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男人的跪
郝武长挺过来了,身体恢复得很快,连武桂兰都感到惊奇。
在他身上用药如常胜将军布兵,指哪儿打哪儿,见效特别明显。原因其实很简单,他以前根本就没有认真治过自己的病,长这么大也没有吃过几回药,身体接受药力格外敏感,自然就能事半功倍。
还有一个原因,郝武长自小就没有人拿他当人,长大了也是狗里狗气,嘎古溜丢,到处招人嫌,日子过得更是饥一顿饱一顿。来到下古林医疗站,所有人都同情他,把他当成重病人,病虽然重一点,却还是个人。让他白吃白住,还白给他治病。他再没有心,受了人家如此重的恩德,也不能一点感觉都没有。他过去再不是东西,在这种境况下也不能再不把自己当人看,就是装,也得装成个好人的样子。他身体的底子原本就很好,除去肺里烂了个洞,没有别的毛病;现在生活有了规律,一天三顿饭,顿顿都能吃饱,整个人就像气吹的一样,一天比一天地壮实起来。
郝武长以前是个懒蛋,还可以说是个坏蛋,但他可不是傻蛋。过去他一直活在仇恨里,他几乎是恨一切人,因为他被所有认识的人伤害过,他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想真心为别人好的。于是一事当头,先恨别人,他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怨天尤人!在生活里要培养仇恨是再容易不过了,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天然地彼此仇恨。在这里他感到陌生,心里戒备着,却又有求于人,一种求生的本能驱使他动了心思,要买好焦家的人,那就真做得出来。从能下地活动了他就开始实践自己的诺言——帮着医疗站干活。收拾屋子,打扫院子,切药,晒药……他是穷光蛋,没有钱,但他有力气。随着身体的逐渐强壮,他干的活儿也越来越多,搬搬扛扛,跑跑颠颠,每天先得把水缸挑满,凡卖力气的事都不能少了他。不要说还是一个医疗站,就单是一家人过日子,每天睁开眼就有多少事情要干!这个家里焦安国一走就没有年轻男人了,需要动力气的事还真不少,只要郝武长想干,很容易就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他的眼睛又格外留神武桂兰和焦最婵,只要她们做事,他准会在旁边出现。看她们要做饭了,他就帮着抱柴火烧火;看她们要给病人换药了,他就帮着拿药端盘子当下手。有这样一个高高大大、弯腰弓背的家伙自觉自愿当小工,还格外有眼力见儿,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很快就赢得了焦家人对他的好感。
郝武长的优势还不单是脑瓜儿好使,更灵巧的是两片薄嘴唇,能说会道。但他不是对所有人都卖弄自己的嘴皮子,在焦起周、武桂兰面前,只装傻充愣,闷头干活,不多说乱道。而当只有焦最蝉一个人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变得活泛了,身上又有了那种熟悉的感觉,兴奋,害怕,急不可耐,像有一股电流刺激着他的手臂和双腿,五脏六腑一齐向里收缩。这时候他就非常想表现一下自己,想卖弄点什么……
有一天上午,焦起周和武桂兰都出去了,只有焦最婵一个人给病人换药。郝武长换好药以后,就到院子里和泥,一个人动手垒那间许多天以前焦起周和儿子砌了一半的准备存药的小房子。这个活儿早就叫郝武长看在眼里了,这可是大工程,他得选择一个恰当的时机来干这件事。
当焦最婵给病人换好药出来时,见郝武长只穿着单裤单褂,泥泥水水的,折腾得满头大汗,她吃了一惊:“咳,这怎么行?”
郝武长装傻一笑:“怎么不行?你说我干得不好?”
焦最婵一着急,脸蛋红得像水粉画出来的:“不是说你的活儿干得不行,我是说你一个人怎么干得了这么重的活儿?”
郝武长牛气轰轰,越发地要显摆自己:“干不了?开药治病我干不了,粗活儿累活儿没有我干不了的!”
