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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论

省识人生 蒋子龙 20389 2021-04-06 06:21

  城市的精神

  城市是有灵魂的。当然也有肢体,有记忆,可遗传,可延续……

  这灵魂就是一种精神,渗透于每一座建筑和每一条街道,给每一个栖身于这座城市的人以温暖和支持。使他们对这座城市产生认同感和归属感,形成对生活特有的感悟和态度。

  城市的灵魂是一种文化。这文化的魂魄由城市的历史风俗和地理特点所铸造。甚至可以说,城市的存在本身就是巨大的文化现象:地理风貌、建筑特色、历史遗迹、文化景观、众生心态、市井沉浮,以及生产和交换,扬弃和诱惑,生机勃发的繁衍发展,博大恢宏的无穷蕴藉……构成了一个城市的强势生命。即西方人所说的,“农业革命使城市诞生于世界,工业革命则使城市主宰了世界。”

  但养育文化的,却是人的心灵。

  人的心灵也会对城市面貌不断地进行加工翻新。心灵是印章,城市不过是印迹。

  反过来,现代人的心灵所能得到的最重要的感染,也首先来自城市。城市是人类文明的结晶,文化的千支万脉都与城市相连,城市汇集了多种多样的文化,浩繁、奇特,充满诱惑。致使矛盾的现代人,既希望美城如乡,又希望富乡如城,既希望地球城市化,又希望城市乡村化……

  无休止的贪欲使城市急剧膨胀,膨胀得仿佛丢了魂儿。城市找不到魂儿,城市人的精神就会涣散,这似乎在证实现代科学技术越发达,人类潜藏的危机就越大。作为人类智慧的奇迹并给历史发展带来无限契机的城市,很可能将变为卢梭所说的“人类的垃圾堆”。

  这就是今天城市的现实,有的有灵魂,有的没有灵魂,或者说有的城市曾经有过灵魂,后来搞丢了,有的过去没有灵魂,现在有了……我们每个人只要认真想一想,就可以知道自己的城市或自己所熟悉的城市,哪个是有灵魂的,哪些城市的灵魂正在丢失。即使一下子不能条畅明晰的说出理由,心里却像明镜般的清楚。

  灵魂这个东西,常常是可以感知、可以意会,却很难名状。

  比如,眼下我们似乎还不敢称自己是经济大国、军事大国,却可以说是一个历史大国,我们确曾有过悠久而灿烂的文化传统,有过称誉世界的发明和创造。或许正因为我们的历史太长久,传统资源太丰厚,反而对历史不够那么重视。这是人的一个习性:不太看重已经拥有的东西,眼睛老盯着自己所没有的。

  而大量的现代城市建设,正是以失去历史感和砍断城市的文化根脉为代价。换来的却是一些不伦不类、半土半洋的玩艺儿,或者是在重复西方几十年前的错误。如果说历史是一个城市的记忆,城市开始患上失忆症,甚至到了不能不为之招魂的地步。

  有些灵魂散失严重,已经无法找回的,就得考虑重新为城市铸造灵魂。

  历史之所以要在这样一个地方产生这样一个城市,是因为每一个城市都是不可替代的。差异即美,有差异才有丰富,每个城市的自然条件不同,界定的空间不同,城市理念和行为形象也不同。譬如大连,是个很漂亮的城市,有着自己突出的地理优势,有一个阶段喊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口号:“将大连建成东北的香港!”第一,大连无论怎么建也绝对不会成为跟香港一模一样的城市;第二,大连如果真的跟香港一样了,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更何况古人早就教导过我们,“取法乎上,得法乎中,取法乎中,得法呼下。”

  建筑构成了城市的视觉景观,是城市的精神最直观的表达,是一个地域、一个时代的风格、时尚及技术条件在建筑上的反映。抛弃了这一切,完全不顾自己城市的历史文化底蕴,“天下建筑一大抄”,粗制滥造,俗不可耐,轻而易举地就抹杀了城市的灵魂。

  没有灵魂的城市就没有精气神,没有主心骨,丧失了信心之源。城市的魅力取决于城市的灵魂,只有城市的魂魄才能体现本地人的意识和性格。

  城市的灵魂来自有灵性的建筑,而建筑的灵性是从生命内部放射出来的,是从灵魂里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东西。灵性也是一种思想,是经过深思熟虑而形成的成果,它反映了一个城市的文化基因及价值取向。给建筑艺术下任何定义,都必须从这个灵性出发,否则就与艺术不符,跟创作无关。真正的建筑艺术是决不重复,一切都独一无二。正因为建筑有灵性,城市才有活力,会形成自己的氛围,使整个环境显得独一无二。

  彼得·波特所说的,在宇宙的中心回响着的那个坚定神秘的音符:“我”——就是创造的灵性。没有灵性的建筑就是死建筑,塞满了死建筑的城市就不可能有灵魂。即使第一眼看上去很现代,第二眼就看出了它的呆板和僵硬,显得失魂落魄。因为建筑体现的不是文化的品位,而是权力的意志,掌权者是什么水平,建筑就是什么水平……

  可见,好建筑是城市的品质,形成好城市的标志。建筑很糟糕,城市也好不到哪儿去。是建筑构成了城市的形态和风格,塑造了城市的灵魂。想想我们的城市遭遇,经过了长期的沉睡之后突然惊醒,头脑热乎乎的还没有经过清晰的思考和过虑,又没有足够的理论武装,就开始“大跃进”般的大兴土木,房子越建越多,却在某一天突然发现,城市的魂儿不知被埋在什么地方了?

