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5,农民帝国

§26.逮捕

  郭家店重又安定下来,虽然村子四周筑起的屏障还在,但村子已不再是火药桶,数千名用钢筋、铁锹和钉耙武装起来的精壮村民和上万名外来的打工仔,有的回家,有的又各回自己的生产岗位,村里村外没有人再分班值勤、日夜巡逻了,该抓的抓了,杨祖省的家属也把他的尸体拉走了……后面就等着打官司,该判刑的判刑,该赔偿的赔偿,跟郭家店的老百姓没有多大关系了。

  就在大家都以为事件过去了,郭存先却接到了大化市委的电话通知,市委书记高敬奇要在国宾馆一号楼约见他,跟他谈谈心,一起吃顿便饭。他还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会有去无回,身边知疼知热的人也劝他不能去……要在过去,他本来可以不尿这个市委书记,你要想见我就到我村里来,不来拉倒。可眼下不知为什么他没有这个胆气了,再一再二地打死人事件把他闹得心里确实没底了,这是生平第一遭感到对自己和村子的命运把握不住了。

  但,打电话下通知的人口吻非常客气,告诉他不要想得太多,刚出了那件事领导就到村里去说话不方便,国宾馆条件很好,便于说话。经过了一系列的事件,除去市委书记还有其他一些市里领导,都想见见你,跟你好好交流一下,彼此沟通……人家讲得得体又合乎情理,郭存先在电话里就答应了,不答应没理由,可既然当时答应了,就不能不去。人家这么抬举你,你不能不识抬举。你终究是个农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嘴上还不能不承认你是在县和市的领导下,眼前他也需要摸摸市里的底……

  其实上边要真想办他,也用不着绕这么大的弯子,抓那几个人的时候就可以把他一块捎上。警察手里有武器,他没有把握自己养的那些能打死别人的保镖们,关键时会为自己舍命。因此不能显得太狗熊,让别人以为他已经怕了、□了,卖豆腐干的掉进河里——人死架子不倒!于是他带上四个膀大腰圆的保镖,开着三辆车出发了。郭存先的车被夹在中间,前有开道的,后有压阵的,碰上一般的情况都能应付一气。

  但凡心里有病的人,又都抱着一丝侥幸。国宾馆的一号楼是专门招待大人物的地方,郭存先想即使市里真想治他,总不至于挑选这样一个地方。他由保镖簇拥着走进一号楼的大厅,被两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含笑迎住了,说市里领导同志正在小会客室等着哪,请郭书记一个人进去,其他人在大厅等候。

  真是店大欺客!一号楼的大厅金碧辉煌,气派庄严,豪华而又安静,郭存先没动脑子就答应了小姐的要求。他动了脑子也得遵守这里的规矩,哪有带着保镖进去跟领导谈话的?

  他示意保镖留在外边,自己随服务员顺楼道拐进另一扇门。这是一间空屋子,哪里有什么高敬奇或者别的什么大化市的领导,倒是有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在伍烈的带领下几乎还没等他明白过来就被掐巴住了。此时再后悔已经没用了,甭问大厅里的那几个保镖也早叫人家给制服了……

  这边在诱捕郭存先,旁边大化市委的小会议室里在召开常委会。

  书记高敬奇前额圆润,有一副保养得很好的面孔,不温不火地说出了一个让常委们十分震惊的消息:“今天的常委会是要跟同志们通报一个消息,前不久郭家店发生了一系列的犯罪事件,吴清源同志向省办公厅打了个报告,经得办公厅同意,几分钟前在国宾馆一号楼抓捕了郭家店原党委书记郭存先。”

  除吴清源外,其他常委们一片愕然。

  高敬奇熟练地掌握着审时度势的艺术,眼睛扫视着常委们,话却没有停顿,仍旧不紧不慢,“有的同志可能觉得突然,或者觉得太富戏剧性了,偶然是必然的结果。这些年来围绕着郭家店的发展,社会上一直就存在着争论,一派坚决支持,一派持怀疑乃至否定的态度。支持者主要是看在郭家店的快速致富上,赞赏他们的成功之路,以及所创造的发财神话。持否定态度的人则认为这并不是正路,郭家店发财的手段值得商榷,甚至怀疑这手段是不正常的更不具备推广和学习的价值,不发达地区如果也走这条路,必然会以农业的萎缩和停滞为代价。当年毛主席一再鼓励干部要多读书,特别是多读点历史著作,为了更好地认识郭家店现象,我读了《吕氏春秋》,上面说:‘古先圣王之所以导其民者,先务于农,民农则朴,朴则易用。民舍本而事末则好智,好智则多诈,多诈则巧法令,以是为非,以非为是。’《盐铁论》上也说:‘商则长诈,工则饰骂,内怀窥窬而心不怍,是以薄夫欺而敦夫薄。’郭存先的人生轨迹惊人地印证了古人的论断,一个聪明能干的农民,随着财富的积累越来越多,金钱的光芒越来越大,大过了郭存先作为农民原有的朴实色彩,也遮住了他最初想脱贫致富的理想和真诚,一步步地走向犯罪……可惜而又可恶。现在请同志们发表意见。”

