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5,农民帝国

§22.钱的面孔

  钱之为体,有乾坤之象。……亲之如兄,字曰孔方。……无德而尊,无势而热,排金门,入紫闼。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争非钱不胜,幽滞非钱不拔,怨仇非钱不解,令问非钱不发。洛中朱衣,当途之士,爱我家兄,皆无已已。执我之手,抱我终始。……凡今之人,惟钱而已!

  ——西晋·鲁褒《钱神论》

  刚过晌午,六辆豪华大巴拐下7384国道,驶向郭家店,车里坐的是各地的全国人大代表。上午他们在大化市内转了想转的地方,吃过午饭便来参观郭家店,也算是不辞辛苦。

  离着老远他们就先看到了遮天蔽日的欢喜树,那可是一棵有名的树,是郭家店的标志。它远看是一棵,到近前细看才会发现是两棵,一棵是杜梨树,一棵是老榆树。由于年代长久,它们完全连成了一体,皮肉相连,根脉相通,密不可分。只有查看树皮才能辨认得出南边是杜梨,北边是老榆。连树冠也交织在一起,北边以榆树为主,掺杂了许多杜梨的枝条;南边以杜梨为主,插进了不少榆树的枝叶;中间的天空则不分彼此,亲亲热热,密密匝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来郭家店必须要在大树旁边经过,想不看都不行。久而久之,这棵树就成了郭家店的门神,到这儿“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对现在的官员来说,当然就是下车了。每天大批大批的外地参观者更得要在欢喜树前面的空场上下车,全国人大代表也不能例外。他们只有多半天的时间,按郭家店的规定,半天有半天的参观路线,一天有一天的参观路线,如果住下来要呆两天以上,还有另外一套要参观学习的内容。

  村里的一位讲解姑娘举着电喇叭,把人大代表们召集到欢喜树跟前,就便先介绍这两棵大树的故事:不光是郭家店的人,就是方圆几十里的四邻八乡,也都认为这是两棵宝树。村里没有庙,这两棵树就是郭家店的保护神,逢年过节,有红白喜事,每当郭家店有迷信的人要祈求神灵保佑的时候,就到大树底下来烧香上供、磕头膜拜。即使是平常的日子,从初春到秋末,村里的人也会经常到这两棵大树底下站一站、坐一坐,哪怕从大树下过一下、绕一圈儿也好。到夏天的晌午头,欢喜树的下面能有半亩多地的阴凉,过去是郭家店人睡晌午觉、开会和娱乐的好地方,没有事干的人也可以坐在大树下消磨时间,有人连吃饭也端着饭碗到树底下来……

  大树的一条条老根像龙背一样拱出了地面,比一般树的树身还要粗,被人们的屁股磨得锃光瓦亮。谁也说不清这两棵树到底有多大年岁了,目前郭家店年纪最大的人说,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有这两棵大树,他们也曾问过他们的老祖宗,老祖宗也说在他们刚记事的时候这两棵树就这么大,老祖宗又问过他们的老祖宗,他们的老祖宗也是这样说……推来推去就推成了一千年。这样的树谁敢说没有成精,没有幻化成神?

  据说在清末的一个大灾之年,它曾经被雷劈电烧过,齐斩斩削去了杜梨树的脑袋,只留下半截一人多高的焦黑身子,紧紧靠在大榆树上。谁也没想到几年后又长出了新芽,新芽变成了枝干,渐渐地欢喜树又恢复了原貌。杜梨树是所有的梨树之本,不用它的枝条嫁接,天下的梨树都结不了果儿。榆树从来都被中国人当做摇钱树,春天树上挂满榆钱儿,不仅形状像钱,更是农民的美味。度荒的时候这棵树曾经一年结三次榆钱儿,救济郭家店的人没有被饿死。这样的两棵大树结成一体,是天下最完美的“龙凤合株”,后来县里领导又给它起名欢喜树。它如果长在谁家的门口或坟地里,谁家就能大富大贵,不知会生出多少帝王将相般的人物。然而它偏偏长在了郭家店的村口,该当全村人都沾它的光。

  人大代表们一下子听傻了,郭家店的确有绝的,来了不让进村先讲一大通风水学。难道大名鼎鼎的郭家店就是靠这两棵大树发起来的?刚从首都参政议政的神圣殿堂走出来的人大代表们,一个个还都拿捏着一种派头,谦虚地说是来参观学习,实际上也可以说成是视察,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像过去的大寨一样出名并取代大寨成为新时期先进典型的郭家店,派出来负责接待的人竟是这般随随便便地乱讲。严肃有余的人大代表们顶着一头雾水,嘁嘁喳喳、将信将疑地围着欢喜树转了两圈儿,果然看到树身上粘着红布、黄帐子和许多纸制的吉祥物,树底下摆着香炉和各种供果……