  城市的霸气

  古希腊的哲学家说,幸福的第一要素就是出生在有名的城市。

  应该说我们也享有过这样的幸福,中国曾经是世界上城市最发达的国家,在19世纪中叶以前,包括唐代的长安、宋代的汴梁和临安、明代的南京、清代的北京,都是当时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城市。

  那么现在呢?由世界著名旅游杂志《CONDENAST TRAVELER》评选出的“世界现代新建筑奇观”的排名榜上,没有一座中国建筑。相反,建筑学界倒有一种颇为流行的观点,认为一种现代城市流行病正在蔓延:“自1980年代开始,建筑设计规划领域还没有准备好就开始了大规模建设,城市化缺乏理想的模式,在建设中丧失自我,失魂落魄,致使许多城市变得很难从外观辨别它的历史和文化了。”

  比如,贪大求多,城市像摊煎饼一样向四外蔓延。马路比鞋子破的还快,楼比草长得还快,见缝插针有块空地就盖成房子,时时处处都能感到建筑物对人的挤压和蔑视,城市像注水的肉一样肿胀起来。现代人喜欢这种浮肿式的膨胀,喜欢当老大,什么都要大。单位大、权力大、资产大,因此房子就得大。财大气粗,要在建筑上体现出一种霸气,楼要又高又大,台阶要多,高高在上,傲视群民。

  别看现代城市建筑表面上张狂,骨子里却有股子穷气。谁有钱谁就是大爷,想在哪儿建楼就在哪儿建,房地产开发商就是设计师,他们想盖个什么奶奶样的玩艺儿谁也管不着……于是规划和建筑上的城市病,又带来了城市人口剧增,就业困难,环境污染,能源紧张,热岛效应,交通拥挤,社会财富分配不公,贫富差距拉大,犯罪率上升。

  眼下像大兵团一样向往城市、涌到城里来干活的人,却并不一定喜欢城市,更不会把城市当做自己的。许多在城市里生活了几十年的人,其骨子里也未必就把城市当成自己的,潜意识里总觉得城市永远不属于外来人。那么现在的城市里还有多少“土著”呢?即便是这些在城市里生活了几代的“土著”,回答这个问题时也很迟疑:城市这么大,这么杂,什么人都有,怎么可能傻到认为城市是自己的呢?

  这就怪了,外来人和土生土长的城里人都不觉得城市是自己的,那么城市是谁的呢?

  城市属于欲望。现代人的各种欲望都想通过城市实现,是人的欲望的膨胀导致了城市病态般的膨胀,它集中体现了现代工业社会的品质:激烈地竞争,疯狂地追逐,冒险的机会和偷懒的机会一样多,成功的可能性和失败的可能性一样大。

  当今世界上最富有的阶层居住在城市里。可是,据联合国难民署公布的数字,目前全球10亿赤贫人口中的7.5亿,同样也是生活在居无适宜住所也无基本福利设施的城市地区。

  你看看,“大”的东西暗影也多。任何“大”,也必有其“小”的一面。

  现代城市流行病还有一显著症状:急功近利,照抄照搬,彼此相像,个性消失。前不久一位朋友乔迁新居,请我去稳居,进门后感到非常眼熟,细一看才发现跟珠海我孩子的房子一模一样。这令我恍然大悟,原来中国的建筑设计是批量生产的,从南到北,无论城市大小,建筑都是用标准件、复制品组装起来的。

  难怪现在的城市面孔都差不多,楼房差不多,街道差不多,广告招牌差不多,连那个惨白的麦穗灯都大同小异……

  一个位于大兴安岭腹地的新建的县级市,有着绝佳的自然环境,却盖了一些在哪里都能看得到的俗楼,令人无比痛惜。“养在深闺人未识”,至少最宝贵的东西还保留着,保持着自然的清新、美妙、纯洁和质朴。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没有规划好就急于开发,如同把一个少女丢进了欢场,涂脂抹粉,忸怩作态,世面是见过了,可自身最大的优势、最宝贵的东西也丢掉了,而且再也找不回来了。

  还有一些著名的古城,也都弄成了千篇一律的“石屎森林”。比如成都,曾经是个非常迷人的城市,个性强烈,特点突出。十几年没去,现在变得那个大呀,我在市区内穿行,看到的是在哪里都能见到的楼房,让我常常产生是行走在天津大街上的感觉。有人说,如果事先不告诉你城市的名称,直接把你放到各个城市的市区,你绝对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城市的特色在一个个地消失,成了“拙劣的堆积物的拙劣复制品”。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医治现代城市病还要从根上来,切忌大哄大嗡地猛下虎狼药,重蹈覆辙掀起新一轮的大拆大迁热。

  城市和塔

  有位广东学者在一次聚会上语惊四座,调侃上海浦东的“东方明珠”是“上海的睾丸”。我当时却以为这是对上海很好的恭维,至少说明“东方明珠”给人印象深刻。不然也不会让人能讲出如此生动的比喻,这是多少要动些脑子的。

  请问,当今国内还有哪一个电视塔能给人这般深刻的印象呢?各大城市几乎都有自己的高塔,却千篇一律的用一根钢筋水泥的柱子支着一个钢筋水泥的球,都属于“烟筒类”,造型单调,用途单一,毫无创见。于是你不能不承认上海的“东方明珠”从一开始设计就千方百计要出新,在造型上拓展了塔的涵义,张扬了上海的城市个性,一落成便成为上海不可或缺的标志性建筑景观,似也可以排进世界现代名塔之列。

  倘若那位广东学者的比喻能流传开来,就更会成全“东方明珠”,使它声名大噪,将吸引如潮水般的参观者。上海美学学会会长蒋冰海曾引用别人的批评,说上海城市的性格是“香、软、肥、腻”(《社会科学报》2004,9,2)。那么,“东方明珠”岂不正好雪中送炭,给上海的城市性格注入一股阳刚之气,其意义自是非同一般了。

  由此可见,塔对于一个城市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在中国几乎没有无塔的城市,即便没有知名的塔也会有不知名的塔,没有大的塔也会有小塔。塔的存在不只是一种形式,它还融合了一个城市的历史、地理和文化。

  据传世界上最早的塔建于公元前三世纪中叶,为佛教建筑,是印度僧侣为了存放佛祖的舍利,所以又名“舍利塔”。凡塔多以佛家七宝(佛经中的说法不一,大致有金、银、琉璃、玛瑙、珍珠、砗磲、琥珀)装饰,故人称“宝塔”。渐渐的凡大德高僧圆寂火化后的舍利或遗骸,也都可建塔埋葬。后来扩而大之,僧侣的墓葬群也建成塔林,比如,有“佛国”之誉的缅甸,又称“千塔之国”。

  塔的建筑样式一经传开,特别是随同佛教流入中国后,形状结构便花样翻新,用途也随之扩大:如福州马尾的罗星塔,成了世界航海图上的导航标志,杭州的六合塔是钱塘江入海转折处的重要导航标志。河北定州的料敌塔,高84米,是我国现存的最高的古塔,虽然也供奉舍利,却主要用来瞭望、观察敌情。当然,古塔一个最普遍的功能是用来登高览胜,以及画龙点睛般的装点景风……如北京玉泉山上的玉峰塔、泉州双石塔、苏州虎丘塔、西安大雁塔、开封铁塔、太原双塔等等。人们向往登高远眺的境界,即使没有塔的地方也要建一座楼来代替,如武汉的黄鹤楼、天津的望海楼等。

