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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里的老景

省识人生 蒋子龙 4486 2021-04-06 06:21

  1 地书

  你知道什么是地书吗?如果不懂,赶快去公园里见识一下。

  还是在孩子很小的时候,我经常会带他们去公园,京津的几个公园都去过不止一次。自我的孩子们长大以后,几乎就再没有进过公园的门。去年春天冒出了一种叫SARS的病毒,声势嚣张,别的地方都不能随便进了,如果不想成天在家里憋屈着,就只有去公园。当然,公园的门票也涨钱了,而且涨到了我想象不到的程度。我不懂,人们天天在讲“跟国际接轨”、要建设“国际大都市”,可发达国家的公园要门票的已经不多了。

  我还发觉,现在的公园也跟以前变化很大。过去的公园里以青年人和孩子最多,主要是哄孩子的和谈恋爱的。现在却成了老年人的活动中心,到处都是老年景观,到节假日才有一些青年人和儿童,但谈恋爱和偷情的也不多。这是因为公园里的好地方都被老年人给占了,而且还咿咿啊啊的大声喊嗓子,搅了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兴致。幸好现在的年轻人开放、大胆,在什么地方都可以亲亲热热,用不着花钱到公园里去偷偷摸摸。

  这让人怀疑,我们这些老家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但也说明现在老年人的快乐远远高于青年人的想象。就在进公园的头一天早晨,我就见识了“地书”表演,可谓大开眼界。

  在湖边的台阶上,有十几位老人各自手握一杆一米多长的大笔,蘸着湖水在地面上写大字。躬腰悬臂,提气凝神,有的工楷,提按顿挫,一丝不苟;有的行书,水润滋漫,神韵自摇;有的狂草,笔走龙蛇,水滴飞贱。无论字写的好坏,都浸润着一种气韵精神,泛溢着一股快乐。有人写的是现成的豪言壮语:老骥伏枥,老当益壮;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有人在抄写时下流行的顺口溜:春眠不觉晓,麻将声声了,夜来风雨声,输赢知多少……围观者跟着一块念,然后哈哈大笑。

  每个字都有其含义,每句话都表达一定的内容,于是这种现场地书表演就有了社会性、讽刺性和娱乐性。每个执笔者的性格不仅体现在字上,还体现在所写的内容上,使湖边变成一个大娱乐场。写的,看的,在一旁给出词的,起哄叫好的,相互切蹉技艺的,指指点点评头论足的……这种地书的大笔都是自制的,笔杆用塑料管或拖把杆代替,笔头则是海棉或泡沫塑料,蘸一下湖水能写五、六个字。省钱,省事,用不尽的湖水,写不完的土地,既练字,又健身,还可养神益智。难怪写地书的人越来越多,看地书的人也越聚越多。

  其中有位老太太的字写得很见功力,自己写一阵就扭脸指导一下身旁的一位老先生:“你为什么老把字写这么小?抠抠缩缩,瞎瞎糊糊,湖水又不花钱,让字伸开腰,比划要舒展,不怕难看,就要个大气!”老先生不吭声,笔下的字果然写大了。但字一大笔画就散了:“你瞧瞧,这么难看,还谈何大气?”

  呀?听口音有点耳熟,就凑过去仔细端详老先生的面容。果然很像我过去认识的一位梁工程师,学冶炼的留美博士。他的太太则是留苏的,当时是另一个大厂的厂长,人称“香水厂长”……想到此我似乎真的闻到了老太太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在我的记忆里,梁太太只要出门就一定会往身上喷点香水,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香水这种东西,就是从梁太太那里长的见识。上个世纪的50年代,“苏联老大哥”援建的项目正如火如荼,梁工作为高级专家也在我们厂呆过很长的时间,每当他的太太到我们厂来找他,在她走过去两三分钟内,楼道里还有香水味儿,那时候苏联制造的东西讲究傻、大、笨、粗,连香水的味道都格外刺激。只要她一来,我们就禁止闲杂人员随便出入,以尽可能多保留一会楼道的香气。

  文革一开始梁工被打成“美国特务”,但他大腹便便,体胖心宽,在厂里挨完斗,回家换一件干净衣服像没事人似的上街混在人堆里看大字报。1968年春天,我刚结婚不久,床铺、柜子、饭桌都是用旧木料自己胡乱打成的,因此非常想有一个新的写字台。可一般的写字台我的小屋里放不下,有天下班后在劝业场花32块钱买到一张小号的“一头沉”,可没带绳子,用自行车驮不走。我只好将桌子搬到大街上,等着看见个熟人就有办法了,那个时候城市小而我们工厂大,再加上物质匮乏,大家有空就大街上踅摸点吃的或便宜的东西,在市中心会经常碰上同事或熟人。果不其然,不大一会工夫就看到梁工顺着街边的大字报溜达过来了,我冒叫一声,吓得他一激灵,赶紧凑过去小声说:“我得给您找点麻烦,是您回家给我拿条绳子来,还是在这儿替我看着桌子,我去找绳子。”他选择了后者,等我找来绳子还帮着我把字台捆在自行车的后架上……

  想起这些往事,我忍不住想笑,便直起身子学着梁工的口吻说:“好,水边写水字,字水灵,人滋润。”梁工身边的老太太扫了我一眼,到底是留苏的,气势还像“苏联老大哥”那么冲:“什么叫水字?这是地书,懂吗?我们有个正经八百的地书协会,会员比在纸上写字的书法家协会的人还多!”