  看完了大树,讲解姑娘又领着代表们来到村口的牌楼跟前。这个牌楼可够大的,四柱三门五楼,讲解姑娘说加起来是两个六:六六大顺。牌楼高二十七米,宽五十四米,都是九的倍数:九九归一。过去全世界最大的牌楼在中国,在中国的牌楼中又数颐和园的牌楼最大,这个牌楼却超过了颐和园的牌楼,成了中国第一牌楼。当然也是世界第一牌楼。两个人搂不过来的朱漆大柱,雄劲巍峨,气势压人,黄琉璃瓦的坊顶,飞金走彩的斗拱,突显出一派和周围环境很不协调的皇家气派。牌楼上用浮雕、透雕和圆雕的方式雕刻出三百六十只凤凰,大小不等,姿态各异,色彩艳丽,气韵生动。

  牌楼的中门上方有四个黑漆大字:“天圆地方”。字体难看,却不缺少力道,像干柴棍子一样硬邦邦、直杵杵,与牌楼的富丽堂皇颇不般配。经讲解姑娘提醒参观者才辨认出这是郭存先所题。穿过牌楼不远,道分两股,两股道合抱着一个花坛,花坛也不算小,但讲解姑娘没有说这是世界第一花坛。但花坛中间有一个直径相当于两层楼高的白色金属圆球,上面有许多方孔。讲解姑娘说它是“天眼”,当然是世界第一“眼”。但不是世界第一球,第一球是地球,世界上再没有大过地球的球。这“天眼”一到晚上就会旋转,从里面放射出七彩霓虹,把整个郭家店的夜空都照耀得五彩斑斓。

  人大代表们绕过“天眼”,突然被一面金碧辉煌的“九龙壁”挡住了视野。这座“九龙壁”跟北京北海公园的“九龙壁”式样相同,色彩一样,只是又高出两米,宽了两米,龙也更长大、更粗壮,自然又是世界第一“九龙壁”。

  实际是按农村的风水习惯起到了影背墙的作用,让从村外路过的人看不到村里。代表中也是什么人都有,有人对这一套感兴趣,就主动连声赞好:好,好,真好。郭家店都占全了,又有现代性,又有传统气派!

  再绕过这堵“九龙壁”,才真正进入郭家店,真不容易。

  村里很热闹,主要街道两旁摆满货摊,从日用百货到蔬菜水果、五谷杂粮,小贩多垃圾也多,街道自然也不会太干净。村内同村口一样也给人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感,建筑参差不齐,有农村常见的砖平房,也有外观非常考究的楼群,有的地段当街还有柴垛、粪堆,鸡鸭猪羊之类的禽畜散漫地游荡着觅食;有的地段又繁华得像城市,商店一家挨一家,广告招牌花花绿绿;还有的街区整洁幽静,花木繁茂,很像富人聚居的地方。

  村子的中心是郭家店集团总公司的办公大楼,在楼前的空场中央,矗立着三根高大的旗杆,据讲解姑娘说这是世界上最高的旗杆。真不知道郭家店人是怎么考评出来的?旗杆虽高上面却没有挂旗子,所以就无从知道这三根高杆上是挂什么旗子的?由此向村外辐射出几条大道,通向工业区、科技园、学校、农场……在总公司大楼的对面是一座多用途礼堂,从北京来的全国人大代表们就被领着朝这边来了。

  礼堂的大门前站着一个年轻人,额头饱满舒展,气势张扬,通身放散出一种特有的桀骜不羁,还多了份少年得志的傲慢。他肩上斜披着紫红茄克,手里提着一根电警棍,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的警察。讲解姑娘急忙向参观者介绍站在前面的年轻人:“这是我们郭家店集团的总经理助理刘福根先生。”

  刘福根神色狐疑,缺少应有的热情,只是让讲解姑娘吆喝着代表们进礼堂,并尽量往前坐。等参观者安静下来,他站到前面草三了四地对来自北京的全国人大代表们表示了欢迎,口气轻佻,还有几分心不在焉。然后就叫人放录像。

  所谓录像就是一张巨大的人脸,粗糙、瘦削、冷峻,还可以说有点丑陋。只有眉心部分比较平整,向两鬓、额头及双颊扩展出无数沟沟坎坎,纵横交错,疙瘩溜秋。短平头,重眉毛,眼睛是干的,目无所视,透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声音浑浊沙哑,却相当冷静、平稳:“大家已经来到了郭家店,还得在录像上跟我见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加上台湾商人,全国三十个省市自治区和直辖市的人都到郭家店来,每天至少三千多人,二三十拨儿,每一拨儿都提出要见郭存先。可我一天最多能见八拨儿,没完没了地说话、握手、赔笑,就这样哪一拨儿没见到我就有意见,说我骄傲。这些年我是天天都得过四关,指手画脚的方向关,议论不断的经济关,说不清的作风关,最难过的骄傲关。没办法,农民自己管理自己,不拿国家一分钱,每年还得给国家上缴好几个亿的税,有点架子是正常的,抠着屁股上墙——得自己托自己。