  常委们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高敬奇开场说的是向大家通报一声,也就是打个招呼,并不是叫常委们讨论研究,最后按多数人意见形成一个集体决定。事情都做完了才询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即便有不同的意见又有何用?既越过了常委会,还又想让大家表态,这时候常委们还能表出什么态呢?只能是支持或者认可。在这样一种令人极端压抑和难堪的沉闷中,市长兼市委副书记张才千开口了,他一向清明沉实,有着健全而均衡的人格,此时脸色竟变得很难看,上来便说这是个奇怪的常委会,不合常规,且有悖于组织原则……

  常委们的心里都一激灵,会议室里极为安静。张才千是大化市的元老,无论在市政府或市委的地位都举足轻重,是他创建了大化钢铁公司,先有大钢后有大化,大化是因大钢而建,没有大钢也就没有大化市。大家都静静地想听老市长会说些什么?

  张才千虎着脸,情绪并不激烈,声调也不急躁,用词沉稳的一句是一句:“刚才敬奇同志说通报给大家一个消息,无论常委们同意不同意你们都把事情办完了,这是强加于常委会,违背组织原则。这么大的事应该先请常委们讨论,形成决议再向省厅打报告。吴清源同志你叫什么?对常委会搞突然袭击,先斩后奏?且不说郭存先犯了多大的罪,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他个人的事吗?郭家店是我们培养起来的,也是我们把郭存先当典型树立起来的,环境在一天天地变,他也不可能不变,我们该负什么责任?抓了他就证明我们正确吗?在座的谁没去过郭家店?当初谁没支持过郭存先?如果说他犯了罪,也是我们一点一点地把他推到了这个地步。先是发现他,表扬他,支持他,甚至是纵容他,把他捧上了天,给了他许多并非是他自己伸手要的荣誉,把他养够了膘突然开刀,这是什么意思?意味着什么?你们想向群众传达一种什么信息?想告诉社会我们的政策要变?气候要变?还有,你们这样做想过郭家店吗?想过国家吗?郭家店有上百家企业,有的还是名牌企业,国家的银行还在郭家店有几十个亿的投资,那可不是郭存先的私人财产,你们这样抓捕了郭存先,想过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吗?郭家店怎么办?郭家店那上百家企业怎么办?银行的贷款怎么办?我们本来可以有更好的办法处理郭存先的问题,先动用组织手段,撤掉他的职务,甚至开除党籍,慢慢地将他和郭家店分开、和企业分开,在保护郭家店群众的积极性和国家财产的前提下,将郭存先的错误或罪行当做他个人的问题来解决,那不就容易多了嘛!堂堂一个大化市的市委处理这么重大的事件为什么这么情绪化?就没有想过要对国家负责、要对历史负责吗?同时也应该对郭家店和郭存先本人负责!我今天很后悔,觉得对不起他,甚至是害了他,当年很欣赏他,给过他支持,跟他合作过,这几年对他的一些做法不喜欢,就再没有去找过他……如果我不夹带个人情绪,多去几趟郭家店,多跟他谈谈,郭存先不是个油盐不进的人,或许他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在座的你们谁做这个工作了?党叫我们当干部是该做这个工作的,对不对?该做的时候不做,不高兴了抓住把柄就一棍子打死,未免太轻率、太不负责任了,你们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吗?目前郭家店是我们大化市的一个经济增长点,那并不是郭存先私人的,可你们用这种手段整治郭存先,郭家店很有可能从此垮下去,垮不了也要倒退十年二十年,你们丝毫不顾及大局,还敢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执法,对党负责,对人民负责?最后说一下我的态度:第一,不同意你们这样的做法;第二,我要向省委领导同志陈述我的意见。”

  张才千的话里一口一个“你们、你们”,大家都知道他这个“你们”里包含着高敬奇,没有他的同意吴清源不会以个人名义给省厅打报告。可是高敬奇依然神态自若,像以往一样凡遇到棘手的问题就采取圆熟的,或者说纯粹虚伪的态度。而这种本事正体现了这个时代的本质,他的所作所为都迎合了这个时代。所以尽管张才千的话说得那么尖锐,高敬奇仍然能够继续当裁判,从容地接着张才千的话说:“老市长的话非常重要,但事已至此,要尽量减少负面影响,保护好郭家店的经济态势。清源同志,后边的审讯以及量刑等工作一定要严格按照法律程序,严格保护好郭存先的安全,我想为他说情的人也少不了,你们一定要秉公办案,一查到底。查出了问题,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查不出问题,该放人就得放,我们要承担责任,向郭家店、郭存先,乃至全市人民谢罪……看看其他同志还有没有新的意见要补充?”

