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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城里的病人

蒋子龙文集.4,空洞 蒋子龙 14093 2021-04-06 06:21

  破家值万贯。

  武桂兰原来想得挺好,有些没用的东西能扔就扔在下古林,不再往运城带了。可真到了搬家的时候,没有多少是舍得扔掉的,摸摸哪一样都觉得还有用,破破烂烂的,在大门口码了一大垛。

  还不到晌午,运城的卡车就到了。装车主要是靠焦安国和郝武长,光药就装了多半车厢。不管别人怎么看,说是破烂儿就算是破烂儿吧,只要他们自己认为是贵重一点的就放在底下,不值钱的玩意儿摆在上面,路上颠簸,就是给甩掉了也不至于心疼。

  这是焦安国的主意,郝武长不同意,不同意也得按安国的主意办,因为这毕竟是焦家在搬家,而不是郝武长在搬家。很显然,他们两个人相互不喜欢,却又不得不容忍对方。焦安国厌恶自己的姐夫是明的,而且还有点理直气壮。郝武长不喜欢内弟是暗的,似乎是无来由地出于一种本能的排斥。可他们仍旧得在一起,只要焦安国从矿上回来,就得跟郝武长在一个锅里搅马勺。这大概就是人的无奈,许多家庭许多单位,不也是如此吗?感情是感情,关系是关系,关系并不是全由感情确立的。一旦被确立了某种关系,相互喜欢不喜欢感情上合得来合不来,就都得服从这种关系了。姐夫和小舅子又算得了什么?喜欢就多看两眼,不喜欢就少看两眼。而焦最婵对郝武长,她自己看着恶心,别人也看着恶心,还不照样成了夫妻?喜欢也得天天看,不喜欢也得天天看!

  焦起周留在运城筹建新家和新的医疗站,可想而知他会有多忙,没有跟车回来参与搬家,下古林的事里里外外就都由武桂兰照应。她还有一项主要的责任,就是照顾好从运城来的卡车司机。老话说,连衙门口的门墩儿都大三辈儿。这辆大卡车可是人家王尔品给找的,真是帮了大忙。要不然这么多破烂儿。怎么弄到运城去?若是租车搬运还不知要花多少钱哪!这下可好了,既省心又省钱,只要给司机买一条烟,中午和晚上管两顿饭就行了。武桂兰实实在在地又一次感受到了权力的威力,当官的要害你是一句话,要帮你也是一句话。她只是还没有想通王尔品为什么会这么好。是要当专员了,想事事处处都给人留下好印象,还是看尚德堂老先生的面子?

  看起来又不像,她和焦起周第一次进城上访的时候,人家对他们也很不错嘛,这说明王尔品天生心眼儿好。当官的也各式各样。平头百姓想要干成点事有多难啊,没有贵人相助绝对不行。尚德堂是他们家的大贵人,王尔品也是他们的贵人。以前多灾多难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没有真正认识当官的,或者说认识了也没能处理好跟他们的关系。等到了运城安定下来,她一定要跟起周好好商量一下,怎么感谢这些贵人,让孩子们永远记住这些贵人的好处。

  焦最婵蒸了一大锅戗面馒头,底下熬了半锅白米绿豆粥,炒的肉丝粉条、白菜豆腐、油炸小干虾米,还有一碟香油葱丝拌咸菜。这是他们在下古林的最后一顿团圆饭,再加上即将进城的兴奋,一家人陪着司机吃得热热闹闹,整个一顿饭的话题就是运城。

  他们身上都贴着农民的标签,除了安国,其他人至今还是农业户口,却就要生活在运城啦!在他们目前的视野里,运城才是真正的大城市。跟运城相比,原田算什么?不过是个小县城。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而且是往高处走。他们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连懒鬼郝武长这两天都变得又勤快了,他也意识到自己就要成为城里人了。对一个中国的农民来说,还有什么比能到城市里生活更让他神往和激动的呢?