  “现在就简单地介绍一下郭家店的基本情况,郭家店说白了就是国家的店,不是我这个农民开的店,它建村于明代永乐年间,距今已有五百八十多年的历史。全村有土地六千多亩,五千多口人,外来工近四万人,从外面聘请的专家、教授、高级工程技术人员共一千六百人,有管理人员一千多人。全村有企业二百七十五家,其中与国外合资的企业五十二家,年产值超过亿元的三十家,分成独一份食品、钢铁、五洲电器、四海化工、天下建筑、东方商贸等六大公司,外带一个农业大队。去年全村的工农业总产值四十五个亿,税后纯利六点三个亿,人均占有税后利润十二点五万元。怎么样?要知道郭家店在二十几年前还穷得有七十多个光棍儿娶不上老婆,大家一会儿还可以去看看光棍堂的旧址,现在改成了致富会。

  “有人老觉着郭家店是财运来了,想挡都挡不住,真正的发财就得是人家给你送钱,不是你去找人家要钱……哪有这回事?这么多年谁能知道我承受的压力?打个比方吧,我坐过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客机,叫波音747,航空小姐跟我讲,这种飞机一起飞必须在一分钟内拔高到一万米以上,否则就会爆炸。有些领导干部不看我郭家店对国家做出了多大的贡献,就光盯着我们坐什么车,拿多少钱,生气眼红就说我是土皇上。我看这些城里的领导干部,比农民还农民。你有本事也当回土皇上试试,土皇上去掉土字就是皇上!”

  这家伙可真是个人物,什么都敢往外扔。说话的时候嶙峋可观的瘦脑袋一个劲儿地往前伸,身子也随着一纵一纵地往前蹿,仿佛要把自己像弹头一样发射出去。但你不能不承认郭存先有一种特殊的风采,他老说自己没有多少文化,可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土的洋的、虚的实的,打比方举例子,自成理论。在他身上纠结了农民的全部故事,还能让人从他身上看到农民以外的东西,看出许多人没有的东西,这就构成了他的强烈魅力。不但能够感染普通人,也能感染地位不低的党政要员,于是才形成了郭家店今天如此热闹的参观大潮。

  许多人大代表们对数字并不陌生,很清楚郭存先报出的这一串数字的分量。难怪郭家店的名气这么大,这儿的一切也都牛得有点古怪,确实是名不虚传。人物、人物,“人”要靠“物”给抬起来,没有物的人就只能是个普通的人,后边一加上丰盈的物质,就成了“人物”。

  神奇总是诱人,在录像中代表们明明听见郭存先嘲笑了那些想要见他的人,却不仅没有打消想见他的念头,反而勾起了更强烈的好奇心,越发地想见见郭存先这个传奇人物了。代表们以为郭存先在录像中的那番话是对普通参观者讲的,这么多全国人大代表来了,可以叫参观,也可以叫视察,何况他自己还是一名代表,不可能就真的不露个面儿。按惯例他不光是露个面,还应该有别的内容……什么人到了什么地方应该由什么人陪同,享受什么样的规格和待遇,这可是有一定规矩的。

  半个多世纪以来,由上边不断地树立或由下边自发地搞成各种不同的典型,供全国大参观,借机公费大旅行,这是中国一道特殊的文化景观。在封闭的年代它几乎给所有公职人员提供了外出的机会,开阔了眼界。人大代表们借北京开会之机,顺便拐一下弯到郭家店一游,是再正常不过的。只是令代表们没有料到,这么大声势地跑了这么远的路,想见的人竟然不露面,用这么一个轻狂的小子就想打发了……

  岂料就连这个郭存先的助理刘福根都不想陪,他向导游小姐布置了参观路线,连手也不想跟代表们握就转身要走,参观团的领队沉不住气了,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地告诉他,这些代表中有厅局级领导干部,也有企业家和各式各样的知识分子,郭存先无论如何也得出来见个面。

  刘福根身子没动,只转过来半个脸,漫不经心地说:“省部级以下的干部老爷子一概不见。”

  呀?老爷子……这是什么规矩?

