吗?
雪珍问嘛是地梨呀?孙月清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说着就蹲下身子,用手一个个地抠出来。果然像大蒜头,但比大蒜要小许多,跟枣的大小差不多大。孙月清抠了一把,交给雪珍到水洼里洗干净,用牙嗑掉皮,放到嘴里一尝,又脆又甜,还有一股栗子的香味,雪珍说比树上结的梨还要好吃百倍。
孙月清说那是当然了,树上的梨谁没见过,谁没吃过?地梨就不一样了,就算我们生在蛤蟆窝边上也是难得一见,得赶上雨水大,大涝后还得赶紧打起天来,涝跟涝可不一样,蔫涝就不长地梨,今儿个是咱们娘俩有福气。雪珍撒了泼似的索性脱了鞋袜,扑进湿地里拼命地挖,一把把地往地边上扔,孙月清负责拿到水里洗干净……
过门这么长时间,孙月清还没见过文静的儿媳妇这样撒过欢儿,心里也美得不行。这就是老天爷,把你的庄稼都淹死了,还会给你别的,就看你会不会找、会不会拿了!她抬头看看太阳,再看看眼前的一堆地梨,只好把雪珍喊了上来:“傻丫头,我看你快跟疯子二叔差不多了。这会儿家里还不知急成嘛样了,这么多的东西光咱们俩是弄不回去了,你洗洗脚穿上鞋,赶紧回家叫个人来帮着拿东西,我在这儿守着。”她还不忘抓一把地梨递给雪珍,让她在路上吃。临走又嘱咐道:“回到家你就别再回来了,择一盆碱蓬的嫩叶,洗干净剁碎了,再称一斤棒子面放盆里,等我回去给他们烙糊饼……”
郭家店派出去挖河的人都在龙凤合株底下集合,其他生产队的河工早就到齐了,惟四队的人迟迟不露面。等着为这些人送行的村支书陈宝槐,急得火冒三丈,赶紧派人去催,过了好半天连去催的人也没回来。大队长韩敬亭只好亲自去看看四队发生了什么事,不想他这一去也没有回音……眼看快晌午了,头一天开工郭家店的河工就迟到,陈宝槐怎么向公社领导交代?他还打算讲几句赶劲的话,造造声势,给大家鼓鼓劲,顺便也辟辟谣,告诉大伙儿出河工绝不像一般群众认为的那样是件倒霉的事……可现在说嘛都来不及了,他摆摆手让副大队长郭怀善带着已经来到的河工先走,自己也赶往四队看个究竟。
四队的院子里挤满了人,鸡一嘴鸭一嘴地乱了营,陈宝槐挤进人堆,高声镇唬着:“怎么的了?嗯?”院子里果然安静下来。他拿眼向四周踅摸,看到要出河工的人都在眼前,并不是他们集体罢工,心里便多少踏实了一些。
欧广明一梗脖子开腔了:“陈书记你来了正好,让我出河工没问题,我得问明白,别的队都是副队长带队,我只是个普通社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敢揽这个活儿。再说了,我家里有老人瘫在炕上不能动弹,我弟弟还小,又是个傻子,这大伙儿都知道,我走后家交给谁?出了事找谁?队里或村上要能给我写下个东西,我立马就走。”
陈宝槐装傻,眼睛逼视着四队队长郭存孝:“是啊,广明家里这么难,为嘛非叫他出河工?”郭存孝是老实人,脸都憋紫了却不知该怎样回答,实际是不敢当面顶撞村里领导。这个问题欧广明都问过三百六十遍了,刚才他也当着众人回答了,说是村上的决定,为的是让欧广明带队,当四队河工班的班长。可大队长韩敬亭来了以后却推说不知道这回事,明显地当众把他这个生产队长给卖了,好像是他在编瞎话。
其实郭家店的人谁心里不清楚,欧广明也不是傻子,心里更是明镜似的,郭存孝哪有胆子编这样的瞎话,这就是村里在捏咕他。表面上看是给他个遭罪的小官当,实际上是把他踢出了村里基干民兵排。只要看看出河工的都是些嘛人,就没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第一类是出身不好的,或身上有黵儿,叫干什么都不敢说个不字的;第二类是老实巴交、平常受气受惯了的,叫干什么说不出个不字的;第三类是头头不待见的,凡被村上重用的、正打腰得烟抽的人,没有一个出河工的。既然上边把挖河说得千般重要、万分火急,为什么村上的书记和大队长不亲自上阵?从大队到生产队都是派个主不了大事的副队长带队,明显的是应付差事。偏巧四队没有副队长,也就是说村里的头头看不上欧广明,平时并没有打算让他当个队长副队长什么的,现在需要个倒霉蛋出河工,就找到了他的头上。村里头头为嘛要这么琢磨他?还不是因为他参与了郭存先的抢洼活动,在这之前还因红薯苗子事件跟蓝守坤闹得不对付,那家伙在后边肯定也没少给他捅棒槌,他欧广明岂能吃这种哑巴亏!憋了一肚子的邪火早就想放放了,今天这种时候再不闹出来,还留着让自己闹病啊!
陈宝槐见郭存孝吭哧憋嘟半天答不上话来,他也不想让这个窝囊废答出什么话来,就临时决断:“我看这样,广明家里有困难,可以先不去,等下午研究一下再说。其他人先出发,这回挖河是军队编制,县里是一个河工团,公社是一个营,咱们村跟王官屯、麻坡店编成一个连,咱们自己是一个排,你们队是一个班,上午全公社要在工地点名,召开誓师动员大会,四队就由原来的队长郭存先当班长,不是挺好吗?”