  唯一在饭桌上没怎么说话,眼里还好像老汪着泪的,是已经改姓王的最红。在她小的时候,焦王两家都住在矿上,焦家的生活不如王家的生活好,她还不大懂事。时间飞似的就过来了,家里人搬到了属于乡下的下古林,她却仍旧住在城市般的矿区里,什么时候想了都可以跑过来,心里也没有觉得太难受。这一次可就不一样了,是真正和家里人的分别,让她体会到改了姓的孤单和不幸。她已经在上小学六年级,是个敏感且心思很深的孩子,她开始憎恨自己的亲生父母,羡慕和妒忌姐姐妹妹。可她又不愿意这样,她不想恨父母和这一家人……

  安国安慰她:“矿上不是还有我嘛,没事就到我宿舍来玩儿,等我回家的时候就捎上你。”

  武桂兰心里最疼,她一直都觉得对不起这个女儿,就许愿说:“等明年你上中学的时候,叫你哥哥送你到运城来上。”

  赶早不赶晚,一吃过饭,司机就催促上路。

  驾驶楼里还可以再坐两个人,安国想让姐姐、妹妹和母亲都挤在楼子里,自己和郝武长在车厢上面押车。武桂兰却忽然改了主意,把儿子拉到一边说:“你就不要跟车去运城了。”

  焦安国一愣:“这么多东西我不跟去怎么行?到了运城搬搬弄弄的事还多着哪!反正我已经向车间请了三天的假。”

  武桂兰说出自己的忧虑:“我怕等会儿光丢下红儿一个她受不了,我们走后你把她送回家去,运城的活儿是干不完的,等你歇班回去再干呗!”

  焦安国没有打愣就有了主意:“叫最红跟咱们一块儿去,也让她看看新家,高兴高兴,等我回矿的时候再把她带回来。”

  嘿,这么简单的办法自己竟没有想到!同时,武桂兰的心里又感到一阵宽慰。儿子确实是长大了,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大的。好像突然间就有了责任感,有了权威性。焦安国拿着自己准备在车上穿的棉大衣走到最红跟前,刚跟她说了几句,最红就高兴起来。焦安国把大衣给她穿好,然后把她举到高高的车顶上。

  最芳又从驾驶楼里探出头:“哥,我也要坐到外边去。”

  最婵警告她:“外边可冷啊!”

  最芳使性儿:“人家要看景儿嘛!”

  “好吧,正好跟你二姐做伴儿。”焦安国答应了,他先爬上车,从一个纸箱子里掏出父亲的一件旧棉袄,又给小妹妹穿上,把她安顿在最红旁边。

  他和郝武长又用大绳把车厢上的东西都拴牢靠,自己才最后一个爬上车。车厢上码成了一座小山,两边各留出一块坐人的地方,他坐在车厢右边的最后面,脸正好对着两个妹妹。郝武长坐在车厢的左面,他们中间隔着家具和高高的行李垛,像墙一样把车厢分成两间小屋,谁也看不到谁,也省得他们相互看着都不顺眼。

  焦安国用手拍拍车帮,给司机发出开车信号,卡车在人群中启动了。

  村干部和差不多半个村子的人都来送行。这么多年,下古林人谁还没有生过病?无论早晚也无论有钱没钱,武桂兰两口子随叫随到。他们这一走,往后下古林人看病还不知怎么办呢?下台后一直郁郁不得志的老支书陈广立,站在道边上又借机骂开大街了:“人家在这儿的时候整人家,村里也不站出来替他们说句话,现在可好啦,一步登天要搬到运城去,看你下古林的人再病了找谁去?还能大病小病地都往县上跑啊?县医院是那么好进的吗?去一次不把你讹死才怪哪!”

  村民们也随声附和,说什么话的都有。车上车下摆着手,喊着告别的话、嘱咐的话。农村人告别不说“再见”,而说“再来”,有空“再来”,一片“再来”。

  汽车缓缓地开出村子,一上公路就快了,眨眼钻进了中条山。

  霜打山林,风卷黄叶,断岩挂飞瀑,一径转羊肠。刚开始,两个小姑娘的眼睛不够使的。时间一长,随着卡车的颠簸,就都有点困了,把脑袋缩进了棉衣领子……焦安国赶忙招呼她们:“唉,不能睡觉啊,一睡着了准感冒!”