  形式已经走过,他想散会了,再开下去也开不出好来了。

  “我说几句,”副书记封厚也不想让高敬奇这么轻易地就散会,“我赞成才千同志的意见,这么仓促地抓捕郭存先,至少是太草率了,考虑不周全,这不光是法律问题,更是政治问题。不管我们承认不承认,郭存先、郭家店都具有某种象征意义。怎么对待他,决不仅仅是我们大化市的问题。而刚才敬奇同志谈的关于对郭家店发展的两种争论,恰恰是理论问题,或者说是认识问题,不是法律问题,绝对不能构成抓捕郭存先的理由。《吕氏春秋》和《盐铁论》里的那些观点,到清朝后期就被西方的坚船利炮打得落花流水了。西方经典的工商贸易观,来自孟德斯鸠的思想,他说正是商业活动,在北欧的野蛮人中间传播了文明和高贵的气质,贸易在哪里兴起,美德就在哪里盛行……”

  本来就对郭存先进城心存惕惧的村民,见他的车回来了、保镖回来了,惟独他本人没回来,呼啦就围了上来,几个保镖蔫头耷拉脑地从车里钻出来,报告了书记被抓的消息。

  郭家店一下子炸锅了,当场就有人把邪火撒到了保镖们的身上,朝他们啐唾沫、骂闲街:你们这些白吃包,老爷子花钱养着你们,平时你们看谁都横眉立眼,可到了真用你们的时候一个个都跐了!保镖保镖,把书记保丢了,你们还有脸都囫囵个地回来?

  上边要抓郭存先,几个保镖又怎么能保得住他?

  村里真正关心郭存先的人,开始找人想办法,商量怎样能搭救他。即使是一般的村民,也大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你找我,我问他,一个个出出溜溜、嘀嘀咕咕,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弄得村里气氛紧张,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却又极其安静,谁都不敢高声说话,人们更多的是用眼睛交流,有的人干脆不出门,把自己关在家里估摸没有郭存先的郭家店以后会是个什么形势?自己该如何打算?

  林美棠则什么都不顾了,竟忘记抓个车,像疯了一样向村外老远的化工集团跑,她想找陈二熊讨个主意,在“四大金刚”里数他心眼儿最多了……可她越跑越慢,跑着跑着竟停了下来。在她看来,没有郭存先四大集团很快也将完蛋,可陈二熊也会这么看吗?他心里想的说不定正相反。这个时候的郭家店,已经群龙无首,从现在起村里再没有能发号施令的人了,陈二熊凭什么要听她的,会跟她说真心话呢?今后在郭家店最尴尬、最困难的应该是她,自己还是要知趣一点,多想想自己吧……在“四大金刚”中能给她点面子的是欧广明和王顺,她随即改变主意掉头去钢铁集团,可走到半截又停住了脚,这时候找到他们,除去生气骂街还能有什么好主意?眼下最重要的是打听消息,最好自己先有个主意,然后再找他们商量……

  她猛然想起了安景惠,那可是个手眼通天的女人,这时候正该求她。多亏这些年来跟她一直没断了联系,逢年过节郭家店的车队到城里送礼,林美棠总会在受礼名单上填上她的名字,她说不定真会有办法,至少能打听到确实的消息……想到这儿林美棠又转身跑回自己的家,急忙拨通了安景惠的电话。安景惠听到郭存先被抓的消息也大吃一惊,但十分关切,没有丝毫的推诿和官腔,这件事无疑也触动了她那根做记者的敏感神经,当即答应林美棠立刻去找人打听情况,一有消息立刻就给她回电话。

  林美棠放下电话便不敢再出屋,死死地守在电话机旁,顺手打开了电视机。按常规像郭存先这样的人物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要成为热点新闻,而她却企盼着郭存先千万别上新闻。只要媒体不公开报道,事情就还有转机,上上下下、方方面面地托托人,还有活动的空间。一旦这件事上了电视新闻,就等于向全社会公开,众目睽睽,舆论汹汹,整人的和被整的都不再有退步,郭存先也就凶多吉少了。