“那我帮你。”焦最婵放下盛药的托盘。
郝武长动作夸张地拦住了她:“这不是你干的活儿,你要干我就不干了。我是为了帮忙,不是给你添乱。武院长不在家,你快干你的正事去吧!”
焦最婵原就单纯得好像失去了社会性,一听这话,实实在在地被郝武长感动了。她嘱咐说:“你的病还没有全好,可悠点劲儿,别再把身体弄伤了。”
“没事没事,你当我是纸糊的呢?”焦最婵的关心极大地鼓舞了郝武长,他索性放下手里的土坯,要好好地过过嘴瘾,他好久没有在大姑娘面前逞能了。只要他说着话,焦最蝉就不会离开,就得面对面地听着他白话:“干这点活儿不算啥,我承包砖瓦窑的那阵儿,活儿才叫重哩!刨土、和泥、做坯,晒干后装窑,再烧成砖,完后还要出窑。那狗日的活计真不是人干的,偏偏那年雨水稠,得经常半夜三更起来盖砖坯,老天就像裂成了两半儿,大水就从头顶上往下倒,在我头上又是打闪,又是炸雷,还好没有叫雷把我给劈了!要不我就看不到你焦大夫了,你焦大夫也不会认识我,这时候在这儿干活儿的就是另外一个人啦!”
焦最婵听他讲得有趣,就笑了:“你们那里很苦,是吗?”
“苦,比瓜尾巴还苦,你一个长在福窝里的女大夫是没法想象的。”郝武长龇牙咧嘴,表情滑稽:“山里人苦就苦在抬头都是山,出门就爬坡,往地里送车粪,屁股撅得跟炮眼儿一样,肠子都能给累断!”
焦最蝉扑哧一声又被逗笑了。
屋里的病人听他讲得热闹,也站到院子里凑趣。
郝武长更来了精神:“山里人不光苦,还傻。我们庄上有个狗二,养了条小牛长大了,就训练它干活儿。先让他爸爸牵着下地,需要往左的时候他就在后面喊,‘爸往左点!’需要往右拐了他就喊,‘爸往右拐!’练了几天,小牛很听使唤,狗二就自己下地了。到地头给牛上好套,‘呀喔’地怎么吆喝牛也不动弹,气得他抡起鞭子猛抽牛屁股,牛性子上来,差点没挣断套绳踢伤了他。他蹲在地头想了好半天,训练得非常听话的小牛今天为什么不听使唤了呢?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主意,重新整好牛套,看看四外没有人就大声喊,‘爸,走!’那牛果然就向前迈腿了。看见小牛走偏了,他就在后面喊,‘爸,往左点!‘’爸,往右点!’那牛十分听话。狗二不禁破口大骂,‘该刀杀的贼牛,我不管你叫爸,你就不听我使唤吗?’”
满院子的人都被逗得哈哈大笑,一个病人刚笑了两声就弯下腰咯出血来。焦最婵赶忙扶他进屋。
郝武长讲得兴头正高,他有一肚子这种连荤带素的笑话,一气儿可以讲上多半天。可见焦最婵一走,他就没了精神,只好转身继续去干自己的活儿。
快到中午了,武桂兰才回来,看见准备存药的小屋子已经搭起来了,郝武长正站在梯子上铺顶子,有两个快要出院的病号站在下面给他递板子。她心里发热,又不敢大声招呼郝武长,怕他分神有了闪失,就进屋帮着最婵做饭,捎带着烧了一锅热水。
等郝武长铺好屋顶从梯子上下来,武桂兰亲自盛了一大盆热水端到院子里。而那两个打下手的人只用和泥的凉水洗了洗手,便进屋去吃饭。郝武长也不好意思用那盆热水,低下热烘烘的脑袋就想往那个凉水桶里扎。武桂兰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了他的袄领子:“你这孩子,不要命啦!”
