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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子的快乐

借景 蒋子龙 3188 2021-04-06 06:21

  临近春节,中国最主要的景观,就是——“回家”。

  各处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拎着大包小包,拥挤着、执着着,无论路途多远,行程多难,浩浩荡荡地往家赶。这时候举国上下、男女老少,“家”的观念变得最为突出,异常强烈。现代人平时四分五散,各忙各的,各顾各的,甚至有国外的社会学者提出当今世界已进入“无缘社会”,即亲缘越来越淡薄,家庭松散,家人疏离。而过春节了,也只有农历过大年才最像年,中国人是一定要回家的,无论如何都要在除夕之前赶回家,谁也不愿意在“一年将昼夜”的时候,成为“万里未归人”。

  家是什么?家就是年。回到家就是过年。至少在除夕夜,人们的心里只有家,只有家人。

  年是什么?年是家。过年的时候最需要有个家。有家才能过个囫囵年、过个好年!

  回家过年的大军或许还是以城市打工族为主力,却也包括了社会的各个阶层的各色人等,诸如有能力占住自己老窝,又到更喜欢的地方买房居住,过年是一定还要回到老窝的。平时家是越新越好,过年则是老家好。还有平时满世界飞的各类精英们,打拼、成功一定是在离开家的地方,过年却要带着孩子、配偶回到老人身边团聚。否则成功的意义何在?

  再有就是像我这样的人,到南方投奔孩子们过年。自当年我从农村考到天津上中学,后来又出去当兵,就背离了“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当自己做了父亲,自然就要承受子女远游的现实。眼下据说是数字化时代,抬脚动步都要算计一下,凡事需先考虑成本,前些年都是孩子回到我身边过年,那要花费五六张机票钱,因老伴天一凉就飞到南方享福去了,我去凑合他们过年只需买一张机票就行了。这个账一算,我老人家辛苦一点还是很值得。

  再说,人在年轻的时候,父母是家。等到上了年纪,儿女就成了你的家。

  但回孩子家过年,可是个力气活,需要大量置办年货,恨不得把自己认为好吃的和他们用得着的东西都给带去。不是孩子们真的需要这些东西,是我需要带给他们。

  过年就要有“货”,要想年过得好,就得当“吃货”。我们不是“舌尖上的中国”嘛!

  其实这就是年俗。过春节就要遵年俗,有“俗”才有“年”,越“俗”年就越有味儿。过年不要当什么“高级动物”,莫忘了人原本就是“低级动物”。正好我办年货的兴趣也多在进嘴的东西上,羊肉是带多少都不嫌多的,南方的市场上很难买到羊肉,偶尔碰见也是带皮的,没法吃。我到西北角回民区一名店,全是新宰的羊,整只地挂在大堂的横杠上,想耍哪个部位任顾客挑选。我先挑选了5公斤适合涮锅的“抹搭儿”和后腿上部的肉,切成薄片;前腿肉5公斤,炖着吃好;肋条上下选了八瘦二肥的肉3公斤,铰成肉馅;2公斤的上脑,炒着吃最香。还有山西的新小米5公斤,4个沙窝的大青萝卜,那真是掉在地上摔八瓣,脆而甜,20支天津大糖堆儿,按老习俗这是大年三十不可缺少的美食……

  差点忘了,临出发的早晨不能再去游泳了,早早地到市场上买回两大兜子新鲜的西红柿和黄瓜,打包的时候能带多少就算多少。这两样东西并非南方没有,而是质地和味道差远了。许多年前,社会上还时兴北方人到南方采买时髦的东西,可广东作家协会主席陈国凯先生和夫人,每到北方来临走时都要买一箱黄瓜和西红柿带走。我不解,广东并不缺这个。他们说没有你们这边的好吃。之前我也曾多次南下,大概是没有机会生吃,竟然没有留意它们味道上的差别。后来再南下住到孩子家里,生吃这两样原本就能生吃的东西,稍加夸张地说,那黄瓜有点像棉花套子,西红柿缺失了那种酸甜恰到好处的美妙。于是这两样也成了我南下必带的东西。

  有一次我跟老伴发牢骚,从前北人南迁是发配,如今却成了时尚,还形成一个“大潮”。但饮食习惯一时又怎么改得过来?害得我像骡子一样一趟趟往这边搬运北方最普通的东西。老伴嘲弄道:树挪死人挪活的道理你忘了?这个问题半个多世纪前雷锋同志就已经回答了,人活着必须吃饭,但活着不是为了吃饭。你至今还喜欢家乡饭,当年为什么要到天津念书?念书也罢,毕业后为什么不回乡?再说哪个孩子让你带这么多东西了,你不是贱骨肉愿意当骡子吗?