  林美棠此时心里的这份煎熬就别提了,就是俗话说的“度日如年”!到天黑了安景惠的电话才来,这果然是个不同凡响的女人,就像她亲身参加了大化市委的常委会一样,拣重要的情况告诉了林美棠。林美棠顺坡乞求道:“安姐,我现在也没有别人能求了,请你无论如何帮帮我,救救郭存先,花多少钱都行,我明天就给你送钱去。”

  安景惠不推不挡,但头脑很冷静:“美棠,这不是钱的事,郭存先事件的背景很复杂,已经闹到了这一步,那些要整他的人也未必还敢收钱。你别着急,我会全力以赴,需要用钱的时候自当告诉你。”

  林美棠被感动了,说实话,她从心里并不是很喜欢安景惠,但遇到大事求到她,却真够意思,没有一句应付打悠飞的话,好像越是难办的事她的劲头还越大。林美棠觉得安景惠提供的情况很重要,须赶快告诉郭存先的家人和“四大金刚”,现在可以商量怎么救人了……此时电视机里也正在播报新闻,她想听完新闻再出门,眼看国内新闻就要结束了,正要松口气,播音员却口气一转,用极简短的语言道出了最后一条新闻:因郭家店连续发生打死人事件,著名企业家、郭家店原党委书记郭存先,今天被刑事拘留……

  她就觉着脑袋嗡的一声,胸口发紧,心往下沉,但有一个意识却格外强烈:完了,郭存先这回是真完了!这一下全国的人都知道他被抓了……如果安景惠的消息可靠,整他的势力竟不顾市常委会上的反对意见,还能公开捅出这件事,就是想制造一种既成事实的局面,要置郭存先于死地!她忽然一阵心灰意冷,犹豫着还要不要去给郭家送信……

  刚才家家户户肯定都看到了电视新闻,这个时候还要去给人家送坏消息,岂不是徒增烦恼,惹人家厌弃?迟疑了好半天,她最终还是走出了家门,这时候不是别人需要她打听来的讯息,而是她需要听听别人的看法和主意。自己已经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再关在屋里不是愁死,就得憋疯。林美棠走出家门,听到从远处传来一阵阵鞭炮声,有地雷般一声声炸响的大鞭,有炒料豆似的小炮,还有脆声脆气的二踢脚……

  这显然是邻村的人站在村边上放,好像从四面八方在攻打郭家店。她心里纳闷,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放的哪门子鞭呀?为什么郭家店没有放的?一定是让郭存先的事闹得大伙儿都没有心思了。她穿过西街,听到村口有人在吵吵嚷嚷,突然一个粗嘎的大嗓门竟骂起来了:

  “王官屯的、苗家庄的,放你娘的逼呀!你们村上死人啦?我操你们八辈儿祖奶奶!”

  ——这是欧广和的声音。

  黑暗中又有人气不过:“咱们也放吧,我家里有一麻袋小丁庄的大鞭,把他们都压下去!”

  旁边有人阻止:“浑蛋,那不成了咱们自个儿也庆祝书记被抓了?”

  林美棠心里咯噔一下,敢情邻村放鞭炮竟是为了庆贺郭存先出事呀!

  想必是都看了刚才的电视新闻……可他们哪来这么大的仇恨?是对郭家店发财的妒忌,还是洼口那几尊雕塑惹的祸?凭什么这样恨人不死下笊篱!可谁知道呢,或许这就是舌头根子压死人的道理,一传十,十传百,唾沫星子也能把人淹死。老百姓知道啥,喜欢或讨厌一个名人常常并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真实确凿的内幕,一个人不知怎么做了个好梦,一夜之间好名声就传开了。也有人忽然莫名其妙地就成了民间各种政治笑话嘲骂的对象……

  不管怎么说,郭家店富起来之后没有跟邻村搞好关系,是个巨大的失误。又岂止是跟邻村没搞好关系?跟县里、市里若搞好了关系,还会有今天这样的大祸吗?现在再后悔已经没用了。

  她也不再听村口的人们在吵吵,快步来到郭存先的家,门口及楼上楼下都是人,一楼的客厅里也挤满了人,郭存志两口子、郭存珠和丈夫丘展堂以及刘玉成兄妹围着朱雪珍,旁边站着欧广明和王顺,其他乡亲或站或坐地塞满每个角落,大家除去咳声叹气却想不出多少有用的话可说,偶尔会说句不管用的气话、狠话,或骂几句大街。最重要的是,这个时候凡是有心的都应该来郭家看一看,看看朱雪珍,说不说话都没有关系。欧广明一见林美棠进来立刻打破沉闷:“美棠,你打听到嘛消息没有?”

