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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画家村”

省识人生 蒋子龙 3226 2021-04-06 06:21

  据称书法家和画家们这些年都“大发”了,下笔就是钱,一幅画动辄就能卖几万、几十万乃至几百万元。我每年都要陪外地或海外朋友逛几次天津古文化街,街的两边排满字画店和古玩店,却从未碰上过有人肯花千元以上的价格购买字画的。

  各家店铺里都挂着一些名家字画,便宜的百八十元就能买一幅。有人说是假的,但卖的不承认造假,买的也不愿意承认买假,大家似有一种心照不宣。我在想,这种嘀嘀咕咕、心照不宣的买卖又怎么可能做得很大呢?

  倒是在北京一家著名的字画店见过一副当代作家的字,标价3000元,且贴着“已售出”的字条。我除去惊讶之外还有一点纳闷:既然已经售出,买主为什么不拿走呢?有一次进京开会碰巧坐在了这位作家的旁边,便有一搭无一搭地跟他谈起了那副字,他摇摇头堆出一脸苦笑:咳,经不住别人起哄架秧,一念之差财迷转向丢了丑!

  原来是他老兄听信了别人的话,觉得自己的字不错,能够卖钱。就挑了一些自己满意的给字画店送去了,谁料挂了半年多也无人问津。他每去看一次都感到双颊发烧,下不来台。跟店老板商议便想出这么个办法,标明“已售出”就算打了圆场,过几天自己去把它摘下来就得啦!

  我真真切切地看到画家拿自己的作品立马换到现钞,还是在深圳的“画家村”。

  最初听到“画家村”这个名号,立刻便想到了曾经鼓噪一时的农民写诗、农民作画、农民唱歌等“典型”。人比典型复杂得多,永远都不会被典型所取代,丰富繁杂的现实生活也不是一两个典型就能概括得了的。“画家村”座落在号称“深圳第一镇”的布吉,又紧挨着“被中宣部定为全国创建文明村镇示范点”的南岭村,是否也是应运而生的一个什么典型?

  我下榻的求水山宾馆就紧挨着“画家村”,几天后就要离开深圳了,那是一个暖融融的午后,离乘机回天津还有两个多小时的空闲,便见缝插针地闯进了“画家村”。不管它是什么样的典型,既然闹腾出了这么大的名气,一定有它的原因。到了村边还不进去,怎么说也是一种遗憾。

  这个村的正式名字叫大芬村。但见不到田野、庄稼、农舍等让人想起“村”的东西,它跟南岭村和布吉镇连成一片,楼群接着楼群,大道连成网状。与深圳市区所不同的是大芬村还没有20层以上的高楼大厦,楼的样式也较为简单实用。凡临街的楼房,底层都是店铺,画廊、画店一个挨着一个。好像光是底层还搁不下这太多的铺面,从两层以上的楼房窗户和阳台上又挑出了许多招牌:油画、刀画、漆画、版画、国画……

  我走进一家头顶上顶着一大串广告牌子的美术装饰公司,底层的门脸只有一间房子,极不起眼。当我按着广告的指引走上二楼,眼前便豁然一亮,是一片足有数百平方米的油画制作车间。十几名年轻的男女画家正在作画,几位男画师赤裸着上身,看上去正处于创作的最佳状态,手里的画笔并未因有人进去而停下来,他们正在临摹的是一些非常眼熟的世界名画……

  每个画师都拥有一面墙,墙上钉着五、六块乃至十来块画布,同时在复制同一幅画。调好了颜料,说画树枝就把十块画布上的树枝都画出来,说画海鸥一拉溜就抹出来十只,熟练而准确。我惊诧不已,世界名画原来还可以用这种流水作业的办法大批量生产!