  孩子们也觉得我每次南行的行李太重了,除去交付托运的,还要手提肩扛,他们奇怪:这么多东西是怎么折腾来的?殊不知我当骡子是很有经验的。过去一进年关,老家的牲口棚和料槽上都要贴“喜”,或用红纸写就的“六畜兴旺”“槽头吉庆”,人和牲畜是都要过年的。在我家的所有牲口当中,我最尊重那头大青骡子,好像只能用“尊重”,而不敢用“喜欢”来形容我的感觉,当时我还太小,没有亲近或喜欢它的资格。我可以独自骑牛、骑驴,却爬不到骡子背上去,它虽然脾气不错,却有一种大牲口的高贵,令我望而生畏,不敢放肆。除非某一天我表现比较好,还得父亲和哥哥们高兴,托我上去骑一会儿,那感觉真是不一样,比所有人都高出一大截,有“一览众山小”之慨。

  大青骡子在我家的地位甚至高于一般的家庭成员,因为它太重要了,力大、好使,下地或拉车的重活都是它打头。每逢下地或套车之前,我大哥总是抓一把黑豆放到骡子嘴边,看着它不紧不慢地享用这特殊的零食,而其他牲口绝对没有这种待遇。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知道了黑豆的营养价值,一头那么猛壮的大骡子,吃一把黑豆就可以精精神神地干半天重活。前些年有高人告诉我一个妙方,醋泡黑豆可强身健体,我虽然对近年来铺天盖地的养生诀窍心存疑虑,却立刻就接受了醋泡黑豆。每天早晨去游泳之前吃一勺,而且在吃黑豆的时候常会想起大青骡子,下水后果然觉得身上长劲,常有游完千米还不过瘾的感觉。

  有位经典作家说过,没有人能逃离童年的影响,对那头大青骡子的印象就伴随了我大半生,时不时会想起它,有时甚至自觉不自觉地以它自喻,觉得自己很像一头骡子。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1979年第一次出国,那时虽然能兑换的外币不多,但在国外能买得起的新鲜东西却不少,把所有带出的钱花光用净,到回国的时候兜里连一个钢镚儿都不剩了。到北京下飞机,然后乘汽车转火车挤公交,将大包小包驮回家,当老婆孩子围过来打开箱子的那一会儿,才知道出国的最大快乐不是出去见世面、开洋荤,而是回到家的那一刻。似乎就在那时候,也体悟到了骡子的快乐。

  过年当骡子也如此,儿子把我从机场接回家,全家人正在忙乎晚饭。我一进门,他们什么活都停了,全拥过来问这问那,老伴的第一个动作却是打开箱子,有些东西要放进冰箱,有些东西实在馋得慌马上就可以吃。不大一会儿,一家大小每人手里举着个大糖堆儿,孙女已经长大,吃得很优雅,但竹棍儿上的糖葫芦却消失得很快,小孙子连腮帮子上都粘着糖渣……这就是我过年的高潮。

  晚饭后切开一个青萝卜,咬一口嘎嘣脆,消食败火,大家吃得开心还因为它是我千里迢迢从北方带过去的。以后每吃一样我带去的东西,孩子似有意无意地都会造出一个句子:“这是爷爷从天津带来的。”我做爷爷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等到我带去的东西快吃光了,我也该回天津的老窝了,读书写作过自己平静的日子。每天晚上有喝两盅的习惯,有时进入微醺状态,想孩子想得厉害,就借着酒劲叫着他们的名字高喊两声。一到这时,也格外盼着快点再享受当骡子的快乐。

  2015年2月 借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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