  刘福根笑了,但笑得有点邪:“郭家店的规矩,刚才你们没看录像吗?过去十年学大寨,去大寨参观的人总共才一千万,截止到目前到我们郭家店来的人就已经达到一千三百万了。前些年北方人都跑到南边去看特区,现在南方人跑到北方来看我们郭家店,不划个杠杠谁来谁见,我们还能干正事吗?我知道你们都是全国人大代表,这不才陪你们看录像嘛。你们不是来参政议政的,是来参观学习的,就先要端正态度,要再摆代表的架子就请自便。”说完他便拨头扬长而去。

  这个大窝脖呀,凡站在附近听到刘福根这番话的人全愣在了那儿。

  郭家店人在郭存先面前都是孙子,但在外人面前又都学郭存先。人大代表们在北京风风光光了十来天,哪吃过这个?说来也怪,大家同是人大代表,要想在北京开会期间看看郭存先长得什么样非常容易,如果想把他请到宿舍或小组讨论会上去介绍一下郭家店的情况,他说不定会感到无上荣光。那个时候谁把他当棵菜呀!为什么一散了会,大家非要闹着喊着来参观郭家店呢?想多享受几天人大代表的待遇,还是认为郭存先看在同是人大代表的分儿上会出点血?他那么有钱还在乎这一点吗?

  谁知这个“土皇上”一回到自己的老窝还真要当“皇上”……他去掉“土皇上”前边的“土”字了吗?很显然他对这个“土”字深恶痛绝,一心要去掉它,这成了他的动力,也是他的目标。

  这几年,郭家店人什么新鲜事没见过?说来也怪,你见的越多,新鲜事出的就越多。不像受穷那会儿,天天穷的一个样,年年穷的差不多,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千篇一律,谁家闹狗就算是新闻。

  今天,在这个暮春的燥热里,人来车往、闹闹哄哄的白天快要过去了,忽然有一个妖冶撩人的港派儿女人,抱着个还没满周岁的小丫头闯进了郭家店。逢人便打听郭存勇在哪儿,自称是他的太太,从香港来找他……

  呀哈,乐子又来了!越热闹越有人嫌郭家店还不够热闹,呼啦一下就围上了一大帮人,七嘴八舌地为香港女人指路,更有热心的干脆就自告奋勇领着这娘俩直奔郭存勇的家。后边还跟着一群看热闹的,而且越往前走,后边跟着的人就越多。

  也有人已经飞快地去给郭存勇家报信了……

  村里陡然又涨满了骚动。

  欧华英在郭家店是出了名的精豆子,平时在人前是说说道道的主儿,猛听到这个信儿脑袋也是嗡地一下,差点没背过气去。但气归气,蒙归蒙,丢下正做了一半的饭,慌不迭地就向外跑,跟自己男人的账等以后再算,眼前最要紧的是不能让这个婊子踏进自己的家门。这是自己的家,一旦这个娘儿们认识了门儿,以后想来就来那还了得!郭存勇在村上是有头有脸的人,自己也是要头要脸的人,这件事万不能在家门口上闹腾。因为这里是郭家店的中南海,左邻右舍住的都是郭家店的头头,邻居们的脸上虽然都没写着字,可这年头谁的心里不等着看别人的笑话?在这儿闹腾就等于在大喇叭里广播……

  最好是把香港婊子支得远远的,找个没人的地方跟她了结。欧华英脚底下倒扯得挺快,脑瓜儿转悠得也很快,等她跟头把势地奔到院子大门口,看见迎面一大帮人也快来到中南海的大门口了,她心里不免咯噔一下。她知道自己的男人花哨,平时也没短了敲打,所以始终还没把战火烧到自家大门口,她还真没经历过这种事。现在不管天塌地陷也只能迎上去了,走一步看一步,先把她挡在高墙外边再说。

  所有跟在后面的和从四面八方正往这儿奔的人,看见欧华英脸上冒着烟直顶过来,就都停住了脚,并自动向四外闪开,像给耍把戏的打场子一样,立时围成一圈儿。两个女人被围在中间,想耍也得耍,不想耍也溜不掉了。

  香港女人大概也猜到迎上的女人是谁了,她们面对面地站着,都在运气。

  欧华英恨得牙根痒痒,眼光赛过刀子,在对面的女人和她孩子身上剜来剜去。这也不解气,如果真有一种能藏在眼里的秘密武器就好了,这边一瞪眼那边就倒地毙命,活像得了急病,谁也怪不着。可惜她没有这样的道行,不得不嘱咐自己要沉住气,动心眼儿、动嘴皮子,一招一式地应对好这件事。

  欧华英越是往死里盯人家,就越觉得自己的嘴里在向外冒酸水。对方年轻而妖媚,拥有一种危险的性感,长发披散在脸上,为了不挡住眼睛又经常甩来甩去,羊绒衫随随便便地搭在肩上,系在皮带里的浅藕色的吊带背心,根本遮不住两只雪白的大奶子,真是波涛汹涌,勾魂摄魄。下身是柔软而又闪闪发光的黑色紧身裤,裤脚掖在棕色的长筒高跟小皮靴里。难怪她一进村就吸引来这么一大帮站脚助威的,她身上有男人无法抗拒的东西,也令别的女人无法不妒忌。欧华英从看见她的第一眼就明白了,郭存勇只要有机会,跟这个女人必定会有一腿。自己的男人自己还不知道嘛!