全院子的眼睛哗地都转向郭存先,他坐在自己的铺盖卷上,却不抬眼皮,声音也不大但非常决绝:“不行,撤职就是撤职,糊渍麻黑的我当不了这个班长。”
陈宝槐当这么多人吃了个大窝脖儿,一下子闷口,下不来台了。整个院子的人也像被冻住一样,连个大气儿都不敢喘。韩敬亭到底是大队长,在最难堪的沉闷中打破尴尬,悄悄跟陈宝槐嘀咕几句,这就算给书记竖个梯子,让他下来。随后便又宣布了一个决定:“刚才我跟陈书记商量一下,就由你们四队的队长郭存孝带队出河工,也就是你们这个河工班的班长。至于四队家里的工作,等下午党支部研究一下,再选个副队长出来就行了。”
到底还数韩敬亭是块老姜,他这个决定万不能再被顶回来,必须找一个能拿捏得住的人,先把今天的场圆了。而郭存孝正是这个人。尽管他心里也装着好大的委屈,替上边背黑锅,挨下边人的数落,今天最丢人现眼的就是他。到了却还是他最倒霉,全村的生产队长中只有他被派了河工。但他说不出不去的理由,只能跟村上领导说,要回去告诉家里一声,收拾好铺盖就回来。而领导对老实人也最有办法,陈宝槐大声叮嘱道:“别磨蹭啊,都到晌午了,我们等着你。”
果然,郭存孝很快就背着行李卷来了,四队的河工们总算出发了,反倒比先前走的那一大批更热闹,送行的很多。韩敬亭看到郭存先的铺盖卷上插着把斧子,就有意找话说地问道:“存先,怎么挖河还带斧子?”
郭存先以为他又想歪了,就边走边答:“我是木匠,木匠的规矩就是出门要带一件家什。再说工地上家什坏了不也得修吗?”
韩敬亭说:“好规矩,是这么个理儿。”
在他们俩说话的工夫陈宝槐一直不看郭存先,跟其他人说着送行的话,却不答理他。郭存先也别着脑袋不理旁人,自顾大步走出村子。他心里当然明白,这回算是跟陈宝槐作下对儿了,只要他还占着书记的权力,自己就不会有好的。可顺着他就有好吗?像郭存孝……自己当初不也是顺着他才当上四队的队长吗?若不染那一水也就不会有后边的这些事。关键是掌握权力而不是被权力掌握,在郭家店只有村里的书记才是掌握权力的人,其他人都是被他玩儿在手心里。嘛叫本事?有权就有本事,谁得势谁就让人惧怕。
一路上郭存先都在低着脑袋蔫走,心里反复咂摸着自己命运的滋味,这大半年怎么就跟烙大饼一样,一会儿掀起来一会儿撂下去,一会儿反一会儿正,一会儿凉一会儿热,就像抡开了斧子下狠劲儿劈下去了,却碰上了盘根错节的硬疙瘩,崩坏了斧子刃,改变了斧子的着力点……连他的命运也因之改换了轨道,成了跟“地富反坏右”为伍的末等人。这件事是象征着他倒霉已经到头了,还是人生路上的障碍刚刚开始?
从郭家店到挖河工地不过五里多地,河还没有开挖却远远的能看见新河的轮廓,那是用彩旗标出来的长龙,自西向东,随风猎猎。彩旗下是一片片的苇席窝棚,窝棚上贴着红红绿绿的大标语:
治水如治病,治水如治兵!
一年挖通新东河,彻底改变老东乡!
四队这些没有赶上开工典礼的河工们,这才知道自己要挖的这条河叫新东河。他们找到了郭家店所在的连队,全连的窝棚也连在一起,先到的人已经把窝棚搭好了,把西北角上的两大片草铺留给了四队的河工。到冬天这个角儿正是风口,谁叫你来晚了,早来的人当然要抢个好地方。一连一个食堂,早到的人正在啃着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干粮,到晚上连队的食堂才正式开伙。副连长兼郭家店排的排长郭怀善,告诉四队的人赶快吃东西,等会儿团里一吹号就要干活儿了。新来的人不摸门,找到伙房现打热水,有人还跟在生产队出工一样,磨磨蹭蹭地没等吃完干粮就听到了号声。团里的军号一响,连长的哨子就响了,尖厉刺耳,一阵比一阵急,河工们撒腿就往外跑,跟电影里打冲锋似的。只一转眼工夫自己也跟真当了兵一样,这让农民们有些新奇,也有些兴奋。还没吃完的人三口并一口地将干粮塞进嘴里,也跟着大伙儿一块拥出窝棚。
每个连都有从县水利局下来的技术员,早就把各个村该挖的地段分配好了,村跟村之间的分界处楔着木橛子。挖河刚一动工的时候活儿最好干,不用登高爬坡,在旱地上挖土,平地上推车。但比较起来,推土要比铲土耗费的力气大,一车土装满了有千八百斤,推起来要走两三百米远,几车过后就有了坡度,会越推越费劲。而铲土本身就有偷巧的机会,在等车的时候还可以歇一会儿,所以郭存孝先抄起一把铁锨塞给郭存先,这种谁向着谁的意思让旁人一看都明白。郭存先身边还有别人也小声提醒他,你就管上土吧。大伙儿都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想让他干点轻省的。可郭存先并不领情,跟没有听到大伙儿的话一样,一声不吭地弯腰就抄起了一辆独轮推车,径自走向四队的河段。