郝武长嘻嘻一笑:“太热了,想痛快痛快。”
“出了一脑袋汗,叫凉水一激,很容易坐下病。”
“没事,在家里常这么干。”
“你要知道自己是大病刚好,而且还没有彻底好利索,根本就不该干这么重的活儿!”
“武院长,您老对我实在是太好了!”郝武长说的倒是真话。“我亲妈活着的时候都不怎么管我,从小就没有人疼,倒是来到您老的身边……不怕您老笑话,我有了一种找到娘的感觉。我有件事想求您老,不知您老肯不肯答应?”
武桂兰被郝武长一口一个“您老”地说得有点心热,又有点不很自然:“什么事?你说。”
“我想认您老做干妈,求您老收下我!”郝武长扑通又跪下了。
这家伙个子挺高膝盖挺软,说跪就跪。来到下古林才几个月的工夫,这已经是第二次给武桂兰下跪了……
男人的脚,本应该撑在身子底下,有了危险两脚躲到旁边晾起来就是个“跪”字。人通常都是在有所祈求或遇到危险时才会下跪,如参禅拜佛,祭奠祖宗,还有死了爹娘、谢罪、砍头等等,那是不跪不行的。总之是不管基于什么动机,一个男人能主动跪倒,要比握手、赔笑和说几句好听的话更容易让对方感动。
在日常生活中纯正得几近透明的武桂兰,哪里料到郝武长还会有这一手,一时惊慌失措,倒比跪在她面前的男人更紧张,生怕有人一步闯进来看见,这叫怎么一档子事啊!她急忙压低嗓子说:“快起来,有话慢慢说,叫人家看见,这像什么样子!”
她怕人看见,这就更好办了。郝武长想到这儿就更不怕了,直挺挺地跪着不动,仰脸看着武桂兰,嘴里叫得顺溜而又亲热:“干妈,您老就给我这个面子吧!我只有成了您老的儿子,您老才不会对我那么客气,我也才能全心全意地报答您老啊……”
事到如今,不找个台阶下也收不了场,武桂兰拉住郝武长的胳膊,想把他搀起来:“孩子,起来吧,你冷静点好吗?”
一听到武桂兰的嘴里吐出了“孩子”两个字,郝武长就更激动了:“妈,您老认我啦!”
说着,他趴到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头,然后才站起来。
武桂兰稳住了神,想结束这场戏:“武长,你的心意我理解,从小是苦孩子,缺少家庭温暖,精神上渴望亲情和安定。但是,你在这儿治病,我们对你关心是很正常的,医生的职责就是救死扶伤,医疗事业说到根儿上也是慈善事业。你千里迢迢来到下古林投奔我,能这么快就恢复健康,我这个做医生的已经很满足了,总算没有让你白跑这一趟,心里也很高兴。医生与病人之间有情谊是正常的,但没有必要认什么干妈、干儿,那就把挺好的事弄得庸俗了。你所花的医药费,我做主全免啦!你的病也治得差不多了,带着点药完全可以出院了,愿意今天下午走都行,今天来不及明天走也行,回陕西老家去吧。年轻人应该成家立业,别为了这些婆婆妈妈的事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郝武长突然哭了,抽抽噎噎:“干妈,您老的话让我受不了。我若回了陕西,不说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您老了,反正再想见您老也不那么容易了,我这颗心能安得下来吗?郝武长可不是那号知恩不报的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您老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穷了点,可我有一身好力气,眼下您老这里人手紧张,正缺能干重活儿的人,就让我留下来吧,我会卖命干的。只有两种情况才能赶我走:一种是让我干一段时间,您老觉得我所干的活儿跟医药费可以相抵了,再赶我走不迟;还有一种情况,您老看我不是干活儿的坯子,或者把活儿干坏了,您老赶我走,我连个屁都不放,立刻卷铺盖卷儿!”