  本来气急败坏的欧华英,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已经处于下风势,叫这个香港女人一比自己显得又老又土又丑,真闹起来周围的人还不知会向着谁?男人们在心里是肯定会同情对方的,你瞧她那个妖样儿,一股不想掩饰的新鲜和兴奋劲儿,却又轻松自然,对眼前的危险和尴尬全无察觉,漫不经心地用一种好奇的眼神忽而看看欧华英,忽而又看看四周围观的人。

  欧华英知道不能再这么傻愣着了,可一张嘴,火气冲得连自己都听出变音变调了:“你是谁?到我们这儿干什么?”

  对方似乎受了一惊,却没有回避问题,操着一嘴软不啦唧、半拉咯叽的蛮子普通话开了腔:“我叫郭楚芳,是香港人,来找我的先生郭存勇。请问你是谁?”

  欧华英这个气呀,就更没好声儿了:“我是郭存勇的老婆,我们结婚都十几年了,他什么时候又成了你的先生?”

  这下该郭楚芳大吃一惊了,可她并没有像围观者所期望的那么慌恐,只是露出了一脸的无辜:“我们是前年在香港结婚的,这么说存勇犯了重婚罪,被抓起来了?”

  这个傻娘儿们,什么犯忌往外扔什么,还怕旁边的人不这么想吗?

  欧华英若不是看她怀里有个孩子,早就上去抽这个烂货了,“放屁!你算什么东西,你不就是个男人玩儿完就甩的破烂儿吗?谁会跟你这道号的真结婚,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当然有。”

  “拿出来我看看!”她真希望这个傻娘儿们能拿出证据来,当场就撕它个稀巴烂,看她以后还怎么赖得上!

  郭楚芳一脸疑惑:“在这儿?你是警察?”

  “我不是警察也能管你,像你这样的骗子我见多了,今儿个竟敢讹到老娘头上来了。走,我这就带你去找有警察的地方!”欧华英猛地蹿上去,伸手夺过郭楚芳怀里的孩子,转身就跑。这一招还真灵,郭楚芳叫喊着在后面追赶,早已经受了不小惊吓的孩子,放声大哭,在欧华英怀里挣扎着……

  若在平时,以欧华英的心眼儿一准会和颜悦色地先把郭楚芳领到一个清静的地方,比如娘家、亲戚家、好朋友家,问明情况,连哄带吓唬,顶多就是拿点钱出来,也能把这个香港女人给打发了。只要能用钱摆平就最省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这个大炸弹给排除了。这对欧华英来说非常容易,因为她手里有的是钱。郭存勇一年光是挣有数的钱就是一百多万,没有数的钱还不知道有多少,她认为管男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在钱上卡,凡她知道的收入,一个不剩地都从郭存勇手里抠过来,男人没钱心再花也花不到哪里去……是啊,没想到现在弄出了一国俩妻,连孩子都揍出来了,还要再花到哪里去!

  女人终归还是女人,没事说嘴儿的时候浑身冒精气,看得比谁都明白,事情真摊到自己头上了,却犯傻砸锅。连看热闹的都觉得奇怪,你说精豆子欧华英干的这算怎么一档子事,不跟女的讲理抢人家孩子干吗?那女人在后面追,她在前面跑,孩子哭,大人叫,两旁看热闹的哈哈笑,还有更多的人跟着一块跑。

  有的给欧华英打气:“好,抢得好,孩子可千万不能给她,要抱到大医院里去检查一下,看是不是真有存勇的骨血?”

  还有的给郭楚芳加油:“快呀,跑快点,把孩子弄丢了郭存勇可就不认你啦!”

  整个郭家店都轰动了。这种事最容易激活人们的兴奋点,平时跟郭存勇上不来的和跟他走动比较近、相好不错的都出来了,都在旁边帮腔。

  吵架斗气最怕别人在旁边起哄架秧,这如火上泼油。精明的欧华英,就是被旁边起哄的人给煽乎疯了,才把事情闹得自己驾驭不了了。但她再糊涂也不会抱着人家的孩子真的去医院,也许在她抢过孩子转身一开跑的那会儿,潜意识里就已经有了目标:去村委会,找郭存先。在这个村里不论谁都可以有犯浑犯难没有主意的时候,惟独自己这个不远不近的大伯子,在她眼里从来都没有过没主意的时候。而且她一直觉得自己在心里跟郭存先很近,他一定会向着她,为她做主,或者给她出个好主意。

  然而,她哪里想得到,平时没事的时候好像经常能碰见郭存先,真有事要见他可就难了,她被保安非常生硬地挡在办公大楼的外面:老老实实地在门外边等着,给你去通报,至于郭书记见不见你,那就看你的造化了。你急?到这儿来见郭书记的谁不急?市里有头头来了你知道吗?还陪着四十多个外国专家,正在大贵宾厅等着郭书记去讲话哪。你的事大?事小能到这儿来吗?看那边,是一大帮记者,有大报的、小报的、中央电视台的、地方台的,排队等着要采访郭书记,要宣传咱世界第一村,你说这是大事还是小事?