他心里闷得难受,就想卖膀子力气,出身透汗。再看看其他主动要推车的人,大都是成分高和力气大的人,像金来旺、刘玉成……刚开始,掌锨的人不敢往郭存先的车里多铲土,铲个大半下或一平车,就催着他推走。郭存先自己心里也没底,上多上少也不争。几车推下来,他对这辆车使顺手了,身上一见汗浑身来劲儿,精神头陡然大涨,脸上便有了笑模样。他的脸色一转暖,整个四队的人浑身都活泛了,嘴里话多了,工地上有了乐子,有人甚至跟着大喇叭里的乐声乱哼哼……
郭存先要求车上的土一再加高,培了又培,拍了又拍,车车竖尖冒流。推少了不过瘾,来回光走道了,瞎耽误工夫。他越来脚下越有根,越推越来劲,旁边的人看着都痛快,有叫好加油的,也有提醒他要悠着点劲儿,可别闪腰岔气。有些平时大家都知道是有力气的人,十几车推下来竟有点顶不住了,连呼哧带喘,脚底板好像也没底了……这些人心里明白,郭存先心里也不糊涂,他们不是力气比郭存先小,是肚子里缺食。而郭存先这两年并没有真正挨过大饿,身子不亏,今儿个早上老娘给他轧了高粱面饸饹,那玩意儿吃到肚子里最搪时候,中午给他带的两个饼子也是用真粮食面子贴的,纯棒子面里掺了黑豆面,到现在肚子里还是热的。连里的技术员一会儿过来一趟,一次次地为郭存先测算土方、推算重量……
挖河的地方本来就地势低,今年因为大涝地下水位高,到天傍黑的时候由于郭家店的进度快,他们的脚下先冒水了。拿锨的可以在泥水里铲土,但郭存先在泥水里推车可就难了。技术员有经验,用事先准备好的竹笆铺在泥水上,小车轱辘在竹笆上滚动就相对容易多了。但嘎吱嘎吱、颤颤悠悠,脚下像踩着弹簧,车把稍一掌控不住就会翻车,这不光需要力气,特别是两只膀子要有大力道,更得有巧劲儿。好在郭存先从小抡斧子,练就了一把好手劲儿,两条胳膊也比别人劲儿大,反而能在这种苦差事里感到一种干活儿的乐趣。这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被发配来挖河本是服劳役,却没想到受大累的命一旦真受了大累,心里还就好受了。男人一卖力气世界就简单了,大汗一出把心思过滤得很干净,原来在脑子里塞了一团乱七八糟让他很腻烦的东西,这会儿却连想都懒得去想了。
待到天完全黑了下来,收工的号声响了。吹着军号下工,下工的河工却全无一点军人的样子,稍微干净点的人先到水坑边洗洗手,有的甚至把脸也一块洗了,更多的人呼啦一下直接拥进了伙房,没别的就是太饿了。伙房倒也赶劲,热汤热饭早就做好了等着呢。大桶的绿豆汤随便喝,保你把脑袋扎到桶底也捞不上一粒绿豆。伙房早就想到大家会拼命捞豆子,闹不好还可能惹出麻烦,便提前把豆子都澄出去,和进棒子面蒸了窝头。王官屯和麻坡店的河工每人两个窝头,半碗清炖大白萝卜,实际就是水煮大萝卜,煮好后加盐,在上面再洒了点油。而郭家店的河工却每人只有一个窝头,半碗白萝卜照给。这样看人下菜碟,郭家店的河工能干吗?摔碗的,砸盆的,当然是把饭菜都划拉到嘴里以后才又摔又砸的,跳着脚骂街的……说好三个村是一个连,一个连是一个食堂,为嘛一个食堂两种待承,有亲的厚的还有远的薄的?但,郭家店的人不管心里有多大火,也跟外人发不着,便全冲着郭怀善来了:你是咱郭家店打头的,为嘛要受这个窝囊气?这么累的活儿一个窝头能顶个屁呀!
而郭怀善是村里出了名的“牛屁股”,这是嘛意思?牛屁股上的皮子最好,又光又滑,又厚又结实,主人可以用手拍打,高兴了用手划拉划拉,不高兴了还可以用树枝子打,拿鞭子抽,随你怎么折腾都没关系。所以从郭家店成立大队的那天起,他就是副大队长,这么多年上不去,也下不来,大家瞧不起牛屁股,又不能没有牛屁股。这也让他一遇到麻烦事,就自然而然地摆出一副牛屁股相,绿豆汤喝了两大碗了,手里的窝头和白萝卜却一点没动,就在人们指着鼻子数落他的时候,他却瞅冷子将自己碗里的萝卜一下子全扣到郭存先的碗里,还就劲儿把自己的窝头也硬塞到郭存先手里,嘴里也有一套他的说词:“存先今儿个你最累,也给咱村露了脸,我没有土方指标,干多干少没人管,喝两碗汤就能顶到明天早晨。”
郭存先真的急了,腾一下站起来:“叔你这是做嘛?看你这意思是我挑的?你没看见我从打进来连一句话都没说,就蹲在一边吃自己的这个窝头吗?再说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除去你以外谁不干活儿,哪个不累?大家是叫你把话说清楚,你以为把窝头省给我就没事了?快拿回去,不拿我就扔了!”