  现代城市极度膨胀,只有几十米高的古塔,完全被骄横跋扈而又冰冷的钢筋混凝土的森林所淹没,人们必须要建更高的塔,在塔上下大工夫,除去满足电视讯号的接受和发射的需要之外,更要能美化城市,满足人们鸟瞰全城的兴趣……

  由是,世界上的许多名城大都有一个非同一般的塔。如巴黎的埃菲尔铁塔,几乎成了法国的象征;纽约的自由女神像,不是塔胜似塔,无疑成了纽约的旗帜;美国首都的华盛顿纪念碑,以碑作塔,以塔作碑;伦敦泰晤士河上的塔桥,将塔和桥巧妙的结合起来;还有东京塔、多伦多塔等,无不是所在城市的标志,是造访的游客都想“登高一望”的去处……

  名城配上名塔,名塔成全名城。

  塔是一种文化的发射和接收,是城市精神的提升和凝聚。只可惜,在我们一窝蜂地建电视塔的时候太匆忙、太草率了,或长官意志,或急功近利,或目光短浅,或因陋就简,建了一批单调的电视讯号的收发台,没有想到扩展与美化塔的概念和意义,现在怎么办?拆了重建是极大的浪费,不拆也是一种的浪费……

  为什么我们的许多建筑一建成就是过时的、落后的、甚至是垃圾,就像我们的马路,老是拆了建,建了拆,总不得消停。而埃菲尔铁塔已建成115年了,“直到今天仍然是新鲜的和讨人喜欢的,能让所有看到它的人都大为震惊。每年可吸引600万人来参观。”

  现在不是正时兴“眼球经济”吗?有人来参观就是有人来送钱,我们可以问问自己,当地的塔一年有多少参观者呢?或者说你自己是否看得见自己的塔?塔本该是一个城市的制高点,是最醒目的标志,当人们对自己的塔视而不见,甚至把它当成风水学上“黑煞”,见还不如不见,这个塔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小区的风景

  天津人爱议论“五大道现象”——由五条大道组成的一片街区,建成近百年来基本还保持着原有的风格,尚能闹中取静,至今仍算得上是比较漂亮和有特色的地段。可是,在“五大道”之后又建起了许多各式各样的住宅小区,刚建成的时候都挺漂亮,几年下来就变得面目全非,松、散、乱……这是为什么?

  比如我居住的小区,两年前刚搬来的时候很整洁,很快就变得一言难尽了。楼前楼后挖沟不止,挖得很快,填的时候很马虎,复原就没有日子了。变电小屋挪来挪去,毁了草坪盖房子,房子建了一半因打官司又停工,到眼下已经跨过两个年头了,草坪毁了房子也没盖成。小区中心地带有很好的两栋高楼,一场官司之后在两楼之间竖起了一道铁栅栏,楚河汉界,老死不相往来,非常刺眼,显得极不协调,即俗话说的毁了小区的风水。

  因此,在提倡构建和谐社会的今天,小区里却经常会出现一道格外醒目的风景,那就是“大字报”和“大标语”,并伴随着一场接一场的没完没了的官司:房主和开发商、居民和物业公司、这个开发商和那个开发商、这个物业公司和那个物业公司、房主和房主……忒热闹了,一个小区就能演绎一部春秋战国。

  我曾经以为这是自己运气好,摊上了这么一个多事的地方让你长见识。后来听朋友们谈得多了,或到别的小区串门看得多了,原来还有许多小区的状况都差不多,甚至包括其他城市的住宅小区,也都有着类似的麻烦,上演着内容大同小异的连本活剧。房主们在买房子的时候,每个小区的平面和立体规划图都做得非常好看,极具诱惑力,买房者便很容易疏忽大意,没有拿着这份规划设计图跟开发商到公证处做公证。等到小区的房子卖得差不多了,开发商就开始一点点地改变小区布局,或将草坪掘掉建变电站,或毁一块公共活动区域盖锅炉房,或干脆将留出来准备建广场和喷水池的地方改作他用……

  “先规划,后破坏”——成了某些房地产商的惯技。或许也不能只责怪房产商,先建后拆和乱建乱拆,似乎是我们多年来养成的一种习性。想想近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们的城市可曾消停过?我们的马路可曾干净过?难怪相声里说应该给马路安拉锁。城市建筑更是如此,泥巴灯、干打垒、工人新村、简易楼、大板楼……拆了过时的,再建起过时的,老是赶,老是拆,不停地建,不停地拆。甚至一个领导一个口味,每个领导上任伊始先拆老的,后建新的,这些新的建筑到下一个领导上任时,又变成了该拆掉的过时货。

  这股习气非常强大,流风所至不可能不影响到住宅小区,刚建成的时候都比较漂亮,几年下来就又变成了大杂院,乱拆乱盖,乱堆乱放,垃圾遍地。以前人们都习惯性的怪罪中国人的素质太差,现在应该分析一下,归归类、排排队,看看都是哪些人的素质差,差在哪里,谁该负主要责任?就在我写这篇短文的时候,在我的东窗户下面,一帮民工又开始在一片空场上挖大坑,一位老太太闯进去横躺在坑里,才迫使工人们不得不停手。四周围着许多人,不知是谁报了警,警车“呜儿呜儿”地也赶来凑热闹……我估计很快又有新的大字报和大标语挂出来,一场新的旷日持久的官司也会跟着开场,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我的东窗根底下才能安静下来?

  既然写不了东西,就索性下楼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站在人群后面听到不少新鲜词儿,有人骂一些人是“刁民”,有人指责另一些人是“刁商”,有人大声阐述自己的理论,自我防卫是人类最古老的法则,就连地上一条小虫子遭到践踏都会改变方向,要知道房主们已经花钱把这个小区买了下来,小区是属于业主的,哪儿该怎么拆、要建个什么东西,怎么可以不经业主同意就乱来,岂不是欺人太甚?