  外面这么热闹,郭存先在办公室里还能坐得住吗?这么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都无暇顾及,眼下他已经忙成了什么样儿呢?

  其实,保安即使不阻拦,让所有来找郭存先的人随便进,也没有一个人能找得到他的办公室。这幢大楼从外面看是六层,到里面看却只有五层,楼道只到五层就好像到顶了。五楼有贵宾厅、大会议厅、小会议厅、荣誉室,把着大楼东南方金角的是总经理办公室。分里外两大间,坐在外间的是总经理办公室主任林美棠。她身后有一个暗门,通过暗门可以看到一个小楼梯,直通六楼。

  六楼的整个一层就全都属于郭存先,有办公室、卧室、洗浴按摩室、小餐厅、小会客室等,家具全部是紫檀木的,餐具都是银的,水龙头是镀金的,他那张大得出奇的办公桌上的电话号码是98888888——“就是发发发……”凡有幸走进这间办公室的人,大多都接受过郭存先这样的询问:我的办公室比中南海怎么样?其实发问的人和被问的人都没有进过中南海。有没有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郭存先一定要拿中南海做参照。

  房间这么多这么大这么豪华,可郭存先常常只占很小的一点空间。此刻他就苫披着西装,斜蹲在硕大而舒适的皮转椅上。对,是蹲着而不是坐着。就像在田间地头那样蹲着,他可以这样默默地一蹲就是两三个小时,只在他蹲累了或有外人的时候才会坐一会儿,等歇过劲儿来或外人一走,就又蹲上去了。而且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也可以叫烧烟,他手里必须得老夹着点燃的烟,想起来就一口接一口地紧抽,想不起来就夹在手指间任其自燃,烟灰太长了就自动落在下面厚厚的纯毛地毯上。在他身后站着一个容貌纯朴的姑娘,看到他手里的香烟烧得差不多了,自己先点着一支,然后把郭存先手里的烟屁股接过来掐掉,将新点燃的这支再送到他的手里……如此往复,没完没了,除非郭存先离开了办公室。

  仿佛不蹲在椅子上抽烟,郭存先就不会思考。不论外面有多少人找,多少事催,即便热闹得吵翻了天,急得火上了房,他仍能在自己的椅子上蹲得住,像一盏孤独的老油灯,除了喘气,几乎一动不动。至于他成天蹲着想什么,没人知道,遐思冥想,胡思乱想,或许根本就什么都没想,只是让孤独的寂寞静静地烧着自己的心。形单影只,恍恍惚惚,似有满腹郁勃盘结于胸。

  权力这块肥肉是他自己培养出来的,想不到稀里糊涂地他就成了活着的神话。这时常让他感到自己已经缺少权力所需要的体力和智力,开始憎恶一切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不能再随意跟人交流心思。他必须把自己关起来,保持着对一切的冷漠和对一切的野心。让群众轻易见不到他,才更有神秘感,有神秘感才能成神。想想那些成气候的人物,哪个不是都留下了许多谜。

  这或许是因为他太强了,所以寂寞。因为寂寞,他才能发现最强大的活力。用心的孤独,换得心的自由。他已经不能再说那些寡淡无味的平常话,必须苦思冥想出一些警句格言和能逗趣的顺口溜,以应付领导、群众和媒体。从他嘴里说出的所有话都是指令和规章制度,甚至就是金科玉律……让下边的人负责制造产品去赚大钱,他最主要的职责是生产思想,征服人的精神。就像当年的大寨精神那样,成为全国人民的信仰,成为农民的律条。

  郭家店的名气如今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当年的大寨,但靠的似乎不是精神,而是钱多。甚至连这名气也要拿钱换。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就播放了他三个大特写镜头,有正面的也有侧面的,比上了三个节目影响还大。郭家店早有准备,上一个镜头放一通鞭炮,可那也是花银子买的,整整九万,一个镜头三万元。他原本是想上六个,过年嘛图个吉利,六六大顺。电视台倒不干,说许多著名的英雄模范和现场的演员,都不一定能轮上一个特写,有些领导干部也只能给一个镜头,倘若给你六个大特写,那准得惹出事来!