  两个小姑娘使劲睁大眼睛,没过一会儿眼毛就又往一块儿粘。

  焦安国要不停地想法子逗她们说话:“你们两个居然还睡得着,小芳,城里的学生可比下古林的学生成绩好,你转学到运城能跟得上班吗?你可别降了级,让城里学生瞧不起咱。”

  最芳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唬住的,黑眼珠一瞪:“不可能,老师早就告诉我了,城里学生不如农村学生用功,也不如农村学生扎实,我的数学不论到哪里都保证不会掉下前三名!”

  “嗬,真敢吹呀!那语文呢?”

  “语文也差不了,老师说农村的学生写作文,词汇比城里学生丰富。”

  焦安国笑了:“你们老师是个狂妄分子,教出了你这么一个狂徒。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中条山,你就背诵一首关于中条山的诗让我们听听。”

  最芳被难住了,小脸一红歪了个词儿:“课本上没有。”

  “课本上没有课外有,我们天天看着中条山,你们老师就不给你们讲几句描写中条山的诗歌?你的词汇不是挺丰富吗?”

  “哥,你会吗?”最芳的嘴茬子很厉害,改守为攻,“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诗!”

  “要有怎么办?”

  “你教我呗!”

  “听着,明朝周礼乐写过一首七律,题目是《中条秀色》:

  层峦绝岩笔难形,

  谷口樵歌更可听。

  远树云拖千丈绿,

  断崖天挺一峰青。

  岚光暖翳芙蓉障,

  黛色晴开翡翠屏。

  登览不知归骑晚,

  满襟风露逼青冥。

  焦安国一句句地讲解给两个妹妹听,最芳听得很认真,等安国说完了,她眨巴眨巴眼睛说:“哥,你的学问比我们老师还大。”

  “你又想转什么鬼心眼子?”

  “我还有个问题不明白,能问你吗?”

  “哈,我想考你没考成,倒变成了你考我了!说出来听听。”

  “什么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哇?”

  焦安国脸一沉,眼睛朝左车帮瞄了瞄,压低嗓子说:“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最芳也小脸一绷:“人家听到有人这么说,不懂,问问还不行吗?你不会就说不会,别歪词儿。”

  被小丫头这么一将,焦安国只好给她们解释:“《西游记》里唐僧去取经的西天叫印度,在咱们国家的西南方。印度国内有一种风俗,婚姻嫁娶必须严格遵照长幼顺序依次而行,姐姐没有出嫁,妹妹是断不能结婚的。如果姐姐迟迟找不到婆家,而妹妹又和别人订了婚,为了不影响妹妹出嫁,姐姐就得在妹妹结婚前的几天随便选择一样东西结婚,比如一块石头、一棵树、一条狗、一只鸡等等。等姐姐跟这些东西举行完婚礼,妹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嫁了。”

  两个小姑娘听得瞪大了眼,最芳忍不住咋呼起来:“哎呀,还有这回事?”

  “听着,在咱们国家南方的有些地方,也有类似的风俗。凡女子与男方定了亲,如男方出远门长年不归,或男方重病缠身起不了床,男方的家长就可以找一只雄鸡,代替新郎迎娶女方进门。当地人管这个就叫‘嫁鸡’。我猜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能就是从这儿来的。”

  最芳看着最红,做个怪样,吐吐舌头。

  最红只是轻轻一笑。在哥哥和小妹打嘴仗的时候她就一直这么静静地听着,该笑的时候陪着咧咧嘴,却始终不吭气。实际上她也插不上嘴,看着最芳想说就说想笑就笑,她也眼热,可就是做不到。也许只有在亲生父母身边长大的孩子才会有这样完整自然的性格,心里没有一丁点暗影。

  安国总算成功地打发了坐车的寂寞,哄着两个妹妹没有在冷风中睡着了。

  汽车终于爬出了中条山,公路两边楼房渐多,离运城已经不远了。

  卡车绕到运城东部,停在一所刚刷完白浆的房子前。

  其实,武桂兰和孩子们从老远就已经在打量这座房子了,下车后顾不得卸东西,先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查看新房子。武桂兰先就喜欢门前的这条大道,豁豁亮亮,好找好记,病人们来来去去也方便。门口挂着一块崭新的大牌子——

  运城中医结核病防治院

  大家围在牌子前,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

  最芳的双腿因为坐车时间太长变麻了,她踮着脚用手在牌子上划拉来划拉去,高声嚷嚷着:“真滑溜,这字写得多好看哪!”