一个不沾亲不带故的男人,这样流着泪求一个女人,一般是不会再被拒绝了。武桂兰的心早已经软了,也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推托这件事,就只有含含糊糊地先应下来:“哎呀……你要是执意不肯走,那就先留下来吧。反正这里的条件不好,你跟着我们只会吃苦,以后什么时候想走都可以。”
见武桂兰到底还是点了头,郝武长更长了精神,急忙表白决心:“干妈,看您老说到哪里去了!我大话不多说,往后您老就看我的表现吧!”
武桂兰毕竟还不习惯一个病人突然张口闭口地管自己喊干妈,就先回屋里了。郝武长长长地喘了一口大气,今天这一上午的傻力气可没有白卖。他跟焦家的关系有了突破性的进展,说句不要脸的话,自己现在可以算半个焦家的人了,也就是说,能当这医疗站的半个家了!
他抑制着满心的欢喜,草三潦四地洗了把脸,也回到自己的病房去吃饭。
武桂兰回屋一屁股坐到热乎乎的锅台上,看着女儿里里外外地忙乎,她却一点干活的心思都没有。不知为什么,收了个干儿子理应是高兴的事,可她心里像捣蒜,老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细想想,郝武长这个人除去文化低、家里穷,倒还不错。其实文化低有文化低的好处,不敢自高自大,知道尊敬人;穷也有穷的好处,能吃苦受累,知道好歹。既然挑不出他有大毛病,为什么当了这个人的干妈还这么不自在呢?充其量不过是认他做个干儿子,又不是自己的骨肉,好了就在一起多待几天,不好了就叫他走人嘛!
武桂兰正胡思乱想,院子里自行车响,是焦起周从县上回来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之所以紧张,是不知道丈夫会怎么看待这件事。一个医生认病人为干儿子,张扬出去,总有点不太好……
焦起周支起自行车,没有马上进屋,而是站在院子里上上下下地打量新搭成的小房子。为了盖这间小屋,他砸伤了手指,还闹得父子间别扭了好长时间,这是谁抓他不在家的空儿就给盖起来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安国,可能是儿子回来了,他心里一定是为盖房子砸伤了父亲的手不安,一个人偷偷把房子盖好算是给老爸赔罪。他心里一阵高兴,进屋就问:“安国回来啦?”
武桂兰诧异:“今天才星期几呀,安子怎么能回得来?儿子刚走了两天你就又想啦?”
这下轮到焦起周诧异了:“那药房是谁搭起来的?”
“郝武长。”
“是他?”焦起周心里也一动。
武桂兰紧接着就把认干亲的事学说了一遍。
焦起周不以为然:“老娘儿们就是老娘儿们,怎么能干这种事?咱们治好了那么多的病人,今天这个认你做干妈,明天那个认你做干娘,你能招呼得过来?”
武桂兰笑一笑:“目前不就是这一个嘛!”
“以后再有人仿效呢?”
“只此一遭,下不为例。”
焦起周也笑了:“行啊,只要你高兴,反正人家认的是你,与我无关。”
“你倒推得干净,哪有认干妈不认干爹的?你想逃也逃不掉啦!”武桂兰终于松了口气,开始张罗着摆桌子吃饭,顺口又问了一句:“你可到卫生局去了?”
焦起周叹了口气:“哪能不去呢,我没有找到姓郑的主任,就问他下面的一个人,我们的报告递上来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有下文?那家伙口气不善,叫我回家等着,很快就会有下文的!我估摸着不大妙……”
当工人的新鲜劲儿一过,焦安国开始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在矿上还真不如在家里有意思。在家里这个时候色彩最丰富,从麦收到秋收,是农村的黄金季节。可矿上有什么呢?焦安国分配在选矿厂送料车间,分三班看守运送矿石的输送带。当工人除去能占个工业户口的指标,按月挣到点工资,一个最大的诱惑就是能够学到技术。成天看输送带有什么技术?长着眼睛就能干。倘若一辈子就干这个,怎么受得了?如果说学医太艰深枯燥,那么在矿上当工人就只枯燥而不艰深。
选矿厂设在大山的夹缝里,三面是山,左面有几排单身宿舍。上班看滚动的碎石头,下班回到宿舍面对四周凝然不动的大石头,时间长了自己会不会也变成石头?