  不错,名气这玩意儿太大了就遭人嫉恨,甚至连封厚、张才千这些郭家店发财致富中的贵人,也不再到郭家店来了。郭存先肚子里怨恨他们,可有时又真想他们,现在他天天满耳朵里听的都是好话,却不知道谁才是自己真正的朋友。他那些患难时期交下的好哥们儿,王顺、刘玉成、金来喜、欧广明,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次面,即便见了面也都是恭恭敬敬,有事说事,没事散伙,再也找不到过去的那种亲近感……

  踢里趿拉一阵楼梯响,他的助理刘福根推门而进。在郭家店只有两个人能这么径直往里闯,除去这位郭家店的“少帅”,另一个就是林美棠。刘福根身子轻捷,举止犷悍,带进来一股风、一股活气。

  郭存先缩在皮椅子里的蹲姿没有变,只将眼皮撩了撩:“有事?”

  刘福根先示意拿烟的姑娘给自己也点上一支精装大中华,然后一桩桩地向“老爷子”汇报外面发生的事情——郭存先不过才五十多岁,可在郭家店一些经常出头露脸的年轻人,却喜欢在背后称他为“老爷子”。这称呼带着一种戏谑和敬畏,又显示出了自己敢于这样戏谑郭家店老大的特殊身份。刘福根在汇报的过程中自然也加进了自己的观点:“香港女人的事咱可以不管,这是郭存勇家的私事,谁惹的祸谁自己擦屁股。问题是老监委的那几个老帮子,倚老卖老,堵着门口非要见您,怎么办?”

  郭存先抬起脸,眼睛里有了亮光,而且非常尖锐:“他们又闹什么?”

  “简短截说就是抗议黑森林今天开业,要求封闭巴黎大道。他们说巴黎大道就是过去的窑子窝,在方圆几百里内都出了名儿,天一黑四乡八县的有钱人,甚至连市里的大款都往这儿扎。黑森林再一开业,我们郭家店就成大红灯区,把年轻人全给带坏了。”

  “带头的是谁?”

  “还有谁,老支书韩敬亭,还有欧玉田,替他闺女欧华英拔创,后边跟着的还有蓝守义,为他儿子开脱,好像他那个王八蛋儿子调戏小慧是受了巴黎大道的影响……”刘福根虽口无遮拦,却始终拿眼角瞄着老爷子的神情。“得想个办法治治这些老帮子,不能让他们太蹬着鼻子上脸,老觉着可以对你吆五喝六的。”

  “郭存勇哪?”

  “他可能还不知道,或者知道自己惹了这么大的祸不敢露面,一直躲在黑森林里忙活开业的事。等他老婆赶走了香港女人,一定会跟他没个完,不让他脱层皮才怪哪!”

  郭存先开始一口接一口地抽烟,腿也从椅子上伸开改为坐姿。是啊,过去他有一回挨大整,村上的几个老人保过他,应该说现在的这个书记头衔,最早也是韩敬亭让给他的,为了感激村上的老人就成立了这个“郭家店老人监督委员会”。想不到人是越老越糊涂,给个鸡毛就当令箭,他们还真要拿着老监委压人,想骑到我郭存先的脖子上来!

  郭存先突然抬眼问干儿子:“黑森林的开业典礼是什么时候?”

  “晚上八点。”

  “去,把那个香港女人和孩子带上来。叫人通知七点半开党委扩大会,各公司的一把手参加,特别是郭存勇,你单独通知他,必须得来。”

  “那几个老头呢?”

  “不见!”

  “国际经济论坛的那一帮人怎么办?”

  这也是个难题,要冲他们关着门瞎论,居然不请郭家店去给他们上一课,就不该答理这些家伙,淡着他们。可这毕竟是一批国内外的经济学家,征服了他们岂不等于征服了经济界?给点甜头买下他们的嘴,就会到处宣传郭家店。不管怎么说人家这不还是到郭家店来朝圣了嘛!得,不看金面看佛面,谁叫我今天有精神哪,也算他们来巧了。郭存先吩咐刘福根,请国际经济论坛的专家到餐厅等候,他一会儿就过去。

  郭存先站起身,将斜披着的西装穿好,在办公室里溜达了两圈,活动一下腿脚。人还是那个人,行头还是那身价值十几万元的行头,转眼间便有了精气神,顾盼风生,咄咄逼人。

  很显然他喜欢面对难题,这能让他享受拥有权力和头脑的快感。权力差不多就是一种春药,特别是处理女人问题的时候。

  你看,刘福根到楼下一宣布他的指示,欧华英和她老爹欧玉田立刻都蔫了,只让香港女人进去,反而把他们挡在门外,这不是拉偏手、胳膊肘往外扭吗?存心要当着全村人的面给他们难堪。可他们跟郭存先是多近的关系啊,即便什么关系都没有,只看在他们是郭家店人这一点上,也不该这么对待他们。可欧家人心里敢这样想,身上却不能奓刺儿,还得乖乖地把孩子还给郭楚芳。