  林美棠脸冲着朱雪珍说:“我上午打电话托的安景惠,她刚才有了回音,是市公安局长暗地使坏抓的郭书记。他先斩后奏,这边抓了人那边才开常委会,在会上张市长和老县长封厚跟高书记吵起来了,他们坚决反对抓人。但市里一把手和公安局长是一拨的,也请示过省公安厅。我已经托付安景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郭书记救出来,明天我就进城给她送钱去。”

  丘展堂说:“不管用多少钱都由我出,一会儿我叫人送过去。”

  林美棠一摆手:“不用,我有。安景惠在电话里不让我送钱去,我想她不让送我也得送,眼下咱就得抓着谁是谁,见佛就拜,有庙就烧香,谁知道哪个庙里的神会显灵啊?我听安景惠的意思,现在真正能救郭书记的,是省里的头头和中央的大领导。”

  欧广明说:“那好,我明天去求省委书记。”

  王顺说:“我去北京跑跑试试,这些年好歹也认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托他们给想想办法,死活也得把大哥给捞出来。捞不出大哥我也没脸再在这儿呆下去,就得带着一家大小滚出郭家店!”

  大厅的气氛立刻激昂起来,人们从绝望和郁闷中苏醒过来,找到了救人的办法,看到了一线希望……

  惟有朱雪珍,在沙发上自始至终都不吭一声,她甚至也没有动一下,没有改变过坐着的姿势。神色既不显得有多么惊慌,也没有为屋里这些人的热情和侠义所感动,没有一句感谢的话,甚至压根就不对能救回丈夫抱有希望。林美棠原想凑过去安慰她一番,看到朱雪珍这个样子反而不敢跟她说话了。

  连已经被抓的郭存先,都无法相信自己真的是被抓了。人已经被推上了警车,却还在反复地跟自己较劲,对自己问个没完:这是真的?他们真就敢抓我郭存先?是暂时地先关几天,等打死人的风波过去再出来,还是真就逮捕我了?这是谁的主意?我断定这不是公安局能定的,虽然伍烈早就看我不顺眼,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吓破他的苦胆也没有这个权力敢动我!那么是市里的谁下的决心?市长张才千不会,他是我命里的贵人,怎么可能抓我。是市委书记高敬奇?也不大可能,虽然我不大喜欢他,但这些年他可没少吃郭家店拿郭家店的,他怎么可能掐断自己的财路?最有可能给我使坏的是二尾子钱锡寿,可他没有这个权力呀?他们抓我上边知道不知道?郭存先脑袋发蒙、发空,说不慌不怕是假的,说很慌很怕倒也不至于,就是乱糟糟摸不着大门,一肚子问号……眼下真是乱套了,只有你脑子想不出来的,没有别人干不出来的。像他这样一个郭家店的大掌柜,说句不谦虚的话,就是这个时代的领潮人物,把他这么一抓起来,岂不是宣布一个时代要结束了?莫不是又要搞什么大运动?不管怎么说,这也是脚上的泡——自己走出来的。

  那么他们抓了我又能怎么样?难道真的会判我的刑?判几年?怎么量刑?要知道这个时代是农民唱主角的,难道磨还没有卸,他们就要杀驴?郭存先被深刻的懊恼和恐怖追赶着,他的心脏不好,闹不好还没等自己弄明白输在谁手上,就先嗝屁潮凉了!

  名气这玩意儿本来就是软的、轻的,跟名人有关的事总是容易令人匪夷所思。但,名也挨着气,有名就惹气,出名靠气吹。碰上硬的一捅就撒气,气一撒名就玩儿完。

  在警车上这一通颠荡,七转八拐,跟摇煤球似的……渐渐地他觉着肚子里的这颗心不再直落下沉了,胸口也不再血气翻涌,估摸着自己已经定住了神。也许从现在起就要由天堂下地狱了……想不到平时一惊一乍的心脏,真摊上事这不也挺过了这一关?眼下能给自己帮助的,恐怕也只有自个儿了。其实只要看透了,人活着还不就是这么回事,走一步,说一步,当官的不都爱说摸着石头过河吗?反正已经掉进河里了,也就不怕湿衣服了……

  警车最终钻进了一所警备森严的大门,院子里几乎看不到人,却让人感觉四周有无数只眼睛在盯着你。下车后警察带他走进了一间坚固的小屋子,出于好奇出于紧张也出于戒备,他四周打量着:屋子中央摆着一张长条桌,桌子后面并排放着三张带靠背的椅子,桌子前面摆着一个方凳子,这显然就是给他预备的了。

  只要一坐到小凳子上,就正对着迎面墙上八个血红的粗体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像刀子一样扎人的眼睛捅人的心。他不觉浑身一激灵。

  奇怪的是靠墙边还放着一个半旧的单人布沙发,跟整间屋子的气氛不那么协调,他心里暗笑:哈哈,这才是给我准备的座位。我郭存先到哪儿都是郭存先,就是当了犯人也得享受特殊的待遇。那就甭客气了……他一蹲屁股就把自己扔进了沙发。