  我已经没有在这种乱哄哄、闹嚷嚷的场合争理、辩理的锐气了,也没有这份激情和能量组织群众、动员群众,只能躲在后边偷偷地长见识。但是,在心里还是由衷的赞赏和敬佩这些敢于挑头的人,他们不怕麻烦,不怕是非,积极组织房主们据理力争,维护自己的利益,不惜诉诸法律。

  城市里一个个相对封闭的住宅小区,实际上已经取代了过去的“街道”,由业主们民主推选出来的业主代表,也相当于过去政府委派的“街道主任”。管得好的小区,都有热心而公正的业主代表,他们是“公共活动分子”。就像社会需要“公共知识分子”一样,这关系着社会的进步。不就是因为有一批“院士级”的建筑学专家向国务院领导上书,作为北京奥运主会场的“鸟巢”才得以暂停施工,并进行了全面的“瘦身”吗?

  还有位41岁的俞孔坚,北大景观设计学研究院院长,对中国正在“大搞城市化妆运动”的批评可谓惊世骇俗、入骨三分:“这是一个尽情挥霍的时代,尽情地挥霍着土地、资源、纳税人的钱。看看要建的央视大楼,用十分之一的钱就可以建同样功能的建筑,它看上去极现代,但不具有现代建筑的本质,没有现代精神,只能是暴发户意识、封建意识的体现。这种意识再与横行中国的城市化妆运动相杂交,就生出了一个个城市景观的怪胎……很多城市都是一个政府大楼,前面一个大广场,一个中轴线……”

  茨威格曾为专家下过定义:由于职业关系,应对所有超出常规的计划抱不信任态度。俞孔坚的声音恐怕不仅让关心城市建设的人听到了,也让许多普通百姓听到了。这种声音能够如此强劲地理直气壮地发出来,并大面积传开,就是时代的进步。我不相信这对中国当前的“城市化妆运动”或者说“城市的热膨胀”,会没有一点作用。

  再怎么说,我们的现实也不至于油盐不进、死猪不怕开水烫吧?

  基于同样的信心,我对这些年来如雨后春笋般的住宅小区也寄予希望,这完全是居民自己管理自己,呈现出一种新型的社会组织形式。当业主们都能管理好自己的小区了,社会和国家的管理也自然会大为改观。到那时无论我们自己还是外国人,大概都不敢再拿中国人的素质说事了。

  都市里的情场

  居住在湖北恩施五峰山革命烈士陵园附近的居民,投书《楚天都市报》说,现在的情侣们竟把陵园当做幽会的场所,或嬉戏于烈士的墓穴之间,或在树木、阶石乃至墓碑、墓穴上乱刻什么“某某爱你一万年”之类的昏话,或公然坐在烈士墓碑上谈情说爱、拥抱接吻……这,真是成何体统!

  可话又说回来,现代城市越建越大,房子越建越多,围墙和栏杆越来越多,保安也越来越多,唯独供情人们活动的亲密空间却越来越小。你叫那些动情的滥情的憋不住熬不住的热恋或乱恋中男女,到哪儿去亲热?有亲热才好散热,倘若热度一天天在增高,却无处发散,岂不要出事?

  膨胀的都市也膨胀起人们的欲望,包括情欲,格外炽盛,恨不得一步到位,神鬼不怕。而陵园这种地方恰好十分清静,私密性好,若有树木遮挡或靠山临水就更妙。说实话,现在要找这种地方恐怕也只有去陵园了……

  天津当然也有烈士陵园,就建在全市最大的公园——水上公园的里边,或者说是水上公园建在了烈士陵园的里边。后来在烈士陵园旁边又毁掉一片茂密的林子,建起了周恩来和邓颖超纪念馆。去年的天津啤酒节就在水上公园靠近烈士陵园的一侧举行,啤酒节嘛自然要喝酒,按国人的习惯喝酒还须有下酒菜,这就要爆炒、油炸、醋溜、烧烤等等。

  每天人山人海,成千上万张台子在花草树木中间摆着流水般的宴席,烟熏火燎,大吃大喝,喝多了就大喊大叫、大闹大笑。各商家为了吸引顾客,都在自己的地盘上搭起舞台,请来各种档次的演出队,那真叫唱对台戏:你冲着我吼,我冲着你喊,敲当面锣,打对面鼓,比着看谁的声势大,谁能吸引更多的人。摇滚乐砸得地动山摇,“美女野兽组合”唱得鬼哭狼嚎,又正赶在三伏盛夏,台上三点式,游客薄露透,台上疯唱,游客跟着哼哼,台上疯跳,游客跟着跺脚,越到晚上越热闹,每天都闹到下半夜。

  应该说啤酒节办得非常成功,我曾询问过一个卖烤羊肉串的小贩,他说每天至少能卖出一万串。若五角钱一串,一天就是五千元!商家获得了丰厚的经济收益,老百姓过了半个月的狂欢节,只是有点搅扰周总理夫妇和先烈们。倘他们泉下有知却未必会怪罪,老百姓的日子过好了不也是他们的遗愿吗?

  现代城市生活无论多么节奏紧张、竞争激烈,人的天性中爱热闹的因子还不至于都丢光,生活不能天天凑热闹,可也不能全无热闹。没有热闹生活就会死气沉沉、缺少活力,该热闹的热闹一下,能给城市人的生活增添乐趣、焕发生机。所以,城市里不能没有供老百姓免费热闹的地方。你没有这样的地方,老百姓就会开辟出这样的地方。

  海河流经天津市中心一段的西侧,紧靠着一条马路,这条马路边上从早到晚都坐满了人,下棋的、打牌的、拉胡琴的、唱戏的、举着牌子找工作的、或坐或站看热闹的……中心广场大草坪上的动物雕塑,也常被玩耍的孩子们毁坏。北运河边上的滦水园微缩景观,更是屡遭破坏……这是为什么呢?

  恐怕跟能供人们热闹的场地太少了有关。因为人们要寻找热闹的劲头是限制不住的,特别是现在城里闲人很多,下岗的多,退休的多,老人孩子多,这么多天天都没事干的人,你叫他们去哪儿呆着呀?