郭存先气得眼珠子都红了,郭存孝知道他真能把窝头和菜都扣到地上,赶紧从他手里接过窝头和萝卜,转身又递给了郭怀善。论起辈来郭怀善确实比郭存先大一辈,却已经出五服了,平常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走动,但碰了面还得叫声叔。郭怀善倒也从不端叔的架子,此时就一脸委屈,小脸皱巴的成了一摊干牛粪。他的本事是不管受多大委屈从不抱怨,也不向外抖搂,嘴唇鼓鼓捣捣地磨唧了半天,才慢腾腾吐出半句话:“存先你别急,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想把窝头给你吃……”
你别说他这一套还真管用,惹得郭存先跟他这么一闹,郭家店的其他河工就全不再吵吵了。但旁边那两个村的河工已经被闹得吃不踏实了,这个三村混合连的连长是王官屯大队的队长许高阳,手里端着一浅子窝头来到郭家店的河工们跟前,在他后边还跟着连指导员、麻坡店的村支书夏天元。连长一脸的歉意:“对不住郭家店的弟兄了,公社既然把咱们三个村编成一个连,就不该吃两样饭,我跟指导员刚才都批评了伙房,从明天起大家都吃一样的。但有几句实话得跟弟兄们讲明了,最早公社是让你们陈书记或韩大队长当这个连长的,你们村子大,来的人多,管起来方便。偏巧他们两个身体都不大好,就只好让我们两个当了替死鬼。县里给每个河工每天补助一斤粮食,外带两角钱的副食费,我们两个村又都给每个出河工的人再贴补四两,这样每个人一天能吃到一斤四两好粮食,中午六两,早晨晚上各四两,副食不算,以后听说还要多给副食。要知道麻坡店和王官屯是小村,出河工的人也少,补贴点比较容易,你们是大村,贴补可能有困难,实际上你们村是按每个河工每天八两送的粮食,副食费也少了五分,是一角五,这样一来即便我们两个村想给你们背,也背不过来呀,所以今儿个晚上才出了这个差错……”
窝棚里一下子乱了,郭家店的河工不干,人家那两个村的河工也不干了,这年头为了几口粮食即便是亲哥们儿弟兄还兴许闹翻脸哪,大家都是来出工的,凭嘛叫人家从嘴里给你们省饭?许高阳先把那两个村的人劝回自己的窝棚,然后加大嗓门继续解释给郭家店的河工听:“大家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县上的县长、书记,公社的书记、主任,都来了,我和麻坡店的夏支书正跟公社领导商量这件事,领导会跟你们村交涉的,这个问题很快就解决。这里还有一浅子窝头,大家一人再分一个,先把今儿个晚上凑合过去,有嘛事明儿个再说。实话说,干这个活儿就是一斤四两也顶不下来,我们会向领导反映的,还得再想别的办法,大家放心。”
郭怀善从连长手里接过窝头浅子,郭家店的人却没有人伸手去拿,他们也不再吵闹叫骂,只觉得心里有说不出来的纳扎,哪想得到自己村上的头头会这么不地道,明知道出河工是卖命的事,不给补贴反倒还克扣这些人的粮钱,忒不是东西了!临出来的时候咸的淡的说了一笸箩,有用的却一个字没说,整个是连哄带吓唬地把人糊弄到工地就不管了,陈宝槐这一招可够歹毒的。郭家店的河工都有了一种被蒙骗、被出卖的感觉,要不是跟别的村编在一个连,就是在工地上被琢磨死了,真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窝棚外的大喇叭,突然也跟凑热闹似的响起来。县河工团广播站的播音员,好像就是要给郭家店的河工们解闷,上来先念了四句定场诗:“治河民工闯上来,老东洼里把河开;千里大堤翻热浪,万人号子震天外。”然后播送新东河工程会战指挥部的战报,开工头一天的土方标兵、全县第一名是郭家店的郭存先。他用半天时间推土七个半立方,相当于四个人的标准工作量,也就是说他用半天时间干了别人两天才能完成的活儿,是名副其实的推车英雄。指挥部和宽河团部联合给予通报表扬,并号召全体河工都要向他学习,跟他看齐!
一个农民常常活一辈子都没人注意,郭存先第一天就露了这么大的脸,理应是大喜事,可他本人却高兴不起来,甚至还有些寞寞寂寂、不尴不尬,便拿着毛巾走出窝棚,不如洗巴洗巴睡觉。他钻出窝棚,兜头一股凉风,打得浑身一激灵。但外面的月亮地儿挺好,把老东洼照得白晃晃的。白天光顾低头干活儿了,还没认真看过这个工程的模样,只大半天的工夫,新东河已经有点轮廓了。由于各个地段的进度不一样,河堤也高高低低、里出外进,却蜿蜒向东一眼看不到头。河堤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灯火,衬出堤下一片片黑糊糊的窝棚……大喇叭里交替播放着各种跟挖河有关的消息和歌曲。
离郭家店的窝棚不远,下个小坡就有水坑。郭存先来到水坑边上,看见有人在用马灯照螃蟹,便惊奇地问了一句:有吗,兄弟?蹲在坑边上的兄弟也犯嘀咕:按道理这么大的水面是应该有活的,雨大了不收粮食还能不收鱼鳖虾蟹吗?郭存先饶有兴味地也在坑边蹲下来,嘴里嘟囔道:这年头应该有而实际没有的事多了,要真有螃蟹一见灯亮会自己爬过来。那位河工兄弟不知是馋坏了,还是饿坏了,像是舔了舔嘴唇,然后又咂咂嘴:是啊,要是有的话这个时候应该正肥,顶盖儿的油……
看来没有吃饱的并不只是郭家店的人。与其憋屈在窝棚里生闷气,还真不如到水坑里来抓挠点活的补一补。水坑另一边突然有人嚷了一声:我摸到一个,不是螃蟹是鱼。上边还有人接应:快扔上来,多大呀?不大,是条小鱼。郭存先塌下身子向对面看,嚯,今儿个晚上打这个水坑主意的人还真不少,影影绰绰有三四个人已经下到坑里,溜着边弯下腰在水里摸索,岸上还有人来回溜达,等着捡鱼捡螃蟹。他直起身子也想过去看看他们的收获,却见东边有火光,映得半边天都红了,还有人在吱呀怪叫,像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想到挖河工地在晚上还这么热闹,于是他改了主意,顺小道向火堆走去。
走近以后他才看清楚,有几个人异常兴奋地围着火堆大声说笑,其中有人不停地在抽鼻子,高声嚷嚷着已经闻到肉香了,不信你们也使劲儿闻闻,香味儿出来啦!他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渐渐明白这些河工们兴奋的原因了。有人在下午干活儿的时候发现坡上有个大眼贼的洞,晚上没事就拿桶提了坑水来灌,还真灌出了两只大眼贼,抓住后大家正商议怎么个吃法,是拿到伙房用热水褪了皮后清炖呢,还是用火烤熟?此时另有人捉到了一只刺猬,这下不用商议大家都想到了同一个主意,就是用胶泥将刺猬和两只大眼贼裹好,放进火堆里烧。什么时候把胶泥烧干了,敲碎了胶泥壳就会把刺猬和大眼贼的皮给粘下来,里面的肉会不老不生正好烤熟。到伙房要点青酱,没有青酱弄点细盐也行,再剥两头大蒜,嘿,那叫个香啊!