  焦安国小声问母亲:“原来不是想叫诊所吗,怎么成了医院啦?”

  “是啊,我也吓了一跳。”武桂兰受罪受惯了,挨整挨怕了,遇事先不敢太往好里想,在兴奋中还藏着几分疑虑和不安。

  焦起周听到动静,从医院里边出来了。家里人有近一个月没有看见他,觉得他整个人瘦下去一圈,四方脸变成了长乎脸,头发白得更厉害了,眉毛倒是长长了。但他精神头儿很好,刚理了发刮了脸,身上的白大褂是新的,一副城里大夫的派头儿。

  最芳欢叫一声就蹿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唧咕道:“爸,人家可想你啦!”

  最红也走过去,只轻声喊了他一声。焦起周却立刻把二女儿也揽进怀里:“你跟来太好了,认识了门以后就能自己来了。”

  从医院里走出几个男病人,其中一个人手里托着一大包鞭炮,对焦起周说:“焦院长,让我们给帮帮忙吧?”

  “不用不用,你们不可用力。”他对儿子和女婿说,“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卸车!”

  在卸车的工夫,有人把鞭炮挂在道边的树杈上点着了。

  劈里啪啦,烟雾飞腾,行人驻足,邻人围观,立刻有了乔迁和新医院开张的喜庆气氛。焦起周领桂兰进了医院,进门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后面一拉溜有三排房子,每一排都有十几间。桂兰心内一喜:“这么宽敞,打着滚儿用都有富余。”

  焦起周告诉正往里面搬东西的安国:“我们自己的房子都在第一排,办公室、药房、宿舍,搬来的东西该往哪儿放,看门上贴的字条就明白了。”他说着话先推开了办公室的门,让桂兰走进去。迎面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画的两边是两条摄人魂魄的大字,极其醒目。只要进屋就不能不看见它,只要看见它就不可能很快地再把眼睛移开——

  神州到处有亲人不论生地熟地

  春风来时尽著花但闻藿香木香

  左下角的落款是“尚德堂”。

  武桂兰赞赏不已:“这药名可用得真妙,不是大夫很难写得出这样的对联。我心目中想象的老大夫就应该是尚老这样儿的,学识渊博,修养精深,温文尔雅,又待人宽厚。”

  这其实是里外两大间,外面是治疗室,两张办公桌一张单人床。里间是药房,靠墙摆着一溜柜子,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混合了大白和新家具的气味。

  焦起周领着妻子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看下去,准备用来存药、制药的房子里全都空着,准备用来住人的房子里都放有一张崭新的大床,还散发着油漆的清香。他们在下古林睡的是土炕,而土炕是无法搬到运城来的。成为城里人的第一步,就必须得有张床。

  武桂兰问:“你哪儿来的钱买了这么多新家具?”

  焦起周笑得非常开心:“你仔细看看,这都是用两张单人床拼成的,只是重新上了一遍油漆。”

  “单人床是哪儿来的呢?”

  “这里原是‘文革’期间从省里派下来的医疗队的大本营,单人床有的是。”

  武桂兰不明白,只不到一个月的工夫,焦起周自己就在运城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这样一座医院,还有里边的这些东西,叫她怎么能听得懂?但她也不想再问了,眼下乱糟糟的没法说话,等晚上安顿好了再说。

  最婵和两个妹妹抱着被褥衣服来到他们跟前,不知往哪个屋里放好。焦起周说:“反正就是这些房子,你们谁愿意住哪一间自己挑。”

  最婵为自己和郝武长挑了西头最靠边上的一间。

  安国背着过去放在父母房子里的一个旧柜子走过来,对最芳说:“你这会儿也可以自己住一间啦!”

  最芳却又扭膀子又摆头:“不,我害怕,我要跟爸妈住一间。”

  “瞧你这出息!”安国在第一排的中间选了两间通着的房子,“这儿好,爸妈住外间,你跟最红住里间,我住在你们西边,前后左右都是人,把你护在中间,总行了吧?”