  但也有人想出了绝招,在草坪上面十字交叉地拉上铁丝网。本来是美化环境的草坪,却让人感到不那么美,甚至不舒服,容易联想到战争年代的封锁线、地雷阵、敌占区,产生恐怖和厌恶心理。所以越是新区,越是好地方,越缺少人气,到处都悬挂着“禁止入内、违者必罚”的大牌子。

  那么,人们不禁要问:城市建那么大、弄那么洋气,到底干什么用呢?说白了城市不就是住人的吗?就该照顾到居民的兴趣和需求,让人感到居住的方便、实用和快乐。

  这让人想到早在1857年,曼哈顿还没有塞满摩天大楼和小汽车,美国的园林建筑师奥姆斯特德就预见到纽约人将来需要在市中心有个休息的地方,于是在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修建了阔大的中央公园。公园建成后奥姆斯特德特意在纽约各地张贴示意图,指明去公园的路径和方向,鼓励穷人和病人到公园去,无论贫富都可以在里面游玩,公园里的草地不会让任何人有受歧视的感觉,在中央公园每个人都受欢迎。以后的事实也证明,每个纽约人或去纽约的人,都愿意去中央公园里走走看看。奥姆斯特德成功的将风景变为城市建筑,纽约中央公园也成了城市建设的经典。

  城市生活无非就是三大块:商场、情场、官场。佛说世界是有情世间,城市就该有情,环境也要有情,建筑更应该有情。

  圆的图腾

  中国的城市正热衷于建雕塑,而由国内外知名的雕塑家、建筑学家以及城市规划设计师们组成的评审团,却给中国的“城雕热”泼了一盆冷水。他们评定了上海的1034座城市雕塑,其结论是:80%是平庸之作,好的和极为低劣的各占10%。

  其中有个最为古怪的现象,即中国的城市雕塑都喜欢跟“圆形”玩儿命。《奔向未来》是一堆不锈钢顶着个圆球,《托起新世纪》是两双手举着个球,《花开新千年》是钢片上挂满球,《腾飞》是抱着球,《光华》是顶着球,还有夹着球、咬着球、转着球、抛着球……

  现代人气势大,一表达雄心壮志或规划未来,就拿地球说事,自然也就老在圆上做文章了。这让人想起繁华的南京路中段,有一个著名的黄金三角地,以前长满大树和花草,给拥挤的市中心留着一片宝贵的绿荫和一个透气孔。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这里竖起一座雕塑,是切开的圆锥形,里边分别站立着工、农、兵三尊雕像。附近的居民解释说:这是一座开花坟,里边埋葬着在地震中死去的工、农、兵。

  那是文革中的产物,塑成什么样都不足为奇。由于它是抗震纪念物,又是“工农兵”,无人敢动它,甚至连无孔不入的房地产开发商也不敢打它的主意,至今还矗立在那块黄金三角地的中央,并阴错阳差地形成一种类似圆的诅咒。

  或者说,圆——成了城市建设的一种图腾。凡重要建筑,都要弄成个圆球:平津战役纪念馆是个地雷样的黑色铁球;体育馆是个鼓胀的飞碟,同样是圆乎乎;新建的历史纪念馆,应该说非常漂亮,却又是个滚圆的大银球,北面有一个扁而长的把柄,像一个倒扣着的马勺。后来听说,设计者的原意是一只卧着的天鹅。天鹅卧着不还是圆的吗?

  当然,圆的也没有什么不好,我甚至随口还能例数出许多关于圆的好处: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就是圆的,人类所有跟外界接触的部位也都是圆的,头颅、眼珠、鼻头、嘴唇、手指肚、膝盖、脚后跟、脚指肚、屁股等等。只有圆的东西才能强韧,圆滑,不怕碰撞,且能钻能挤能飞能转。比如车轮、足球、弹头等等,都设计成圆的。

  虽然圆的有这么多好处,可城里人终究不能光生活在圆里,想想看,无论在哪个城市走上大街满眼都是圆,那会是什么感觉?可中国的城市里为什么一下子会冒出这么多平庸俗劣的雕塑呢?其实还是老毛病作怪:一窝蜂的赶时髦,暴发户式的附庸风雅。大致可分以下几类:

  一、概念化、套子化,假大空。表现现代是不锈钢加圆球,表现传统就是龙、狮子、牛,外加神仙老虎狗。批量定货,大同小异。

  二、长官意志,拍马奉迎,有些城雕是领导授意搞的,为个人树碑立传,有些是下边为了让头头高兴搞的,甚至就是为了刻上领导的题字。有个企业家,在工厂大门外竖起了他和他老婆以及共同创业的几个哥们儿的雕像,成了当地轰动一时的景观。兴奋之余竟托人拉我去看,想从作家嘴里听到两句好话。我看后沉吟半天,却只能说实话:惨了,你们这几个人今后恐不得安生了,塑像代表着你们没黑没白地就站在这里了,风吹雨打,冰天雪地,雷电袭击等等,鸟还要往你们头上拉屎,你们得罪了哪个员工会往你们身上啐唾沫、甚至撒尿……这些信息都会传递到你们身上,能好受得了吗?世界上有些非常强硬的人物,在大建塑像之后却迅速地或神秘地倒台了。

  三、抄袭、模仿,生搬硬套。布鲁塞尔的《撒尿的男孩》,是世界著名的雕塑作品,在中国的街道上也经常可以看到这个正在撒尿的比利时的男孩。由此还影响到中国的影视作品,里面只要有男孩的戏,多半会给他一个对着镜头撒尿的特写。看一个男孩在特定的环境下撒尿或许很有意思,让那个外国孩子跑到中国来到处撒尿,就让人觉得不怎么有意思了。还有,到处建罗马柱,北方的城市里大造假椰子树,甚至连公园里也用绿塑料制造假草皮,你说恶心不恶心?

  四、见缝插针,粗制滥造,昏昏然、昭昭然,添堵添乱。城市里本来就拥挤,好不容易有一点空地,你还弄个俗不可耐雕塑填上,跟人争空间。雕塑是一种艺术创作,应该创造出自己的灵感,塑出思想和感情的空间,这非常不容易。世界上出现过那么多的雕塑艺术大师,千百年来才留下多少有口皆碑的雕塑珍品?