  这叫来者不拒,要显出一种大样,也好让即将露面的人物知道自己的分量。

  但,他心里还没有想好怎么应对后边的事,要等的那个人就进来了。又是他?虽然两人没有正面说过几句话,但郭存先此生都不会忘记这张脸,当初作为调查组成员进驻郭家店有他,前不久进郭家店收枪、抓人的也是他,让自己进到这里来的还是他,他宁愿一辈子都没有遇见过这小子。在这种场合碰到的即便是熟人,最好都装做不认识,免得有拉拢高攀之嫌,何况是仇人!但对方的眼神却十分陌生,他又怀疑是自己的一种错觉,这时候他看见任何警察都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或许是叫他们的那一身警服闹的,突出的警察职业模糊了他作为人的相貌特征,在郭存先的眼里今天遇到的警察长得都差不多,脸色严肃得近乎装腔作势,相貌则安全而抽象,毫无特点,简直就叫你没法说清他到底长得是什么样。也可能是自己眼花脑乱,当了犯人难免懵懵懂懂,犯人看警察大概就都是一个鸟样。

  来人进屋后径直坐到桌子后面正中间的椅子上,然后将手里的文件夹子放在眼前,那大模大样的神态就好像屋子里没有他郭存先这么一个大活人。当他转过眼睛实实在在地盯看郭存先的时候,竟让郭存先的心里不免又一阵毛咕……他随即就安慰自己,这不能说是害怕,只能说是因为陌生,或者是愤怒。多少年来他天天都要看人的眼睛,大体就是几大类:亲近讨好的、巴结拉拢的、畏惧宾服的、钦佩羡慕的、嫉恨挑刺的、好奇探索的,即使是再高的领导,看他的时候也尽量在眼神里透出亲和和好奇。可这家伙的眼睛竟是那么的平静,说严肃吧又不故意绷着,说他不绷着吧又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感情波纹。他有没有闹错呀?知不知道眼前坐着的是什么人?我郭存先即便犯了事也是郭家店一村之长,他对我就没有一点好奇?对我坐在这儿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不可能。他要是装的,那这个人可就太难斗了!

  他要掩饰心里的紧张,下意识地将身子后仰,跷起二郎腿,右手拍打着沙发扶手。对方的脸上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但嘴里出声了:“郭存先,坐到我眼前的凳子上来。”

  他当然不能动屁股,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行啦,就在这儿说吧。”哈,这有点像在自己办公室的劲头。好,叫你臭,你以为自己是谁?

  来人脸一黑虎,加重了语气:“不行,你是在接受审讯,必须坐到受审席上来。”

  “那你这沙发是给谁预备的?”

  “沙发并不是专为你预备的,那是为审讯时间过长或有人精神紧张发生意外准备的。你屁股上有刺儿啊,还是觉得自己到了这儿仍然可以特殊?”

  他敢损人?记不得有多少年了,都是我郭存先损别人,哪有别人敢损我!坐在高处的审讯员整个人还是那个鸟样子,口气和眼神却变得不容置疑了。看这意思他若再不挪窝,对方就要让门口的警察帮忙了……没办法,这里不是郭家店,好在古人早就给他预备好了台阶: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于是,他起身坐到了长条桌前的小木凳子上,立马便感到浑身不自在。这也太缺德了,后背无依无靠,老挺着太累,只能往前佝偻着身子。身子往前一佝偻,下边的两条腿就得自然并拢,双手耷拉,整个人随即就猥陋下来一大截,连自己都觉着活脱脱就像个受审的犯人了。他一像犯人,对方果然立即就开审了:“叫什么名字?”

  “咳,闹了半天你们还不知道我是谁就给抓到这儿来了?”

  “别心存侥幸,我们没有抓错人。现在是让你必须自报家门,这是规矩。”

  “郭存先。”

  “出生年月日?”

  “一九三八年正月初一。”好好听着吧,就凭这样的生日怎么会坐在这儿呢?凡是给我算过卦的没有一个不说,有这样的生辰八字,日后必定大富大贵!

  “你的简历?”

  他突然感到受不了了,对方不谈正事,老是这么明知故问,是在磨他的性子,还是装傻充愣地拿他找乐儿?便没好气地反问:“我的简历跟我坐在这儿有什么关系?你们要真尊重我的经历还会把我抓到这儿来吗?说这个没有用,我没有那么好的记性,记不住了,说不准!”