  小丫头一阵欢呼,冲进屋子铺床放被。

  焦起周又领武桂兰绕过尚未收拾出来的第二排房子,来到最后一排。目前只占了三间,最头上的一间里住着四个女病人,看见他们进来,立即显出病人惯有的虔诚和敬重,在床上躺着的也赶忙坐起来,坐在床边的立马站起身,嘴里一迭声地喊着焦院长……

  病人的消息最灵通,关于焦起周两口子的故事不知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早就在病房里传开了。此刻他们一见焦起周身边的武桂兰就知道她是谁了,却不知该怎么称呼,也就不好意思打招呼。焦起周向病人们介绍自己的妻子:“这位是武大夫,说得保守点医术不低于我,我稍微谦虚一点就得承认武大夫高于我,今后你们的治疗也主要由她负责。”

  病人们开始赔笑、点头,正式喊她武大夫。

  靠近门口的床上坐着一位很年轻的姑娘,面庞显得柔和淳朴,有一双带着惊恐和温情的眼睛,躲避着武桂兰的盯视。焦起周介绍说:“她叫杨希,母亲死于肺结核,她十六岁开始发病,一次吐血半脸盆,后来不敢再让家里看见,就偷偷地往猪圈里吐,四处求医却久治不愈,家里把寿衣和棺材都准备好了,她带着五百块钱就准备死在运城。地区中心医院诊断为血播性结核,转到我们这儿才七天,烧已经退了,饭量也有所增加。”

  挨着杨希的是个城里媳妇,穿着漂亮,高耸着两个乳房,眉眼间透着一股麻利劲儿,不等焦起周开口,先自我介绍起来:“武大夫,我叫刘素爱,是运城工商行的。今年初乳房里长了个蚕豆大的疙瘩,工作太忙就没怎么介意。后来开始疼,疼起来受不了,心里嘀咕就去医院检查,有的医院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倒先把我给吓唬一通,查来查去确诊是乳腺结核。我一听结核就放心了,都这个年头了,结核还不好治嘛,拿了点药就回家了。可能是在检查的过程中这个大夫捏那个大夫掐的,把这个疙瘩给闹腾惊了,没有几天的工夫两个乳房竟肿得大了一倍,里面的硬块也有拳头那么大了……”

  最里边有个像是陪伴病人的女人插嘴说:“你这么一个漂亮人得个病也是漂亮的,挺着两只大奶子这么馋人,谁不想捏巴两下!”

  “滚一边子去,这儿正说真格的哪!”刘素爱笑一笑,继续冲着武桂兰讲她的故事。“男的感受不到,女人都知道乳房疼是啥滋味儿,躺着疼,坐着疼,站着疼,走道儿更疼,怎么着都疼,疼得我真不想活了。家里人把我送到医院,医院里说除去手术没有别的办法。我晕刀,见不得血,正耗着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听说这儿可以不动刀子也能治我的病,我乐意来,人家原先那家医院也恨不得快点把我给推出来。前天下午两点多钟来的,焦院长把‘回生膏’在微火上烤了烤给我贴上,不到六点钟,我就觉着胸口凉丝儿丝儿的,疼痛紧跟着就减轻。多少天没有真正睡过好觉,那天可美美地睡了一夜,还做美梦到水里游泳,逮了条大鱼……”

  连武桂兰都被她说笑了,走近了隔着绛红的毛衣摸了摸她左胸上的病块:“还疼吗?”

  “还有一点。”

  “‘回生膏’治这个最快。”武桂兰的眼睛已经开始转向里面的另两个病人。有个年纪大的看上去最重,刚才两位医生进门的时候被陪床的年轻女人拥着坐了起来,武桂兰走过去又扶她躺下。陪床的是病人的女儿,焦起周让她介绍自己母亲的病情:“三年前刚一得病的时候是牙疼,可治了一年都止不住疼,后来查出是双肺浸润型结核,并且已经形成空洞。住院后大量使用雷米封、利福平、链霉素等现在治疗肺结核的特效药,一开始有效,三个月后发生抗药反应,病情一点点恶化。起不了床,吃不下饭,连水也喝不下去,高烧怎么也退不下来,正要出院回家准备后事的时候,被转到这里来了。”

  武桂兰摸摸老人的额头,安慰说:“别担心,二十年前我也得过空洞型结核,比你现在还重,已经昏迷不醒了。所以才把能治好我的病的那种药定名叫‘回生灵’‘、回生膏’!”