  我赶紧改口:“失敬失敬,地面练地书,越练越地道。”

  老先生也借机站直了身子,看我半天才笑模悠悠地说:“你是大笔杆子?(这是我在工厂时的外号)”

  我笑了:“您果然是梁老总,几十年没见却在这儿碰上了。”“你一定是几十年没到公园来了?人们不是经常感叹世界真小吗?何况一个城市!”

  “不错,一个留美的炼钢老博士,一个学机械的留苏专家,如今都成了地书协会的会员,好风雅,好情趣,越老越精神!”

  梁工摆摆手:“行啦,别咬文嚼字,我知道你的本意是想说,水边写水字,越写越水,字水人也水……”

  “不敢,不敢!”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赶忙摆手。

  老工程师依然像过去那么风趣,年近八旬还有这般风采,我想跟他天天在水边练地书有关。于是我向他请教了制作地书笔的方法,打算回家也做它一管,以后也常来湖边凑凑热闹。

  2 相依为命的和谐

  你只要经常去公园,时间一长准能结识一些有味道的老夫妻。

  老曹两口子的年纪比我大,他们每天只是拉着手在公园里慢走,走一圈之后就在长臂猿的铁笼子前做他们的“夫妻操”:男的先双手趴在栏杆上,躬起背让女的捶打,从肩到臀,细细地捶拍一阵,然后再把腿架到栏杆上,从上到下又捶个溜够。

  我在旁边看着都舒服。

  女的给男的捶完了,男的再给女的捶,程序一样。只要他们两个一捶打,笼子的长臂猿就响应,追逐,吼叫。先是由一个猿挑头:呜哇呜哇……首领叫过几声之后,全笼子的大小猿就跟着一起呼应:呜哇儿呜哇儿呜哇儿……

  一边叫着一边撒欢,抓得铁笼子呼呼山响。

  我问老曹:“这些长臂猿认识你?怎么你们一亲热它们就闹腾?”

  老曹说:“相处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可能不认识?它们是妒忌,是模仿,是给我们俩助兴。”

  老曹是南方人,曾是一家出版社的编辑,文革中被下放到市郊的干校,老婆跟他离婚自己回南方了。每到秋天,干校会分点粮食或地瓜之类的东西,他没有家伙盛就装在自己的裤子里,把两端的裤脚系死,扛在肩膀上回城。他现在的老婆当时是跑郊县的汽车售票员,看他这个人很有意思,只要他一上车就给他张罗一个座位,车上人太挤的时候就把售票员自己的座位让给他。

  其实老曹把粮食扛回家也没有人吃,渐渐的就开始把粮食往那个女售票员的家里扛了。售票员是天津姑娘,嘴茬子厉害,卖票的嘛,什么人都见过,什么嘎杂子琉璃球都能应付,但他们结婚后过得很好,这就叫合适。

  世上没有完美的人,却可以有完美的合适。家是女人的梦,女人是男人的梦,能将梦转化为现实的夫妻,才能长久。在现实中偶尔还能一梦的夫妻,就是快乐的神仙眷侣了。

  另有一个老齐,曾是一家有400名员工的企业主,连续两次决策失误,把企业整黄了。后又借了2万元开了个土产杂货店,不想开张没多久被一把大火烧光。老伴急火攻心脑出血,幸好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

  老齐每天早晨用车推着老伴在公园转一圈儿,哪儿风景好、哪儿有好看的就推着老伴往哪儿去。这一圈儿溜下来要两个多小时,然后回家,在路上顺便买了早点,服侍老伴吃完早饭,自己便扛着板凳上街去磨剪子抢菜刀。

  他卖手艺有个习惯,客户身上有零钱就给,没带钱就下一次再说,下一次如果忘了也就作罢。老齐经历了大起大落,把什么都看淡了,越穷越简单,活得简单了负担就少,人反而更豁达。他们有儿子,提出要接他们过去,老齐不干,他说凭自己的手艺够吃够喝,老两口子这样挺自在。

  只要有老伴在,他的房子就是家。有家,自己的心就有地方存放。心放好了,别的东西都丢了也不怕。他还给我念过一首唐寅的《叹世》:

  富贵荣华莫强求,强求不成反成羞。

  有脚伸处且伸脚,得缩头时且缩头。

  地宅方圆人不在,儿孙长大我难留。

  皇天老早安排定,不用成忧不用愁。

  这是唐伯虎受徐经(徐霞客的曾祖父)会试作弊案的牵累,在大牢里被关了一年多,后来虽侥幸保住了性命,却断了前程,只能回乡以卖字作画为生,饱尝世间冷暖,作此诗聊以自慰。不想老齐竟能倒背如流,可见他的内心承受力也很不错,在物欲横流的商品世界也算得上是位高人了。他高在不仅能上能下,能富能穷,而且穷得不失尊严。

  人有钱活得体面很容易。没有钱了,就必须有大智慧,才能活得快乐而有尊严。

  公园里许多看似很寻常的老夫妻,背后或许都有不寻常的故事。

  我还注意到另一种现象,凡一起到公园晨练的夫妻,大都是和谐快乐的,经常闹别扭的或同床异梦、分床异梦的不会到公园里来。老话说,男人最重要的财富就是两样:好老婆和好身体。但不能由此而推断,凡不来公园的就不是和谐快乐的夫妻。只能说公园里确能调节性情,对上了岁数的人更是如此。 省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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