  现在的中国可倒好,几乎没有人不能搞雕塑:政府可以搞、城建部门可以搞、市容办可以搞、园林局可以搞、开发商可以搞、企业可以搞、街道可以搞、小区的物业可以搞……惹急了老百姓也可以搞,搬个板凳往马路上一坐,就是活雕塑。

  说一千道一万,缺乏个性是城雕的通病。如果自知搞不出一鸣惊人的传世之作,能结合自己的环境和文化背景雕塑出独特的个性也好啊。许多年前旧金山的美洲银行大厦落成时,花重金请一位知名的雕塑家为大厦创作一件相称的作品。艺术家是个重实惠的人,既不想放弃这笔丰厚的酬金,又不愿拍银行的马屁,于是就用黑色大理石雕塑了一个巨型的心肝,隐喻资本家的心肝都是黑的。而美洲银行欣然接受了这件奇特的作品,并把它摆放在大厦的前面。不想此“黑心肝”很快就成了旧金山的著名景观,人们蜂拥而至,一睹为快,这非但没有给美洲银行带来晦气,反而作为故事流传开来,“黑心肝”变得强大而宽容,门庭若市,人气鼎盛。

  这显示了一种肚量和品位。一个单位如此,一个城市也如此,城市摆放城雕,城雕也在雕塑城市。走进一个城市,只要看到它的雕塑品就大致可以掂量出这个城市的品位。

  透绿

  将公园四周的高墙,和一些有碍观瞻乃至产生污染的建筑物统统拆掉,换成栏杆,让公园的绿色透出来,让外面的人透过栏杆可以看到公园里的绿……这就是城市的“透绿工程”,无疑是一件好事。

  可是,当我看到一些公园的栏杆时,却一阵毛骨悚然,立刻联想到这栏杆里面或许不是什么公园,而是监狱以及军火库一类的秘密设施。这栏杆粗看还比较漂亮,细看却极其凶险,在栏杆的顶部有两排弯曲的尖刺,一排向里弯,一排向外弯,每根半尺多长,如野猪的獠牙一般锋利。在两排獠牙的中间还埋伏着无数笔直而尖细的箭镞,纵然逃过了明枪还有暗箭……这些东西用来对付谁呢?

  自然是那些不买票就想进公园的人。翻越公园的栏杆固然不对,难道就该开膛破肚,甚至被扎死?公园的主人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要把栏杆设计得这般狠毒?倘有顽皮的孩子出于对惊险的好奇而被误伤怎么办?真打起官司来,栏杆的主人恐怕得输。

  这诡异的栏杆却真实地反映了当下的一种城市意识:看着是在为群众做好事,骨子里却把人看的很贱、很轻。以至于连公园都像防贼一样的防着游客和市民,却天天在喊什么“跟国际接轨”、“建设国际大都市”……哪个“国际大都市”里的公园还有栏杆?因为人家的公园不像我们要卖这么贵的门票,甚至连博物馆都竞相免费迎客,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出入,还要栏杆何用?比如纽约的中央公园、伦敦的海德公园等等。

  现代城市建设最时髦的一句口号是“以人为本”,实际干起来往往是“目中无人”的。比如在我们这一大片住宅区外面修路,施工者只给汽车留出一条弯弯的窄窄的过道,将步行道和自行车道统统挖掉并用护板隔离起来。你修路纵使有一万个理由,也不能把数千户居民的路给堵死?人活着最基本的需求是衣、食、住、行,这些人只要出门就得冒生命危险跟汽车轱辘抢道。由于这是一条连接城乡结合部的主干道,汽车格外多,而且开的贼快,人们夹裹在汽车中间,胆颤心惊,气喘吁吁,每次一进一出都像拣了一条命。

  其实,要留出一条小道供行人通过非常简单,也非常自然,不必打什么“以人为本”的旗号也应该做到,也能够做得到。所以人们有理由怀疑,高唱“以人为本”的人,脑子里真的有“人”吗?我不知道这个口号是怎么流行起来的,也不清楚它的真实涵义,却想起前年在英国遇到的一件事:当时伦敦市民正讨论和表决关于伦佐·皮亚诺大厦该不该建的问题,最后持反对意见的人占多数,致使建筑商一直未能拿到大厦的建筑许可证。

  这是一座300米高的尖形建筑物,建成后将给伦敦的天空中增加一个“漂亮的锥体”,成为又一座标志性建筑。但伦敦人认为,伦敦的天空不属于政府或某个开发商,它属于伦敦的历史和文化,以及伦敦的市民。尽管大厦的开发商一再许诺,这座大厦“绝对符合环保要求,建成后将直接用泵从地下抽水,利用太阳能光板为楼内供暖,还要修建一些花园改善自然通风……”但,不获得伦敦民意测验的赞同,却甭想动工。

  最近媒体报道,伦敦市民要对此进行新的论证。这是对市民的尊重,也是对城市的尊重。有了这种尊重,才会有珍惜和呵护,才会小心翼翼地规划和建设。

  是建筑的理性和社会性,决定了城市建筑需全民参与。现实是,不要说一般民众对建筑没有发言权,就是建筑界的专家能够参与一下也算不错了,北京的“鸟巢”先施工再喊停,先通过再修改,整个过程非常典型地说明了现代城市建筑是一种“强势文化”,它偏重体现金钱和权力的权威意志。所以只要看到一个城市的建筑水平,大体就能了解这个城市以及它的决策者的水平。

  可是不要忘了,好城市最基本的一条就是建筑必须要能在老百姓的心里活起来。比如过去的劝业场,民间关于它的传说特别多,当初是谁设计的,牌匾是谁题的,风水如何之好,建筑如何结实,大水泡不坏,大震震不塌……等等。当时外地进津的人必须得逛逛劝业场,不逛劝业场等于没来天津,不住在市中心的天津人,隔一段时间也得来逛逛劝业场,好像长时间不去劝业场就会跟不上时尚,容易被天津市的主流社会所抛弃。劝业场是一座建筑,却成了一种标志、一种文化,甚至挂在劝业场二楼拐角处的一幅大型滑稽照片,一个很有人缘儿的男人呲牙咧嘴地蹲在地上抠脚气,至今还让许多人记忆犹新,想起来便会情不自禁地在嘴边泛起笑意……

  市民喜欢和欣赏自己的城市,以城市的建筑自豪,才能扶持和善待建筑。若劳民伤财,与群众的情感格格不入,甚至惹得议论纷纷、骂声不绝,无论主家多么喜欢,恐怕也是失败的建筑。

  遍地飞机场

  最早我对发达的印象是来自公路:美国的车队如长长的游龙,开着大声量的音响,在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金发女郎驾着敞篷跑车,有时会探出半个身子嬉笑、喊叫,长发和裙裾随着汽车一同飞扬……

  据说在二战时期,欧洲的许多机场被炸毁,记不得是哪一方曾利用高速公路起降战斗机。这令我无法不羡慕发达国家的公路,在那么多年以前就宽阔得足以能够当飞机场用。

  后来我有机会可以去欧、美看看,便抱着很大的兴趣要看他们的公路飞机场。一见之下倒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宽阔,比如欧洲,出了城市大多也只有双车道,中间一条白线,有些非干线甚至只有一个车道。但车速很快,也很少塞车或发生交通事故。