父亲算是说对了,他临来的时候再三嘱咐,要安心矿上的工作,不能三天两头地往家里跑。他可不是三天两头,而是每天都想往家跑。之所以没有天天把想法变成行动,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说话算数的男子汉,让父亲知道他对儿子的估计并不总是对的。于是,他就强打精神熬着,每个月才回家一次。
上白班的时候还好混,车间里人多,各种各样的事情也多,即使闲着,在旁边听着师傅们天南地北、有影儿没有影儿地神聊一通,几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轮到上夜班就不那么好受了,到十二点吃完夜宵,值班的师傅要睡觉,就让焦安国一个人看守输送带,以便有了故障好拉闸停机,免得酿成大事故。可故障并不是经常出、班班出,有时一班出好几次,有时几班不出一次。焦安国倒是盼着多出故障,一出故障就要忙乎一阵子,人一紧张也就不打盹儿了。如果老也不出故障,就他一个人呆呆地守着那台笨头笨脑的送料机,长时间听着一种单调的响声,沙啦啦——啦沙沙,啦沙沙——沙啦啦……又怎么能不困呢?
这样熬了几个夜班,他觉得太难受,也太傻了。
不就是输送带一有异常现象要报个警吗?何必非用一个大活人不错眼珠地死盯着!他开始在车间里搜寻电器材料,本车间没有的到别的车间去找。那个年代,无论什么工厂都是聚宝盆,没有找不到的东西。
一有事干,他反而觉得日子好过得多了,断断续续用了一周的时间做成了“送料报警器”——安装在输送带旁边,一块感应片,像手掌一样贴在输送带的背面,一旦输送带发生异常,比如停止运行或剧烈震动,警报器就会大叫起来。
这本来是件好事,技术革新嘛。但焦安国却不敢声张,他刚进矿几个月,怕被人讥笑为出风头,不安心本职工作。更主要的是他搞这个玩意儿的动机“不纯”——自动报警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提高劳动效率,实际上它也与劳动效率无关,只是能保证在上夜班的时候自己也可以跟师傅们一块儿放心大胆地睡太平觉。若是让人知道了他的这个想法,岂不是给自己找病?闹不好反会被人指责为好逸恶劳……
轮到他顶班的时候,就把报警器装上,下班前再把它收起来放进自己的工具箱。有一天快要交接班的时候,工会一个人来找他,听说他会修理收音机,就拉他到厂部广播室去了,因此他就忘记了拆下自己的报警器。
接他班的人中有一位从临汾来顶替父亲上班的女徒工,叫卓欣运,是个极其认真负责的姑娘,不论白班还是夜班,都能聚精会神地盯紧送料机。她跟焦安国的想法正相反,对自己的岗位很满意,甚至还有一种自豪感,既责任重大又不很辛苦,比起采矿、冶炼可轻松多了。她接班后仔细检查输送带,自然也就发现了焦安国的报警器,问谁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幸好这时候大家脑袋里的那根阶级斗争的弦已经松弛了,才没有人把它当成定时炸弹!但也不可能还允许把这样一个谁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家伙原样放在输送带上,卓欣运便先拔下报警器的电源,然后拆下它丢进了垃圾堆。
等焦安国修好了广播室的收音机,在回宿舍的路上,猛然想起了自己的报警器,急忙掉头往车间跑。他进了车间就直奔输送带,可围着它转了三圈也没有看到报警器,心里登时就凉啦!
他慌慌张张的样子让人感到奇怪,卓欣运迎住了问他:“你找什么?”
焦安国不想说出自己的秘密,连头也没有抬:“不找什么。”
卓欣运似乎认出来了,眼前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就是跟自己前后脚进矿的。但两人从没有说过话,更不知道他的名字。就问他:“你不找东西还在这儿转悠什么?”