又赶上了一个老东乡的大集,郭刘两家要收割自留地里的菠菜,然后好种麦子。由于两家主事的人都不在,留在家里的人便都得下地。也正因为郭存先和刘玉成出了河工,才成全了朱雪珍和刘玉梅这两个年轻女人的友情,或许还是一辈子的友情。
两个心里都很寂寞的女人,一对眼神就觉得可以做伴、可以说话。玉梅小先开口,大嫂子也来了。雪珍扑哧一笑,竟没有接她的话。玉梅又说,大嫂子轻易不出头露面,在这儿能碰见你可真好。雪珍又笑了,却还是不接茬儿,只是过来抓住玉梅的胳膊,一块去干活儿,将存志割下的菠菜捆成把,再拿到地边上。
忙活了好一阵子雪珍才出声,你还不是一样,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俺想见上你也不容易。玉梅轻叹一声,大嫂子我跟你不一样,只要一出来就难免会惹气,眼下生产队里也没多少事干,不如把自己关在家里肃静。
雪珍当然知道她的情况,便没再多问。菠菜割得差不多了,欧广明挑着一副空担子来了,高腔大嗓地跟她们打着招呼。玉梅讶异,他怎么来了?雪珍轻声说是俺娘请他来帮忙的。果然,欧广明来了就不客气,插手将玉梅家的菠菜往挑子里装,存志则装自家地里的,两人分别装了满满两大挑子,见地上还剩下好多,存志问娘,两挑子装不下呀?孙月清说剩下的自己吃,这么好的菠菜多爱人啊,能装下也不能让你们都挑去卖了。她转脸又叮嘱欧广明,你比存志大,你是哥,出去就听你的,这菠菜合适就卖,不合适就再挑回来,这是好东西,留着自己吃还当饭哪。听她的口气好像也替人家玉梅当了半个家。
欧广明大包大揽,你就放心吧大婶,现在的老东乡大集可跟刚开集的时候不一样了,卖东西的多了,但赶集的人更多,从远处看一大片都是脑袋,低着脑袋看都是大腿,一根挨一根,挤挤擦擦,闹闹哄哄,还有不少外地口音。你们种菠菜算是种对了,人心就跟草一样,只要给点地方就会疯长,只要有集,钱就是最重要的,现在有钱嘛都能买到,也不用犯愁手攥着钱还会饿着。雪珍明白婆婆的小心眼儿,就是要给欧广明找个卖劲儿的机会,想撮合他跟玉梅的好事。看这意思欧广明也很配合,要不今儿个话这么多?可话一多就容易出事,他把大集说得那么热闹,让两个年轻的女人动心了,使孙月清后悔今儿个请他来帮忙……
可挑子装好两个年轻人要出发了,孙月清却不打算让玉梅跟着上集。她指使疯子二叔,用刨红薯的大铁叉子在前面把菠菜根子翻上来,叫雪珍和玉梅跟在后面捡。还说菠菜根子可是好东西,养人清热,可以生拌着吃,炒熟了吃,还可以晒干后磨成面子掺和到粮食里。雪珍凑到婆婆跟前小声说,娘你不叫玉梅跟着上集呀?人家的菠菜卖多卖少的存志他们俩做得了主吗?孙月清心里明白得很,玉梅要上集雪珍就得跟着,她是真不想让儿媳妇上集。年轻的媳妇赶大集忒招眼,特别是存先又不在家,将雪珍撒出去到大集上一疯,心跑野了怎么办?可她也知道,这么长时间儿媳妇成天关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婆婆再好光跟婆婆能说嘛?雪珍一定是憋闷坏了,她也不是不心疼,想到这儿便抬起脸紧盯着雪珍的眼睛问:“你是不是心里痒痒也想到集上看看热闹?”
“是啊,这点活儿等我们回来干。”雪珍答得也脆生,她不想隐瞒自己的心思,跟这样的婆婆想瞒也瞒不住。孙月清知道不答应不行了,便嘱咐说,你们两个可以跟着他们到集上去转转,但不能跟他们掺和着卖菠菜,女人年轻轻的做买卖不好看。雪珍和玉梅相视一笑,这么精明能干的婆婆,自己从年轻就当家做买卖,谁知道心里竟还藏着这种念头。孙月清撩开外边的衣服,从里面的褂子口袋里掏出三块钱塞到雪珍手里,说上了集两个人走饿了就买点吃的垫补垫补,逛完了集别管他们的菠菜卖没卖,你们两个都要早点回来。雪珍一一答应着,乖乖地把钱接过来,并不打咕推让。她知道打咕也没有用,反惹得婆婆不高兴。
玉梅在旁边看得心热眼热,自己从记事起就没了娘,也没得到过娘的疼爱,此时真想也管孙月清叫声娘。上路后两个小伙子各挑着一担菠菜走在前面,她们两个跟在后面,说着只有她们感兴趣的话,并有意跟两个男的拉开了距离。玉梅甚至觉得过去的一年里也没有今儿个这半天时间里说的话多。她感叹道:“大嫂子你真是好福气,这个婆婆待你多好啊。”
雪珍点点头,是啊,本来已经有了个存珠,婆婆并不缺闺女,可待我还跟闺女一样。
“大婶怎么下地身上还带着钱?是撂在家里不放心,天天都把家当带在身上?”