  与他们相比,我们的通天大道可以说是飞机场连着飞机场,穿过这条飞机跑道又登上另一条飞机跑道,可谓遍地飞机场。以在我国最先拥有高速公路的天津为例,从市区到塘沽不过百八十里的路程,除去原有的可双行的铁路外,还有两条高速公路、一条跟高速公路同样宽阔的一级公路、一条轻轨火车道……让有汽车的人感到太痛快了,只要有钱买油就可劲地跑吧。

  即便是步行者或骑自行车的人,看着一条条飞机场般的大跑道心里也痛快,只觉得眼前一片空阔、敞亮。因为路两旁没有碍眼的东西了,原先的老树在修路的时候只有很少一部分被移走,更多的是砍掉了,清一色都是刚刚栽上的小树苗或花草。这种看着痛快的飞机场,走起来却有点麻烦,绕个路口就得半里地。有些飞机场还没有自行车道,缺乏“碰瓷”勇气的自行车族,如今上路就要多留点神了。

  可话又说回来,现在是汽车社会,谁能拉动经济,自然就要优先照顾谁的方便。

  高速公路网络化的巨大作用是无须怀疑的,“要想富,先修路”嘛,这个道理连农村的小孩子都倒背如流。现代人眼界大了,心胸大了,志向大了,于是需要大的空间施展大的抱负。城市要大,楼房要大,轿车要大,广场和停车场要大,道路更要宽大,而且越宽越不嫌宽。所以,当下任何一个城市都正在跟路玩儿命,像打地道战,横截竖挡,尘土飞扬……

  这我就不懂了,西方发达国家的高速公路经历了半个多世纪,也不再加宽绷直,怎么能载得动如此发达的经济需求呢?现在的飞机也都变大了,万一战争需要还能再拿它当跑道使用吗?有一年在剑桥,我有机会去拜望我的英文小说集的主编白霞(Patricia Wilson),她的先生詹姆斯·莫里斯(Jams A. Mirrlees)是1996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得主,多次来中国讲学,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跑过不少地方,对中国的情况相当熟悉,于是我就向他提出了上面那些关于公路的疑问。他反问我乘车从英格兰到苏格兰,兜了这么一大圈感觉如何?

  我承认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公路,说实话他们的公路跟我们比差了一个档次。倒是他们的田野,看上去太漂亮了,既无太高的山,也没有太平的地,略呈起伏,绿野开阔,色泽油油。或一大块四四方方的墨绿中镶嵌着一片整整齐齐的金黄,或一片墨绿连接着一片金黄,金黄的是菜花,墨绿的是草场,难得看见庄稼。英国人像是用植物在编织地毯,打扮自己的田野,真不知道他们不种粮食吃什么?那些钱又是从哪儿来的?

  莫里斯说,英国的工业确曾长期居世界首位,进入20世纪开始衰落,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造船、煤炭、棉纺等工业急剧萎缩。近几十年,在汽车、飞机、化学、电子、石油精炼等工业项目上,又遭到来自美国、日本和其它西欧国家的竞争,发展艰难而缓慢。目前在国际上能打得响的是汽车和飞机的发动机,还有一部分高科技产业,如光电子技术等,大约占到国家总产值的30%左右。但现代英国的主要经济收入是服务业,特别是金融服务业。伦敦是欧洲的金融中心,伦敦的证券交易市场在世界上也是举足轻重的……

  听着英国权威经济学家的讲解,我似有所悟,现在发达国家赚钱就像变魔术一样,你看着他们成天像什么事都不干,却把大钱赚到手了。已经远远地超越了“要想富,先修路”的阶段,不再靠汽车载着集装箱在公路上多拉快跑,把挺好的路面轧个稀巴烂。其实,这个道理中国古人也早就说过,靠卖大力气只能挣小钱,靠技术只能挣中等的钱,靠钱挣钱才能发大财。“靠钱挣钱”——不就是“金融服务”、“证券交易”吗?因此他们公路的负担也相对比较轻,当然也跟管理有序不无关系。

  如今在中国大地上行进,给人印象最强烈的就是高速公路,傻大黑粗,纵横交错,高出地面一大块,横躺竖卧的带着一股霸气。这经常让人怀念过去的乡间小路,那同样也完全网络化了,像毛细血管一样铺遍中国大地,土地利用率极高。那时人们下地、贩货都推着独轮车,轻便实用,没有污染。小农经济时代的农具,自然适应不了现在的大生产,所以都改成了汽车和拖拉机,这就不能不大量的毁地修道。像川西平原,有着世界上最好的土地,也正在被混凝土覆盖……

  问题是我们该怎样掌握这个度,尽量毁最少的地也能达到同等的效果。我忘不了,去年在报纸上读到国土资源部发布的通报时,所受到的震动和冲击,或许因为我是农村人的缘故,对土地过于敏感。通报说,中国人均占有耕地在世界上排位本来就很靠后,总的耕地面积已经降至专家们公认的18亿亩的警戒线。可在近年来的城市化和公路化运动中,却仍旧毫无节制地大量侵占耕地,致使全国的耕地面积仍在急剧减少:

  1999年全国耕地面积减少650万亩;

  2000年减少1500万亩;

  2002年这个数字变成2500万亩;

  2003年是3806.61万亩。

  这个数字不知到什么时候能够停止或缩小?若是按这样的速度继续递减下去,我看爱赶时髦的中国人就无须再人为地减肥了。我们耳熟能详的治国方略是,“手里有粮,心中不慌。”因为我们有13亿人口,如果我们自己不能养活自己,世界就再也没有别的国家能让我们填饱肚子。在眼前的利益驱动下,不能不警惕某些进步中所包含着危险,不能走极端和一窝蜂。

  其实,中国古人修路是有经验的,好像从舜帝开始建城就要四四方方,东西南北各有一门,开四方之门,纳八方来客,广阔视野,便利进出。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打开城门是笔直的大道,能容得下100名骑兵并排着跑下去,可以跑三天不变队形……但现代城市至少有一个问题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路越修越多、越修越宽,塞车的问题却并未彻底解决,有时还更严重了。因为大家都以为路修宽了,可以随便跑了,没想到前边修后边坏,或前边铺后边挖,修路的自管修路,在路上挖沟的还自管挖沟,大家都是吃路的,你修路有钱赚,我挖路照样也赚钱……谁能真正说得清城市的效率到底提高了多少?