“我也是这个车间的人,在这儿转悠转悠还不行?”焦安国的眼光从输送带底下抽回来,开始打量这个多管闲事的姑娘,就觉得眼前一亮。在这叽里咣当到处都是矿石的车间里,他真没有注意还有个这么干净好看的姑娘,同样是一身蓝工作服,穿在她身上就特别贴身合体,透出一股清爽的麻利劲儿。
她脸庞丰满美丽,嘴唇的线条格外优美,鼻子雅致,上面架着一副白框眼镜,越发显得文静脱俗。焦安国发愣的样子,再加上他身上那套上夜班的行头,把卓欣运给逗笑了。她的笑如微风掠出的水纹,在脸上荡漾开来。
因为中条山的夜里很凉,焦安国还要睡觉,所以上身穿了一件黑不溜秋的破棉袄,扣子全没了,外面系着一根电线,下身是松松垮垮的蓝帆布工作裤,吊儿郎当地挽着裤脚,活脱脱一副小要饭的打扮。
姑娘一笑,焦安国越感到发窘,没有心思再寻找报警器,转身离开了车间。
离开了又后悔。他其实很想跟这个姑娘在一起多待一会儿,至少应该问问她叫什么名字,是哪儿的人,每天下班是回家还是住在矿上。看样子她是城里人,不是城里人不会有那样的风度,更不会对他能有那么大方的眼光和笑容……
自己既然想跟她接近,为什么又这么快地逃开呢?当时他紧张,手足无措,浑身别扭,只有快走。突然,他在心里很瞧不起自己。也恰恰是在这一刻,他的另一个层面上的某种意识却苏醒了……
夜里上班后,焦安国怀着一线希望又到处翻腾了一遍,问题是他不知道报警器是被别人丢掉了,还是被人有意藏起来了。在这么大的车间里,不要说是故意藏起来,就是想找到一件别人丢弃的东西也太难了!与其大海里捞针耽误这瞎工夫,还不如重新再做一个。有了做第一个的经验,再做第二个就很容易了。
也是合该他露脸,新的报警器安上不多一会儿,输送带就被卡住,由于他的发明真的能及时报警,师傅们抢修及时,避免了一场事故。可他的宝贝玩意儿再想保密也保不住了,师傅们报告给车间,车间报告给厂部,他的报警器就成了送料机上的一部分,永远固定在输送带上了。厂部的大喇叭里广播了他的事迹,还说技术改造办公室已经决定要奖励给他八十元钱。
当时的八十元对焦安国来说就算是一笔大钱了,可他自己没有听到广播,也不知道到哪里去领这笔钱,时间一长,就乌漆麻黑地打了水漂了!
可有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忘不掉这件事,那就是卓欣运。
她碰巧听到了高音喇叭里是怎样表扬焦安国的,也听到了师傅们对他的议论,看看现在合法安装在输送带上的报警器,她知道那天早晨自己拆下来丢掉的那个东西就是试验中的报警器,再想想那个身穿破棉袄,拿一根旧电线当腰带的小伙子,明白了那一定就是焦安国。
她老想找个机会向他表示一下歉意。可这样的机会还真不好找,别看每天她都要接他的班,可交接班是班长的事,这时候该下班的工人就去洗澡换衣服,该接班的工人也在自己的更衣室里换工作服。男女更衣室相隔很远,相互真还难得能碰上一面。其他时间就更是谁也见不到谁了,他上班她下班,他下班她上班。
但是,大家毕竟是在一个矿区工作,只要存心想见面,机会还是找得到的。
卓欣运打听到,焦安国外号叫小安子,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不爱交往,不上班的时间就躲在宿舍里瞎鼓捣,能自己装电视机,修无线电。同一班的年轻人没事都愿意凑到他那儿去,他有个很好的收音机,可以听歌。矿上的生活很单调,不知几个月才放一次电影,如果赶上正在上班还看不了,工人们平时的娱乐活动就是听听矿区的高音喇叭。焦安国能让大伙儿听到大山外面世界的各种信息和声音,可想而知,这对年轻人会有多大的吸引力!