“不是,这是我婆婆的规矩,只要出门身上多少就得带点钱。可能是早先挑家过日子养下的习惯。”
“那钱你真敢都花了吗?”
“给不给在她,花不花在咱,一点不花显得太生分,都花了会认为你不会过日子,多少花一点,再拣合适的给老人买点东西回去,就皆大欢喜了。”
玉梅心里充满羡慕,却没有再吭声,只低着头走路。雪珍突然脑子一热,顺嘴试探道:“玉梅,你要是看着这个婆婆好,莫如就嫁给存志吧,跟我做妯娌多好。”刷地一下,玉梅的脸通红,不光是害羞更多是紧张。她说,大嫂子这个话你以后可不能再说了,我比存志大,再说我的成分不好,你们家不可能看得上我。求求你,千万别再把这个话跟别人露出去,那我以后就没法见你们家的人了。雪珍知道自己说走嘴了,就尽量往回圆:“是我想跟你做姐妹才冒出这句话,今儿个哪儿说在哪儿了,你放心吧。可话说回来我们家的人没有一个会嫌弃你的成分,我婆婆待你多亲近你还看不出来吗?”
玉梅说这我知道,存先大哥对我哥也不错,可这种好跟结亲是两码事。再说我也不能轻易地谈婚论嫁,我大哥到死都没娶上媳妇,他临死的时候最不放心的也是我二哥的婚事,怕他拿我给自己换婚,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他为了自己而打我的主意,一定要让我选自己满意的,或者为我选个合适的。可我心里也得有本账,不能再让二哥像大哥一样打一辈子光棍儿,刘家不能没有后啊。我爸爸是地主我们就该断子绝孙吗?所以我要等着,到二哥二十八岁的时候若还没有娶亲,我就一定要为他换一个老婆!
雪珍眼圈红了,转身抱住了玉梅,好妹子,都怪我多嘴。玉梅说,大嫂子可别这么说,你是为我好,我还看不出来嘛。两个人开始闷头走路,好半天谁都不吭声。刚才热热闹闹说得那么投缘,这一不说话了两个人都感到挺别扭。
玉梅觉得雪珍是好心,就主动找话说,大嫂子你信命吗?
雪珍也觉得是自己说话不得体,才惹得两个人不自然了,便也想哄玉梅高兴。但信不信命这个话题太危险,闹不好又会弄得很沉重,就不接玉梅的话茬儿,反而做出一副嗔怪的样子,别一口一个大嫂子,我有那么大吗?
玉梅抬眼看看雪珍的脸,俺才不管你大不大呢,存先大哥的媳妇俺不叫你大嫂子叫嘛?
雪珍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鲜嫩的菠菜叶,这一准是存志他们刚才在这儿歇脚掉的,也可能是看见她俩光顾说话老跟不上来,故意在这儿等等她们。她把菜叶扒拉干净,又放到嘴上吹了吹,然后贴近玉梅,把菠菜叶插进她鬓角的头发里,顺便将嘴凑到玉梅耳边悄悄说,在俺们那边喊大嫂子是有个笑话的。
玉梅见雪珍恢复了兴致,就借坡下驴非催着她讲讲这个笑话。雪珍心里就想逗她高兴,便装模作样地讲了起来:有个愣小子到外村相亲,半道上看见有个女的在地里干活儿,戴着个大草帽,他也不仔细看看人家的年龄,张口就喊大嫂子,去某某村还有多远哪?那女的翻起眼瞪他一眼,人家还是个黄花闺女,你这不明摆着是说人家长得老相,还生了孩子嘛……
玉梅不解,人家就叫了声大嫂子,怎么又扯出了孩子,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雪珍解释,“大”这不明显是嫌人家年纪老嘛,“嫂”字就更老了,一个女的加上一个老叟不才是个“嫂”字吗,一个女的跟一个男的都过成老太太了,还能没有子女吗?
玉梅被这番解释逗得哏哏大笑,却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平时她哪有这样笑过,一边笑还一边催着雪珍继续往下讲,那个闺女不高兴又能怎么样?
雪珍说,那闺女脆声脆气地回答愣小子,离俺们村还有四亩。这回轮到愣小子笑了,哈哈,你们这儿说远近是论亩不论里呀?女的就更没好气了,接过话茬儿高腔高调地说,论理你该叫我姑!愣小子真被呵斥得愣了一下,心想这个地方的女人怎这么厉害?他的心里开始敲鼓,对相亲也没有底了。
玉梅捂着嘴没敢再笑出声,追问后边还有吗?