  他们走出女病房,又走向另外两间男病房。在病人们看来,焦起周和妻子的身份像倒了个儿,他像个陪着院长查房的医生,而武桂兰则更像院长。

  男病房里热闹,病情轻一点的病人帮着搬东西刚回来,说说笑笑正洗手,有人拿起饭盆准备上街去买饭,见焦起周过来就先发问:“院长,什么时候咱医院里也开伙呀?”

  “快啦快啦,我正在找厨师,短了一周,长了两周。”焦起周顺嘴答应着,却开始有选择地向武桂兰介绍病例。有的人三言两语,有些稀奇古怪的典型病例,说得就详细些。

  屋里站着一个拄拐的高个青年,容貌俊朗,气质沉郁,在病房里显得格外与众不同。焦起周介绍说:“这位是江华,前些年大学毕业后分到山区一个畜牧场接受再教育。你猜畜牧场给他派了个什么活儿?每天拿着铁锹在山上到处找坟挖坟,收集棺材板。因为畜牧场要增产节约,要用棺材板当柴火烧猪食。每次敲开腐烂的棺木,都会从里面暴出腐毒恶臭的秽气,直冲肺腑,真是匪夷所思。后来不知怎么就得了骨结核,小腿肿得像大腿,大腿肿得像腰。太原、西安的大医院都去过了,花了上万元,不仅没有见效,反而越治越重。最近医生告诉他只剩下一个办法了,那就是截肢。这么年轻,一截肢不就废了吗?现在结核已经感染到肺,可谓雪上加霜。”

  武桂兰一声未吭,眼睛迎着江华探询和求助的目光,心里却翻江倒海。运城到底是不同于县城,这里的世面可真大,什么闻所未闻的病例都见得到,各地治不了的病都推到运城来,运城大医院治不了的又推到他们这儿来。不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人家才一路开绿灯让他们搬到城里来的吗?

  这想法倏地刺激出她的一股精神……

  另一个病人看她不说话,猜测她大概是被眼前的怪病难住了,就说:“武大夫,我们都是叫大医院给推出来的,你不会再把我们给推走吧?”

  “不会。”武桂兰声音不高,却说得斩钉截铁。

  一直沉默不语的江华开了口:“通过这些日子的治疗,我相信这儿能创造奇迹,可以专治大医院治不了的疑难杂症。”

  “可不能这么说,并不是我们比人家大医院高明,只是碰巧我们能对付耐药性结核。这种病是叫各种抗生素培养出来的,目前西医还拿它没办法。”武桂兰的目光忽然落到靠墙角的一张床上,上面躺着一个头发老长、脸瘦得像活鬼一样的人。

  焦起周说:“他是黄福根,得的是稀屎痨。”

  嗯?武桂兰一时没有听懂,侧脸看了一眼丈夫。

  不用焦起周细说,同病房的人争着讲起了这个黄福根的怪病。他是个愣头青,老吹嘘自己胆子大,同村的一个年轻人跟他打赌,问他你胆大敢往死人嘴里灌米汤吗?黄福根自然不会说不敢。那个人就说出啥地方刚死了一个人,还没有埋,你在今晚半夜十二点,敢往那个死鬼嘴里灌下半碗米汤,就算你赢,我输给你一盒过滤嘴。你要不敢灌,今后全村人都喊你胆小鬼,你输给我一条过滤嘴。

  到半夜,黄福根果然按指定的地方找去了。那儿真的死了人,搭着灵棚,挑着白幡,棚口立着哭丧棒,棚中间的木板上停放着一具死尸,身上盖着黄布,上半个脸搭着一块白手绢,只露着下半部半张脸,死白死白。死人头前摆着供果,还有多半碗凉米汤,灵前的蜡烛被风吹得摇摇摆摆,明灭不定,如鬼火闪烁,魔影憧憧。四周没有一个活人,极其阴森寂静。