卓欣运选了一个刚开始倒夜班的日子,上午可以不睡觉。焦安国是上中班,上午也没有事。她拉上一个同班的姑娘做伴,来到男工宿舍。焦安国房间的门敞着,老远就听到了音乐声和劈里啪啦跑腔走调的唱和声:
池塘边的榕树上
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
……
两个姑娘走到房门口,看到里面横躺竖卧的都是人,挤满了三架双层的单人床。趴着的,坐着的,你靠着我,我压着他,摇头晃脑跟着唱的,闭着眼睛瞎哼哼的,嘻嘻哈哈胡打乱闹的……录放机放在靠门口的双层床的上铺。
房子的最里面,对着窗户有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台老式的大收音机。焦安国头上戴着大耳机子,弓着腰,在专心调试。由于他脸朝窗户背对着门口,没有看见来了稀客。旁边一个小伙子用胳膊肘捅捅他,并向门口努努嘴。他摘下耳机,大转身才看见了两个姑娘,心里一动,仿佛被电了一下。
其中那个戴白框眼镜的姑娘他是认识的,这天她穿了一件湖绿色的棉质衬衫,下身是浅色印花直身裙,更显得素雅、娴静。他看着姑娘,姑娘看着他,屋子里这么多人,他并不知道姑娘是来找谁的,一时不知该不该搭话。
可老这么僵着又很难受,焦安国毕竟是这个房子的主人,就吭吭哧哧地先问了一句蠢话:“有事啊?”
这不是废话吗?没事人家到你这儿来干什么?
卓欣运大大方方地迎住了满屋子探询的眼光,这种场合很难向焦安国说那些早就准备好的道歉话了,就随机应变地改了话题:“老远就听到你们这里很热闹,像个俱乐部似的,我们就凑过来,也想听听歌儿。”
快请坐,快请坐!小伙子们忙不迭地腾地方、让位子,变得兴奋又有点拘谨。在床上一溜歪斜没正形的青年工人也全都坐了起来,几个人同时抢着问:“你们想听什么歌儿?”
两个姑娘在靠近门口的下铺坐下了,还是卓欣运说:“什么都行,你们愿意听什么,我们就跟着听吧。”
焦安国从自己的床头捧过来十几盘磁带:“你们自己挑吧,想听什么就放什么。”
卓欣运一愣:“这么多啊!是不是用发明报警器的奖金买的?”
屋里的其他人插嘴了:“什么奖金?狗屁,全是糊弄人的!当时说得挺好听,这都过去快一个月了,连奖金的影儿还没见到呢!”
卓欣运不相信:“这么大一个矿,已经公布的事情还能再缩回去?”
“如今的头头,‘拉出来又坐回去’的事儿可太多啦!”
卓欣运侧过脸问焦安国:“你去领过吗?”
焦安国只摇了摇头,好像并不喜欢谈论这件事。
卓欣运却很认真:“你为什么不去领呢?”
焦安国无奈地一笑,仍旧不想多作解释。这副漫不经心又有自己蔫主意的神态突然引起了卓欣运的好感,心里像有根弦被拨响了……
又是别的哥们儿替他回答:“厂部应该给送来,发奖发奖,哪有叫本人去要奖的!”
卓欣运记在心里,没有再多说什么,坐着听了几首歌就拉着同伴出来了。她让同伴先回宿舍,自己找到厂部技术改造办公室,想替焦安国领回那笔奖金,这不比光空口向他道个歉强多了吗?
“技改办”的人听她讲明了来意,斜眼打量着她问:“焦安国自己为什么不来?”
卓欣运却一点也不憷:“他不敢来。”
“不敢来?心里莫不是有什么鬼?”
“他脸皮儿薄,怕你们说话不算数,领不到奖金反倒让大伙儿笑话一顿。”
“你的脸皮儿不薄啊!他为什么要找你来替他领?”