  刘福根把香港这一对母女带到五楼交给林美棠,又赶紧去落实老爷子的另外几条指令。林美棠陪着郭楚芳母女上楼,轻轻地推开了郭存先办公室的门。她一来就让负责点烟的姑娘离开,姑娘担负的那一套点烟、递烟、掐烟头的活儿便由她亲自动手。

  她先为郭楚芳介绍了郭家店的大当家人郭存先,在讲解郭存先的各种头衔时没忘了特别强调,他还是郭家店派出所的所长。也就是说,郭存先是此地警察当局的最高领导。

  郭楚芳赶紧鞠躬问好。

  郭存先只点了点头,他已经在皮转椅上稳稳地坐好了,吸着烟,眯缝着眼在打量郭楚芳,直觉得自己牙根一阵阵冒酸。这个女人,说不上有多漂亮,但眼睛会勾人,身材圆润肉感,成熟冶艳,很甜很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让男人馋涎欲滴。郭存勇这小子倒挺会找女人。

  但,自从郭家店发起来以后,郭存先就不怎么会笑了。尽管眼前这个女人的故事让他摆脱了封厚带给他的烦恼,但一开口仍旧是冰冷的:“你也姓郭?”

  “我姓楚,由于跟郭存勇结婚了,所以在自己的名字前边加上了他的姓。想不到跟您也成了一个姓。”郭楚芳连声音都带着肉质。对面这个古怪的一村之长,虽然其貌不扬,却有一种奇特的威严,给了她安全感,心也随之定住了。

  郭存先自恃没有人在他面前能够不拘束,有人甚至还会感到紧张。包括像林美棠这样跟自己最贴近的女人,在他跟前也总是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凡事百依百顺。郭楚芳明明是有求于他,身处尴尬的窘境,只有他才能为她做主,却还能这般松弛自然,脸上堆出浅笑,显得很妖媚,郭存先的心软了,心里有轻贱,也有怜惜。

  他继续发问:“怎么能证明你跟郭存勇结过婚?”

  “我们在香港结婚的时候许多朋友都参加了婚礼,证书、证婚人都有,您看我们的女儿,像不像存勇,这还不是活的证明?”女人骄傲地举起怀里的孩子,郭存先这才真正把目光从母亲身上移到女儿脸上。可不是嘛,那大脑门儿,那宽嘴,那鼻子和眉眼,活脱脱就是用郭存勇的模子扣出来的。

  他回身看看林美棠,林也抿着嘴笑了。

  那女人突然神色一转,嗓子带了哭腔,连声音也有点湿漉漉的:“我很清楚存勇爱我,可他为什么要骗我……”

  “爱?”郭存先鼻子里哼了一声,“爱里有骗,这是生活中的真实。上帝让人会说话就是为了增加欺骗性,所有人的话都含有欺骗性。什么叫真?什么叫假?你敢保证自己每一次张嘴都说的是实话吗?”

  他阴悒镇定,坚如磐石。郭楚芳心里生出恐惧:“那怎么办?我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你找到郭家店来到底想干什么?”

  “我自从怀孕后就失去了工作,郭存勇说好要供养我们母女,可他半年多没有去香港,也没有给我寄钱。”

  “这就对了,别跟我谈什么情呀爱的。情也好,爱也罢,都需要钱和权力支配,一个人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有多少情和爱都没有用。你既然大老远地投奔来了,我就不会让你白跑一趟。”

  “真的?这么说您承认我们的婚姻是合法的?”

  “在这儿,我的话就是法。郭存勇结婚在前,你跟他认识在后,婚姻无效。但我会让郭存勇养活你们娘俩,他不养我郭家店养!”

  “您的意思是?”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学过美容。”

  “那好,我在郭家店给你一套房子,给你出钱支持你在巴黎大道开一家美容店。条件是从现在起必须放弃郭存勇老婆的身份,和他的家庭井水不犯河水。我只管秩序,不管感情,你们私下里偷偷摸摸,只要不惹出乱子,就与我无关。”

  郭楚芳闷口了,一时难以权衡得失,不知该不该马上答应,更不想拒绝。

  林美棠却以一种欣喜的崇拜的眼光看着郭存先,这样处理真是太棒了。他们两人许多年来,就为了这样一种不清不楚糊渍麻黑的关系招来多少闲话,惹了多大的麻烦……郭楚芳一来可有做伴的了、挡风的了。

  见对方一时拿不准主意,郭存先又说:“今天晚上让林主任在宾馆给你安排间房子住下来,晚上好好想一想。如果不想留在郭家店,明天一早就回你的香港,我给你出路费。但丑话要说在前面,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以后不许再打着郭存勇老婆的旗号来郭家店闹事。”说完他一摆手,眼睛随即也低下来不再看任何人,那神情就像屋子里根本就没有别人。

  林美棠赶紧示意郭楚芳告辞,直到她们离开他的办公室,他坐在椅子上都没有再动弹,也没有吭声。 蒋子龙文集.5,农民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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