  有些是管理的问题。如果城市继续无节制地膨胀,汽车继续无节制地膨胀,而交通管理又跟不上,光靠修路就能万事大吉吗?终不能把城市都变成路吧?眼下在上下班的时候,许多城市从高空看下去,就很像停车场。

  草的对话

  现在城市里最娇贵的东西是什么?答曰:草。

  不信可到任何一个现代住宅小区里去看,越是豪华的富人聚集区,或是标榜什么“美国风情”、“欧洲格调”的小区,都在中央的脸面部位——即整个住宅区最好的地方,不建房子不修广场,像捧着珍珠宝贝似的养护一块草坪。

  既然富贵体现在草上,有钱的必须要养草,没钱的也都想有钱,就更得养草。有钱的养好草,如美国草、澳洲草、加拿大草等等(真是邪门儿,国家要是发达了连草也高贵),没钱的就养点本地草或野草。因此,看一个城市,根据草的状态就能判断出哪儿是高级地段,哪儿是平民区。

  过去我上班经常路过的一片居民区,现在就出现了“斗草”的景观。第一期工程先拆掉了几千户老房子,建成一个新式小区,自然也少不了弄上一快装门面的草坪。第二期工程却出了变故,老房子拆掉后就停下来,不知是开发商出事了还是筹集不到资金,将一片空地一撂两三年没人管,于是便长成一大片半人多高的野草:蓑草、芦草、稗草、鼠尾草、蕙草、艾蒿、野青麻等等。

  过去这儿几十年甚或上百年都住着人,怎么人一走草就疯了?这些野草籽和野菜籽又是从哪儿来的呢?难道它们有土就能自生并随风而长?还是原本就埋伏在房子底下,只要上面没有东西压迫,就会破土发芽,争相往高里拔节,往四下里伸枝?它们长势凶猛而密集,有缝就钻,有空就占,探头扒脑、横七竖八地越过栏杆侵占到新式小区的草坪上面。

  而有专人看管,并定时浇水、修剪的小区草坪,竟长得癞癞疤疤、半死不活,有的地方绿,有的地方黄,还有的地方草已经枯死或快要死了,呈现出斑斑驳驳的灰秃。我每次从那儿经过都要驻足看上一会儿,总觉得这两种不同的草势很有意思,好像要告诉人们一点什么……

  有一次分明听到了两种草在对话。

  小区草坪上的洋草已经奄奄一息,气喘吁吁地跟野草交涉:“老野,你们是不是太霸道了,从上面遮住了阳光,在旁边挡住了流通的空气,从地下吸走了我们的养分,还叫我们活吗?”

  野草哈哈大笑:“洋小姐,看你病得不轻我过来看看你,怎么不懂好歹?阳光、空气是大家的,取之不尽,怎么能说是我夺了你的?我除了阳光、空气什么都没有,看看你得到的是什么待遇,有几千户人家天天呵护着你,直恨不得把你顶在头上、搂在怀里,就差给你浇牛奶、喷维生素了,可瞧你长得这份德行,对得起谁呀?是水土不服、还是被娇惯坏了?”

  洋草深深地叹口气:“你是不知道啊,我宁愿像你一样没人管没人问,自由自在,自生自灭。灭了也不怕,春风吹又生嘛。当初我在自己的国家里也是这样,只是草,享受着草的自由自在。自从被移栽到这个地方,就不再是简单的草了,小区的人把我当成了空调机、净化器、吸尘器、解毒丸、清肺抑火膏、心脏起搏器、健康长寿草……小区里的人比草还多,每天早晨和晚上都有千八百人围着我吐气、练功,他们的健康找我要,身上的种种病气要靠我给吸收,什么结核菌、肝炎病毒、感冒病毒、大肠杆菌,甚至梅毒、艾滋病毒,不断地往我身上喷吐,你说我能好得了吗?还有,小区的狗差不多快跟人一般多了,你们的这些狗东西可真是没规矩,不停地在我们身上拉屎撒尿,要知道这些狗尿碱性很大,狗屎很热,快把我们烧死了,怎么能长得好?我就纳闷,你们是没人管的野草,狗儿们为什么不跑到你那边去拉屎?”

  野草听到这儿一激灵,身子往后一仰,挺得更高更直了:“我告诉你这是为什么吧,因为我们长得高大繁密、强壮茂盛,这就是‘杂草丛生’的优势,什么植物都混杂在一起,带刺的,带钩的,长蔓的,有味的,开花的,结果的,你拉我拽,你蹬我踩,相互竞争,相互依赖,长势威猛,气势汹汹。而现代人和他们的狗东西们,都活得骄气、脆弱、胆怯,不敢靠近我们,一看我们的样子就怀疑里边有危险,说不定藏着吓人的活物,像长虫、刺猬、黄鼬、狐狸等等,蚊子、小咬、蜘蛛网就更甭提了。我们乐不得他们能进来践踏一番,让我们也透口气,或者让那些狗东西们进来拉屎撒尿,好歹也是肥料嘛。可他们就是不敢呐,你有什么办法。”

  洋草妒忌地问:“说也怪了,你们天天都吃些什么呀,哪来这么大的劲呢?”

  野草昂起头,神情傲慢:“那是当然了,这就叫自然,世界上最强大的就是自然。顺其自然,自自然然,我们里面什么都有,缺什么就会补充什么,所以生命力强盛。你倒霉就倒霉在太单薄、太单调,又离乡背井,水土不服。当下什么都讲究优胜劣汰,你们必然是一年青,二年黄,三年头上见阎王。”

  洋草抱怨:“那为什么还非要花高价、千里迢迢地把我们买来呢?听说为了种我们还砍掉了许多树,那多可惜呀。树是给城市遮荫并散发水分的,我们是要吸收大量水分的,这多不划算呀。”

  这回轮到野草愤愤然了:“这你就不懂了,这叫交学费。等学费交够了就能升级,现在西方发达国家已经升级换代,让草长得越野越好,看上越像原始生态越好。你们这些娇生惯养的家草已经不吃香了,等着你们的不是死亡,就是赶快变种,以适应我们这里的环境。”

  洋草神色黯然,垂下头不再出声。 省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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