  “这是法律程序,你必须讲。记性不好就顺着年龄从小往大里捋。”

  对方的眼睛直盯盯地看进他的眼睛里,显然是在估量他的分量。他当然也得迎住,好掂掂他的斤两。心想眼下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也是一场狐狸斗智。自己现在还不能说就是对方的囊中之物吧?或许这家伙是故意表现得不紧不慢,好像并不急于要把我拿下。其实是在试探,他很清楚我没有这么容易就叫他给拿下来。

  但,眼下还得悠着点劲儿,不能逗急了。一旦急了眼,谁掌握生杀大权谁就掌握主动。权力毕竟是在他的手里,而不是在我的手里。自己虽然已经羊入虎口,最好也扮成狐狸——这样的斗智以后不知还要持续多少时间,如果真是一条老狐狸,就没有必要在这种无关紧要的枝节问题上跟他较劲。于是,郭存先装做很不耐烦地草三了四地将履历说了一遍,审讯员没有全听清,想让他再说一遍。这回他就理直气壮地给顶回去了:“我说了,你没有听清是干什么来的?”

  对方一愣,然后缓解地像咧了咧嘴,没有再坚持,并从他的脸上挪开眼睛,从文件夹子里抽出一张纸,变一副更生硬的腔调读起了条文,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什么条例,你被刑事拘留了,请签字吧。

  轰的一声,郭存先的脑袋像挨了一棒子……他们真要动真格的了?自己心里虽然多少有点准备,知道进了这个门再想出去就不那么容易了,可真临到听着这么郑重其事地一宣布,心里还是发蒙。这就是说公安局该走的程序都走过了?料想一般的人做不了这个主,那他们已经捅到了哪一级呢?

  人心似铁原非铁,官法如炉可真是炉,多硬的心能禁得住炉子炼啊!他却还是硬挺着,故意慢条斯理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你们非要拘留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即便我说不同意能顶用吗?但我不会签字的!”

  审讯员那张已经变清晰的圆脸又开始黑了:“我告诉你,签字也只是个法律程序。拘留证一经出示就生效,你今天想走是绝不可能了!”

  “你们为嘛要拘留我?有证据吗?”

  “当然啦,没有一定的证据能把你这样的人物请到这儿来吗?”

  “你问了我这么大半天,我也能问问你吗?至少也得知道自己是被谁关的、被谁审的?”

  “我叫伍烈,多次去郭家店,你应该认识我,刚才在国宾馆指挥抓你的也是我,当时你神情紧张没有注意到我。或许这张拘留证在十几年前就应该送到你眼前,这可真叫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定会报。我这次又负责审理你的案子,咱们两个也算有缘,不过请你放心,我更尊重事实和证据。”

  冤家路窄,真是冤家路窄呀,到底还是落在他手里了。由这样一个家伙办自己的案子,那还能好得了吗?他掩饰着自己的憎恨和懊恼,根本不接伍烈的话茬儿,不提过去的事,生硬地岔开话题:“等会儿是把我一个人关在一间屋子里,还是跟其他逮来的人关在一起?”

  “跟其他嫌疑人同一个监房。”

  “我需要一个人住一间屋子,如果是钱的问题我可以叫郭家店给送来,随你开价,多少都没关系。”

  “这不是钱的问题,是规矩,也是对你负责。”

  “对我负责?你不就是怕我寻死吗?告诉你,我郭存先是不会自杀的。”

  “是啊是啊,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办那种蠢事?可你既然这么看得开想得透,为什么还怕跟其他人关在一起呢?”

  “我睡觉择席,换个地方就失眠。在家里一个人一间屋,临睡前有医生按摩还常常睡不着哪,你要把我关在大监号里,不是要我的命吗?把我逼疯了你还审谁去?”

  “对不起,这里不是你的家,是拘留所,没有特殊,你适应不适应都得这么办。如果还让你住在豪华的单间房里,天天有人给按摩,还抓你来干什么?对你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想想自己的问题,过去的现在的,认真挖挖根吧,你现在也有的是时间了。”

  伍烈终于有点耐不住了,冲着门口的两个警察像轰苍蝇一样摆摆手,他们进来架起郭存先就向外走,这显然是要送他去监号。

  他心里有些嘀咕,刚才是不是跟伍烈顶得太厉害了?其实也应该在拘留证上签字,正像伍烈说的,签不签字还不是一样?他在琢磨着这第一次过堂的体验,自己哪儿赢了分,哪儿输了分?随后便晕头转向地就被两个警察带着拐进了另一条走道,快到尽头时打开一个监号的铁门,他被送进去,紧跟着哐当一声铁门在身后又关上了。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监号里排满双层的单人铁床,但满屋子都是眼睛,究问的嘲弄的憎恶的幸灾乐祸的和各种不怀好意的眼光,从床上床下床前床后、从四面八方的各个角落向他射过来,就觉着自己的肉皮连带着血筋儿被一块块地撕下来、剜下来!