  黄福根已经毛发倒竖,腿肚子转筋,却又不能掉头就跑,只好慢慢凑到死人跟前,浑身起粟,哆哆嗦嗦地端起米汤,另一只手拿勺,盛了一下放到死人嘴边。他原想死人是不会张嘴的,他便掉头就走,也算赢了赌。岂知那死人竟张开嘴“吧唧”一声把米汤喝了下去。黄福根立刻被吓得魂飞魄散,扔了碗拔腿就跑。死人爬起来就追,还阴阳怪气地高声喊叫,伙计是我!

  黄福根已经吓破了胆,边跑边叫,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

  其实装死人的正是打赌的那个小伙子。黄福根却真的被吓坏了,一路跑一路拉稀,回到家就一直拉稀不止。

  好汉子经不住三泡屎,一个挺硬棒的小伙子就这样生生给拉成了一把干柴棍儿。

  他的病到底是拉稀屎,还是痨?是又拉稀屎又有痨,还是因为拉稀屎染上了痨?武桂兰作为医生的好奇心和兴奋点被调动起来了,充满热情地要为黄福根做一下检查。她习惯性地抬手要拿听诊器,才发觉脖子上是空的。她一转身,想问问起周身上带没带着听诊器,却看见安国跑到近前说:“有人送花篮来啦……”

  武桂兰安慰了病人几句,赶紧随丈夫往前边来。

  是地区经委主任王尔品和地区卫生局副局长刘宝金,两个大花篮摆在了医院的大门口,一下子给新医院抬了脸。两位领导各自还带来几个人,站在院子里正议论着这家医院和它的主人的故事……

  见焦起周夫妇疾步朝这边走过来,人们就迎上去高声说着道喜、祝贺一类的话,并把跟着他们来的人介绍给两位大夫。原来这些人都是地区经委和卫生局的中层干部,各自手里都掌握着一个部门。

  刘宝金问焦起周:“还缺什么?还需要什么帮助?”

  焦起周原本就是本分识趣的人,领导给脸自己更要脸,绝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借机再提什么要求,只是一个劲儿地表示感谢。

  他一这样,刘宝金就愈益显得热情:“今天我和王主任之所以带这些实权派来跟你们认识,目的只有一个,以后有事找不到我们,就找他们,跟他们也不用客气。”

  王尔品也说:“今天晚上按理说应该请你们全家吃饭,一是接风,二是庆贺,可这几天运城正开人民代表大会,我和刘局长都在会上,晚上还要开主席团会,明天就闭幕了。”

  刘宝金又插上来说:“从明天起,王主任就是我们的王专员啦!”

  焦起周也含含糊糊地说了一些祝贺的话,他盼着王尔品的官当得越大越好。今天他能跟刘宝金一块儿来露个面,就是给足了面子!

  送走了来道贺的人天就黑了。焦起周叫桂兰别再去病房了,无论有什么事也要等到明天再说。今儿个这一天够累的,吃了晚饭早点歇着,还有好多事情需要商量,一直乱哄哄的,两口子竟没有说话的空儿。

  各间屋子也已收拾利索,别看拉来了满满的一卡车,除去药,把那些穿的盖的分到各个屋子里就没有东西了。焦起周早预备下了五斤面条,城里做饭用煤气,十分便当。人多齐动手,洗菜的剥蒜的打卤的煮面的,热气腾腾,一会儿就准备停当,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了顿喜面。

  年轻人第一天过城里人的生活,都感到了新鲜,打水方便,烧水方便,痛痛快快地又大洗了一通,把中条山的尘土洗掉了,把一身的疲乏也洗掉了,然后挤在父母的房子里叽叽嘎嘎,说说笑笑,表达着自己来到运城头一天的感觉。

  每逢这样的场合郝武长就插不上嘴,可他又是个喜欢说说道道露鼻子显脸的人,自然就觉得几分没趣,便第一个走出来回到自己的屋子。他在离开岳父母的房间时偷偷在最婵身上捏了一下,示意她也快点回来。郝武长也有自己的兴奋点,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好好感受成为运城人的第一个夜晚的快乐。

  最芳则吵着让安国领她和最红上街看看运城的夜景。安国看到了出乎意料的新医院的规模,有很多事情想问父亲,就推托说:“今天太累了,明天一准儿带你们看个够。运城好看的地方多着哪,以后够你们看的。”

  最婵伺候母亲洗完脸,又打来一盆热水让母亲烫脚,活血解乏,有助于提高睡眠质量。桂兰把双脚舒舒服服地放进热水里,急切地问丈夫:“你说说情况吧,都快把我闷坏了,怎么会弄起了这么大一摊子?这得花多少钱呀?”