有哇,小伙子进村后先找到媒人,自然又在媒人家呆上一阵,人家免不了又跟他介绍一番女方的情况,然后再领到女方家里,双方做了介绍,老人亲友看完小伙子后全都撤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那一对男女了,各自低着头,好半天都找不到话说。愣小子心里想,不管怎么样咱是男的,得先开口,这儿的女人都厉害,一上来就得说个更厉害的玩意儿,好镇唬住她。他运了运气、壮了壮胆,问道:你见过老虎吗?女的说没见过,然后反问,你见过吗?愣小子吭哧半天,还是承认也没见过。女的撇撇嘴,自己都没见过,还来考俺。俺问你,敢空口吃一个整辣椒吗?愣小子来了精神,大声说敢!女的又想了一个十拿八掐能难住小伙子的问题,从你们村到俺这儿有多远?男的张口就说,八亩。女的问,你怎么也论亩不论里了?愣小子就等着这句话哪,反口说论理你该叫我叔!女的扑哧一声笑了,你小子倒不吃亏呀,半道上我占了你的便宜,来到俺家里又找补回去了。愣小子乘胜追击又出了一道题,你敢抓我的手吗?女的低下头说不敢,并问他,你敢抓我的手吗?愣小子说,我敢……
玉梅已经笑得挺不起个儿来了,用手紧紧摽着雪珍的胳膊:大嫂子……雪珍打断她,怎这么没记性,刚讲了半天还叫大嫂子。那我叫你嘛呢?叫雪珍,或者叫姐。姐你口才真好,像说书的一样。朱雪珍自打过门来到郭家店还没有这么张扬过,婆婆再好也不能当朋友,她今儿个算交了一个闺中密友,不免有些得意,玉梅你说对了,你姐好歹在学校代过课,教书就得天天讲书,讲书还不就是说书嘛。
自从到老东乡赶集回来,朱雪珍晚上想住到刘家跟玉梅做伴。刘玉梅自小受惊吓落下一个怕黑的毛病,晚上吹了灯不敢睡觉,不吹灯同样害怕,怕灯光再引来别的活物。这个毛病除去她的两个哥哥再无别人知道,能告诉雪珍就说明真把她当姐姐了。对做媳妇的来说,晚上不住在家里可是大事,不能不禀告婆婆。孙月清连想都没想就说不行,理由是天都凉了,等一上大冻出河工的就回来了。雪珍无奈只好讲出玉梅的秘密,孙月清不好再一口回绝,也觉得玉梅一个孤女守着两间空屋子,是怪可怜的。却出主意说,让玉梅到咱家来住吧,跟你一个屋,咱家人多,特别又有你二叔,鬼呀怪的都不敢上门。雪珍说,我就是这么跟她讲的,她说住到这儿来心里不踏实,怕存先不知哪天晚上回来了不方便。她也担心自己的成分不好,怕给咱家惹麻烦。
这倒也是……孙月清心里这个后悔呀,自己怎么就一时心软,管了刘玉梅的闲事?这下可好,雪珍跟一个地主闺女走得这么近乎,会不会出事?闹不好将来会吃挂落啊!但事已至此若再三地阻拦,于情理上就说不通了,孙月清只好放行,却在心里盘算着只要存先一回来,就不让雪珍再出去,或者等存珠从学校回来,让她替嫂子去跟玉梅做伴……老人脑子里无论想多复杂,她们都顾不得管了,两个人住到一起不光有许多话说,还有一些事要干。
她们策划的第一个举动,是去挖河工地探望丈夫和哥哥。雪珍跟婆婆讲天冷了,想给存先送床厚被子去,还有棉袄、绒裤。孙月清高兴,这才是做媳妇的应该干的,而且也跟她想到一块去了。于是选了个没有风的下午,朱雪珍和刘玉梅一人提着个大包袱,兴冲冲地就出村直奔新东河大堤。她们并不清楚郭家店包的河段在哪块,反正大方向不错,顺着大道一直走下去,到了河堤上再打听呗。两人说着话觉得不大一会儿工夫,远远就看到挖河的人了,黑鸦鸦愣是拉出了一字长蛇阵,连天接地般地横挡在大洼里,两边都看不到头……这让她们心头一颤,不觉加快了步子。但到了河堤边上却感到有点不对劲,于是屏息停住了脚。
河工们看见有两个女的款款走来,便停下了手里的活儿,铲土的停了锨,推车的停了车,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们。看着看着有人觉得光用眼睛不过瘾了,开始吱呀乱叫,这一喊叫不要紧,她们面对的一大片河段上的人全不干活儿了,都停下手盯着她们看。
有人还嗷嗷大叫:大伙儿快看,送包袱来的是什么人?
一大群河工抢着呼应:是咱河工的媳妇!
谁的媳妇?
咱的!
咱的是谁的?
有人又问:有媳妇好不好?
好!
不好,有媳妇心里老惦记着!
你们可别吓着俩嫂子,学了这么长时间了,谁给来一段诗?
工地上的大喇叭里天天念诗说快板,河工们听都听会了,有人张嘴就能诌两口。再加上几个月见不到女人,好不容易有长头发的送到跟前来了,一台好戏这就算开场了。有胆大色大的先出头了:我先来,听好了。蓝天当被泥当床,冷风呼啸好乘凉;就是不见媳妇面,想扁脑袋盼断肠。
河堤上哇哇地一片叫好声。下边谁接着……
听我的,红旗招展干劲有,想和嫂子拉个手;挖河挑泥累死人,送被不如送壶酒。
有人叫好,有人骂街:你他妈的可真是个酒鬼,有媳妇还要酒做嘛。看咱的:下等人来修河堤,冬天穿着夏天衣。一阵大汗一身冰,终于盼来孟姜女。只送寒衣不许哭,哭倒河堤咱赔不起……
两个女人这才看清,河工们确实还都穿着单裤单褂,有的只穿个背心,还有个别的光着膀子……她们被戏弄得脸涨心跳,闹这一大会儿也不见郭存先和刘玉成过来,可见他们并不在这一段。两个年轻女子哪还能再呆下去,也不敢再上前打听,扭头就走,像躲鬼一样越走越快,快着快着索性就撒开腿跑了起来……惹得河工们在后面哈哈大笑,可着嗓子呼喊:别跑哇,正事还没干哪!
直跑到听不见后面的喊叫声了,她俩才停下来,舍不得坐包袱,就一屁股坐到道边上,将包袱抱在怀里上气不接下气直呼哧……定住魂以后雪珍才说:“可吓死我了,这帮坏蛋!”