  旁边一间大屋子的条案上,码着一摞摞尺寸不等的已经完成的世界名画,老板正在按着定单的要求分门别类地装箱发货。这已经不叫造假,而是一种堂堂正正的行业——“商品画”,也叫“行画”。是在名画的基础上进行再创造,这种再创造就是削弱原作的笔触,让它首先成为商品,其次才是油画。

  “行画”——更注重细节的描绘,要求细腻、逼真,带有模式化的特点。且色彩饱满,鲜亮明快,以迎合买家的喜好。我孤陋寡闻,难免少见多怪,不知是谁要买这样的画,而且还会买这么多呢?老板介绍,他的定单主要是来自香港。但目前世界“行画”的主要市场却在欧美,仅美国1999年就进口“行画”达10亿美元。麦克维达是美国知名的“行画”批发商,他经营的国际艺术品连锁店向世界各地和全美的各个画廊批发“行画”和艺术画。

  据他的调查,眼下美国市场上流行的“行画”,70%来自中国,其中的80%便产自深圳。麦克维达已确定在深圳的布吉投资设立一家画厂,从目前的单纯收购改为以自己聘用画家生产为主。预计画厂投产后,他的公司每年从深圳进口的“行画”可达到500万美元。

  “行画”市场绝不藏着掖着的以假充真,而是光明正大地复制,卖的就是复制品,所以价格便宜得惊人。来自福建的画家周小鸿夫妇,已经在大芬村中央干道上有了属于自己的“新世纪油画创作室”。他说一张画得比较好的风景画,能赚三、五十块钱,少的只能赚到十多块钱。他花四、五个小时画一头虎,卖价只有100元左右。苦苦地画一个月最多能挣到七、八千元,不景气时只有三、四千元,去掉花费便所剩无几了。

  个别不适应“行画”技法或刚来到大芬村的人,也有连两顿饭都难以为继的时候。来自香港三洋工艺来料加工厂的吴涛和覃来生,善于临摹《清明上河图》(局部),画出第一幅20×36英寸的作品,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卖了150元。两个人住在村子里一个幽静的小阁楼上,有很小的一房一厅,每天的伙食费只有七、八块钱,有时太馋了才能买点鱼和肉。

  无论是谁,如果没有定单或接连十几天一张画也卖不出去,心里就慌了。

  大芬村的画家是时间和生活的自主者,每个人也要为此承担挣不到钱的风险和巨大的精神压力。但经过几年的苦干,村里的一部分画家有了自己的铺面,特别是那些夫妻同在“画家村”的,开着自己的夫妻画廊,累也好苦也好,都可享受只有自己才体会得到的快乐!

  “画家村”诞生于1989年,当时在深圳开画廊的香港人黄江,嫌店面租金太贵,老想着搬走。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布吉镇的大芬村房租便宜,便带着十多个画家搬过来了。从此这个破破烂烂的小村子就生动起来,一些夹着大捆大捆画布的人开始进进出出。大芬村民以广东人特有的机敏立刻嗅出发财的机会来了,便给这些画家提供相应的条件,开始造势。“画家村”的势头越旺,画家来的就越多,他们从福建、广东、安徽、江西、湖南、河南等省奔到这儿来了……

  有像四川美院、鲁迅美院等正规美术院校毕业的专业画家,有热爱绘画、自学成才的画家,也有来到大芬村才开始学画的……当许多人还羞羞答答、自欺欺人地把假画当真画买的时候,他们却把复制名画搞成了一个庞大的产业。大芬村的原村民只有320人,十多年来却聚集了1000多名画家,1999年的“行画”销售额达到了3000多万元。

  据他们说,法国的巴黎也有一个类似的“画家一条街”,凡高最早也画“行画”。人总得要吃饭,不搞一点钱填饱肚子,又怎样培养和提高艺术素质呢?还说张大千和齐白石也曾画过“行画”,过年的时候还画一些月份牌卖,赚到钱才能有条件发挥自己的创造力。我没有读过美术史,不知这话可当真?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当我简单地知道了一点“画家村”的情况之后,就对村里的画家们油然生出一种敬意。他们是真正以卖画为生,活得真实、坦然、自信,虽清苦,倒也自在。

  几乎可以断言,今后还会有更多的画家来投奔“画家村”,这里实在是一个喜欢绘画的人考验和实现自己梦想的地方。 省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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