姑娘再冲,听到这话脸也红了:“我跟他是一个车间的,我们都听到广播了,领导应该说话算话!”
“这是谁在埋怨领导说话不算话?”前不久刚升任副矿长的孙良贵,陪着妻子温妙群一步跨了进来。
“技改办”的人赶紧起身让座,一口一个孙矿长地叫着。孙良贵却黑虎着脸径直走到卓欣运的跟前,眼角竟非常难得地出现了笑纹:“我知道你今天倒夜班,刚才先到宿舍去找你,你同宿舍的人说你到厂部来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由于父亲的关系,卓欣运认识这位孙副矿长,并且还不算生疏,就从从容容地把事情的缘由说了一遍。
“技改办”的主任一看副矿长跟这个小姑娘这么熟悉,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先忙着做解释,不是他们不给钱,而是焦安国没有来领;同时吩咐另一个人拿出奖金,让卓欣运当面点清,然后在一张单子上签了名字。
孙良贵对“技改办”的人说:“你们知道她是谁吗?她是咱们矿上的老劳模卓工长的闺女!”
“技改办”的人有些夸张地表达着自己的惊讶:“哦,怪不得呢,是有股冲劲儿……”但很难说这都是恭维。
就在屋里的人闹闹嚷嚷拿钱办手续的过程中,温妙群的眼神儿始终没有离开过卓欣运。她不像孙良贵,以前见过这个姑娘,而是今天第一次看到,她要仔细地端详端详。见人们正事谈完了,温妙群便走近卓欣运,用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小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由于声音轻细文雅,卓欣运居然没有听清说的是什么。其实是温妙群过分亲热的动作让姑娘有点不自在,却又不敢闪开。姑娘已经猜到这个漂亮的女人是谁了,她漂亮得能对人构成一种压迫感。
温妙群今天穿的是纯白衬衫,外面还套了一件拼着暗紫花纹的小背心,恰到好处地裹出了她那还能在男人心里掀起滔天波澜的身材,又显出了一种娇弱、一种高贵和矜持的风韵。屋里人都看得出,这位矿上的美夫人对卓欣运格外亲近。只见她附在姑娘的耳边继续悄悄地说着:“你的眼睛很漂亮,为什么要戴个眼镜儿呢?是眼睛真有毛病,还是为了好看?”
卓欣运借着转身要看着温妙群说话,挣脱了对方的胳膊,有些幼稚地问:“还有为好看戴眼镜的吗?我是近视。”
“多少度?”
“一百七十度。”
“啊,很低嘛。”温妙群像相亲一样问得很仔细,又很体贴:“上夜班习惯吗?”
“习惯。”
“干活儿可要小心,千万别碰着自己。”
卓欣运越来越不自在了,就没有再搭腔,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技改办”主任看出了名堂:“嫂子,这么关心,是不是想叫小卓给你当儿媳妇?”
温妙群已经相中了,因之喜不自胜:“对啦,我可告诉你们,老卓师傅早就答应把他的女儿嫁给我儿子,你们可得给我好好地照应着点,欣运要是哪儿伤着碰着了,我可不饶你们!”
“这没问题,叫矿长发个话,把她调到科室来吧!”
“先等等。”温妙群又亲热地抱住了卓欣运的肩膀,说:“咱们走吧。”
“去哪儿?”卓欣运满脸涨红。她想起父亲好像确实跟母亲提过这件事,可全家人都当是开玩笑,她更没往心里去。现在竟当着这么多人谈论这种事,真让她脸上挂不住,口气也变得更不自然。
温妙群说:“到我家去吃饭。”
“哎呀,不行……”卓欣运一阵紧张,话说得又急又快,“谢谢孙矿长,谢谢阿姨,我得快回去给焦安国送钱,他还等着上中班哪……”她一边说着,身子就退到了门口,话一说完,扭身就出了门,不等孙良贵再说话就没有影儿了。 蒋子龙文集.4,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