玉梅也刚把气喘匀称了:“要不人家都说出河工的没好人……”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哥哥和雪珍的丈夫也都在这帮人里,难道他们也跟这些河工一样?她想象不出自小受歧视、一向老实巴交的二哥,能说出刚才河工们说出的那些脏话,会像他们一样地冲着女人乱喊乱叫……
雪珍心里还有些后怕,说幸好刚才存先不在这堆人里面,若是让他看见了非打死我不可!
玉梅诧异,他打过你吗?
雪珍含羞带笑地摇摇头。
玉梅羡慕地望着她,我就说嘛,你这么好看存先大哥疼还疼不过来呢,哪还敢舍得动你一指头。
雪珍说他妒忌心忒大,刚结婚的时候有人多看我两眼,他都气得不行。
玉梅说那叫喜欢、叫爱。
说也怪,刚才的这番惊扰不仅没有吓住雪珍,打消再给丈夫送东西的想法,反而让她想见到丈夫的念头更强烈、更急切了。回家没敢跟婆婆讲实话,怕老人担心不让她再出来,就简单地推说没有找对地方。晚饭后让存志领路,他往河堤上送过东西,路清道熟,叫上玉梅便直奔郭家店的河段。
正是没有月亮的日子,四外一片漆黑,夜风阴寒,刘玉梅身上一激灵,缩缩脖子,拉拉领子,心里有点慌。对她来讲黑夜里充满危险,眼睛一被黑暗遮蔽,心里就失去了安宁。而朱雪珍的心情似乎正相反,觉得这个黑夜充满惊奇和柔情,一副不管不顾、心急火燎的样子,一个劲儿催着存志快走。
真甩开膀子走起来,身上渐渐就暖和了,远远能看见河堤上的灯光了,星星点点、若隐若现,却断断续续地也扯成一条长长细细的光带。星星越出越多,大洼里不像他们刚出村的时候黑得那么瓷实了,心急的人走夜路总是很快的,瞄着灯光他们逐渐接近了河堤,存志领她们来到离郭家店窝棚不远的料场子上,这里存放着伙房做饭用的柴火,挖河用的竹笆、翘板、推车等物件,他让嫂子和刘玉梅在一个背风的柴火垛后面等候,自己去把大哥和刘玉成叫来。工地的大喇叭里播放着自选或自编的文艺节目,一会儿气势雄壮地唱歌,一会儿干巴巴地朗诵诗歌,玉梅听得身上发冷,直往雪珍身上靠。而雪珍又想起下午的经历,在黑暗中竟也脸红耳热,心里一阵急躁……小声嘟囔说存志去了这么长一阵子,怎还叫不来人?别是存志也没找到,或是他们晚上还有别的事,没在窝棚里?
她心里正犯嘀咕,就听到有杂沓的脚步声冲这边来了,于是怀里搂着包袱就迎了上去。玉梅原想呆着不动,可一个人又害怕,只好像尾巴似的跟在雪珍后边。虽然黑糊糊的任嘛也看不清,凭着一个大概其的轮廓,或是走路发出的声音,郭存先和朱雪珍隔着老远就相互认出了对方。郭存先的人还没到话先飘过来了:“你们怎么来了?这大冷的天,黑灯瞎火的!”
谁冷啊?你身上还耍着单,不是更冷!雪珍并没有说出来,她从声音里感觉到存先对她的到来是欢喜的。两个人碰了面,郭存先眼睛看着妻子,嘴里却先跟后边的玉梅说话:“一早一晚的你哥还真冻得够戗。”
刘玉成也紧赶几步,走上来跟雪珍问好:“我是沾了大嫂子的光了,没有你玉梅晚上是不敢出门的。”两个女人还没有空插嘴,郭存先在黑影里忽然笑了,你们两个搞的还真跟探监似的。雪珍说,工地离村这么近也不让回家,不是监狱还能是嘛?把你们这些人管得也跟犯人差不离儿了。郭存先说你不提我倒忘了,今天挖河工地都传遍了,说有两个女的来河堤送衣裳,被一帮坏小子起哄叫号地给吓跑了,是不是你们俩?
玉梅不敢接话,拉着哥哥躲到一边去了。雪珍问丈夫:“存志呢?”郭存先凑上来,接过她怀里的包袱放到地上,轻声说存志在窝棚里暖和呢。雪珍可能是在这儿站的时间长了,浑身哆嗦着,伸出一只手摸着丈夫的脸,仿佛是在探测他瘦了多少,在寻求他的温暖、他的力量。郭存先顺从地伸过头任由她摸。摸着摸着她突然哭了,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
郭存先一把将她抱起来,让她感到自己的身子就像一根秫秸那么轻,后背顶到了松软的柴火垛上。他的脸贴上来,胡乱亲吮着她脸上的泪,她则闻到了丈夫身上的土腥味,心里随即便有了一种奇异的感动。郭存先的大嘴越来越猛烈,就像要生吞活吃了她,她的身子开始变暖,里面涌起了浪头,热乎乎的一波接一波。他一只手摸索到下面,胡拉硬扯地扒开她的腰带,裤子竟呼啦一下就全掉了。原来她是有准备的,为了他的方便特意空心只穿了条肥大的夹裤。他的下面早就像挺起了一根火棍子,此时搬起她的一条腿,进入了雪珍正在等着他的那个地方。烫烫的,滑滑的,搅起了惊天风暴,直刮得她魂儿没了,人也没了……
没想到在这个漆黑一团的柴火垛上,她获得了一种自结婚以来还从没有过的感觉,真正知道了做一个女人的好滋味。 蒋子龙文集.5,农民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