  他心里一紧,不禁打个寒颤,同时还闻到了一股臭烘烘的血腥味,这简直就是个兽笼子,还好他们并没有马上扑过来。郭存先也不吭声,暗暗地运气攥拳,准备要拼一拼这条老命了。真像戏词儿里说的,虎落平阳被犬欺。我郭大斧子当年是经过大阵仗的,现在虽说胳膊腿老了,难道还怕你们这帮小王八蛋?过了一会儿,他稳住了神,看清只有正对着门口的那张床上没有人,上下铺都空着,这可能就是自己被送到这个监号里来的原因,因为这里还有空床,他走过去在下铺上坐下来。

  估摸着同号的这些家伙们琢磨他也该琢磨得差不离了,现在该轮到他来研究他们了,便一个个地看过去:二三十岁的居多,嘴脸可憎的,眼神邪恶的,表情怪异的……真是应有尽有,长得一个气死一个,确实是一堆渣子!兴许人一被关进这种地方,无论以前长得多么顺溜,也会变成一脸社会渣子相。想到这儿他心里突然打个冷颤,如今自己不也是这堆渣子里的一个吗?

  呀?他忽然发现在监号最里边的角上,有两个形容萎缩的老家伙,看上去好像比他的年纪还要大得多,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冒出一种怪里怪气的感觉,像是恶心,又像是获得了某种慰藉,至少在这个监号里还有给自己垫底儿的。监号里仍旧没有人说话,但空气紧张,好像有个火星就能引爆。不清楚这里边就该是这个样子,还是因为他来了号里的人有些反常?他正纳着闷,监号的铁门一阵叽里咣啷地被拉开了,警察又送进来一个。

  新号友长得很帅,由于愤怒或恐惧,白净净的一张脸扭歪了,紧咬着牙帮骨,透出内心的自负和刚硬。负责押送他的警察站在门口用眼睛把监号扫了一遍,然后关上铁门走了。监号里呼啦站起来六七个,一齐望着新来的人。哦,这是什么规矩?刚才自己进来的时候怎么没有这番欢迎仪式?看来他们犯的是同一个案子,刚进来的人可能是他们的头头……郭存先正瞎琢磨着哪,就看到这些人猛地扑向新来的人,还没等他看清楚,他们就把来人给掐巴住了,抱脑袋,抓胳膊,抬腿扳脚……这时有个小子打开了门后的马桶盖,里面已经积存了满满一桶屎尿,监号里立刻弥漫出一股恶臭。这显然是早就预谋好的,新来的人几乎没有来得及喊叫,头朝下就被斜着塞进马桶里。一个面目狰狞的家伙放下马桶盖卡住他的脖子,随后还踩上一只脚。

  那个新来的倒霉蛋拼命挣扎,全身扭动,可又怎么能挣脱得开?眼看着他的扭动越来越没劲儿,渐渐变成了抽搐,最后身子瘫软下来便一动不动了。狰狞的疤瘌脸冲着门口一努嘴,立刻有人去拍打铁门,并高声喊叫:“有人自杀啦,有人扎马桶自杀啦!”

  走廊里随即响起脚步声,铁门也很快被打开,门一开警察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和鼻子。这时所有的犯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床铺上,只剩下那个被屎尿呛死的人还趴在马桶沿上,他的肩膀以上成了一个屎蛋!

  按理说警察一看都会明白,谁会用这种办法寻死啊?再说自己伸着脑袋往马桶里扎,能死得了吗?可警察除去厌恶以外却并不想多问,好像真的相信了这个人就是自杀,或者根本不相信这个人是自杀。他伸手点了几个人,让他们把死者抬到外面的院子里,放到一个自来水的龙头下面,拧开水龙头就不管了……

  等警察一走,疤瘌脸则指使几个年轻犯人打开监号的窗户,冲洗马桶,看来他是这个监号里的头目。以前他肯定被破过相,脸上东一道疤瘌西一块岗子,真是惨绝人寰。但很提神,谁看他一眼都会打个激灵,立刻能醒过盹儿来。莫非所有刚一进监号的人都要经受方才这番洗礼?那他郭存先刚才为什么被放过了?是他特殊,因为关系重大,他们不敢就这样把他给弄死?还是那个人特殊,享受了别人没有享受过的待遇?哎呀,不管怎么说把他跟这帮畜牲关在一间屋里,别说睡不了觉,就是能睡他也不敢睡啊!

  敢睡就能睡得着吗?伍烈刚才说的分量最重的一句话是,对我的拘留证晚发了十几年,这是什么意思? 蒋子龙文集.5,农民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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