  焦起周笑了:“真是过穷日子过怕了,我知道你就会问这个,其实并没有花我们多少钱。先说房子,这是当初专给医疗队盖的,医疗队撤走后就一直空着,有段时间当过卫生局的仓库,暂时算借给我们,等我们干好了明年就把它买下来,今后再也不会让你跟孩子们过那种日子了!”

  “原来不是说叫诊所吗?怎么一下子挂出了这么一个大牌子?”

  “叫诊所反而不好注册,还得挂靠在哪一个医院里,将来麻烦事会很多。尚老建议,不如一步到位,大大方方地就办成医院。医院注册的时候我是法人,就由我当院长,行政后勤对外联络这些杂七杂八的事都由我担着,你就只管治病。好在病人有的是,你不必担心有劲儿没处使,就怕你今后治不过来。”

  武桂兰发觉,焦起周独自在运城闯荡了这一阵子,人瘦了许多,也变了许多。以前是方正严谨有余,灵活应变不足,到关键时刻拙于言辞,害怕与人交往。现在整个人从里到外有了一股异乎寻常的精气神儿,居然把今后医院里跟人打交道的事全揽过去了……她对丈夫的变化有几分惊喜,又有几分不安。

  安国不知道“尚老”是谁,焦起周向儿女们又讲了一遍认识尚德堂的经过。

  武桂兰又问:“怎这么快就连病人都有了呢?”

  “尚老要看咱们药的疗效,卫生局就从其他医院转来了十几个结核病人。”

  “效果怎么样?尚老认可了吗?”

  “那还用说吗?如果咱们的药不坐劲,头头们还能这么支持?没有领导发话,就光凭我一个人,能这么快就办成一切手续,戳起一个新医院?”

  “尚老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三天了,临走的时候很高兴,说以后会经常来的。”

  听着这些让母亲和哥哥、姐姐振奋的事,最芳和最红的眼皮子却开始打架了,桂兰让她们到里屋去睡。她抬眼看着儿子又说:“安儿没事明天就回去吧,可不能让矿上有意见。”

  安国说:“没事,我后天再回去。医院刚开张,杂事还多着呢!”

  焦起周也点点头:“是啊,现在最缺的就是人手,特别是靠得住的人。”

  武桂兰又冲着最婵开口了:“运城不比下古林,我们既然叫医院,就得像个正经八百的医院,凡事要有条理有规矩。婵儿跟爸爸妈妈也学了这么多年了,从明天起就得独当一面,我会分几个病人给你管,你还要把全院的护士职责先担起来。”

  焦起周也叮嘱道:“你妈说得对,不独挑一摊儿就不能长进。中医跟西医不一样,学西医,上五年医学院一毕业就能看病。而中医是黑匣子理论,上了五年中医学院,毕业后还是看不了病,必须再跟着师傅学。你从小耳濡目染,但一直不正规,现在可要认真当个事来干了!”

  安国咂摸着父母话里的滋味,他第一次产生了为当初去矿上工作而后悔的念头,这个时候,作为儿子,他真应该留在父母身边。他看到有了新医院父母是这么高兴,他有责任让父母的医院成气候,而不是把这么重的担子只压在姐姐身上……

  桂兰看看时候不早了,让安国和最婵也回房歇着。

  最婵整个晚上都在听着,没有说一句话。出了父母的屋子,她却磨磨蹭蹭地不肯进自己的屋,安国奇怪:“姐,你怎么啦?”

  夜光里,他看到姐姐满脸都是泪,却什么也没有跟他说。 蒋子龙文集.4,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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