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惹人见笑，我两次赴澳门印象最深切的是咸鱼。听来未免显得有些贪嘴，可贪嘴一般都是贪馋好东西，而澳门并不缺少好东西，诸如木瓜翅、鲍鱼胆、龙虾粥、燕窝羹……我怎么会先想到咸鱼？这似乎太上不了台面啦。

　　再说去澳门哪有不到葡京大酒店试试手气的？那可是世界上最著名的一个大鸟笼子，进去不博两把就甭想出来，人们即便明知出不来也还是要往里挤。要知道博彩业可是澳门的象征性产业，以一个作家的好奇心也不可能不下场？不错，我第一次去澳门呆的时间长些，到第三天自觉已经上了赌瘾，手痒难捱，心里没着没落，忽然间就觉得在澳门的其他活动安排都变得不再重要，两只脚不听使唤地要往赌台前凑。那种感觉很是奇特，是我从未经历过的，几年后到拉斯维加斯又跟犯病似的爆发过一次。所幸当时还没有丧失最后的理智，便坐到葡京的吧台前，要了杯浓咖啡，让脑袋冷静下来，慢慢品味自己上瘾的这种感觉……

　　难怪全世界的博彩业都长盛不衰，或许自有人类的那一天起就有赌。赌是人的一种天性，凡人皆有赌性，哪个人一生不干一点冒风险的事？有风险就有赌博的性质，生活本身也可以说是一场漫长的或隐或现或大或小或急或缓的赌博：赌命，赌运，找工作是赌，炒股票是赌，买彩票是赌，甚至恋爱结婚也是赌，要不怎么会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说？赌的诱惑是赢，博的刺激是胜，特别是现代博彩业去掉了前边的“赌”字，在博字后面加上一个花枝招展的“彩”字，便给立见分晓的金钱乃至命运的输赢，蒙上了一层柔情蜜意的娱乐性。使人一旦走进赌场，体内便产生一种叫阿片肽的物质，这种特殊的物质使人能高度集中精神，整个人处于极端兴奋状态，可最大限度地获得对刺激的满足感：幻想着如何能够赢得大钱，很可能会撞上大奖，感受那钱币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且源源不断的情景，听那惊心动魄的铃声大作……

　　可我不是这样的，每次进赌场前我最先想到的是输，而且大体规定一个数字，输完这个数就收手。只想到输的人先就顶着一脑门子晦气，没有锐气，没有激情，没有斗志，因此也就没有创造性，又怎么可能会赢钱呢？所以那次在葡京只呆了半天，就把在澳门的全部输钱指标都完成了，再输下去就超过“玩”的界限了。在那样的地方我感到自卑，我知道自己身上也产生了阿片肽，却没有资本在赌台上考验自己的悟性、理性和品性，没有资格在赌场上获得最高强度的刺激和快感。最知趣的选择是赶紧抽身而退。

　　故而，这种令我汗颜的地方，我还敢对它有亲切感吗？

　　那么澳门就没有别的更让我感兴趣的吗？有，还有一个刺激我甚至是让我妒忌的地方，我称它为“球形意识”，或者叫做“球形管理”。毋庸否认，澳门是弹丸之地，丸就是圆球，于是澳门的规划设计就在圆和球上做文章，小中见大，玲珑剔透，疏密有致，造就了是一个神奇的“弹丸”。澳门半岛在9.1平方公里的面积上居住着45万人口，其人口密度是香港的5倍，中国内地的200倍，按理说大街上的行人应该挤成一锅粥，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俗云：广州城、香港地、澳门街。最著名的有草堆街、关前街、营地大街，每条街道上都很清静，顺畅，绝无拥挤现象。澳门的马路多是起伏有致，曲折多韵，四车道的路很少，能两部车对着开就不错了，更多的是单行道。可澳门有机动车18万辆，而且车速很快，几乎不塞车，也很少出事故。想想内地的大城市，大道宽阔，人口密度比澳门小得多，可就是塞车塞到能让人发疯的地步，就连比澳门大300倍的珠海也开始塞车了……

　　澳门的管理者有球形思维，市民也有球形意识，球是空心的，立体的，澳门人分散在各个不同的空间，决不拥挤在一个平面上。商场、停车场、文化娱乐场所、农贸市场等等都是“空中楼阁”，向无限的空中发展。甚至包括有6个学院的澳门大学，在盘陀上升的山道中间设了一根横杆，我们过了这道横杆就是进了校门。校园、操场、教学楼等等设施都架在空中，精巧别致，独具一格。但视野开阔透亮，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第二座这样的空中大学。听我这么一说，可千万不要以为澳门人就成天憋屈在房子里。澳门的公园很多，都是见缝插针，小巧玲珑，环境幽雅，空气新鲜。澳门南端的路环岛还保留着一派原始野趣，有著名的黑沙滩海滨浴场。别看澳门地方小，却偏要举办需要大地方的比赛，极力拓展澳门的空间概念。赛马就不要说了，格兰披士汽车大赛是国际公认的三大汽车赛事之一，每次都有100多个国家参加。澳门举办此赛已经有45年的历史了，赛车用的车道起伏曲折，斜坡、弯角、直路等一应俱全，危险性大，刺激性强，极具挑战性，故而受到组委会和车手们的喜欢。

　　——这回你理解什么叫小有小的神奇了？澳门可算是把弹丸之地的“丸形”优势发挥到极致，淋漓酣畅，荡气回肠，就像一粒滚圆的珍珠，其价值可以远远的高于体积大过它许多倍的东西。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还要说澳门咸鱼在我的心里更有味道呢？发现了让人思索的东西免不了要联想，要横的纵的进行比较，这会生出许多感慨。人一有了感慨，心里就不会太自在。说来说去，还是咸鱼最单纯。

　　可油炸，可清蒸。油炸则焦黄晶亮，进口满嘴酥香。清蒸则佐以姜丝、葱丝，香而不腻，咸而不齁，配任何主食都非常适宜。有一小块咸鱼足可以就下一大碗米饭，倘若是馒头、窝头、大饼之类，会下得更快。就着咸鱼喝大米粥、绿豆粥、玉米粥等等，简直可以算是人间仙品。而且，咸鱼是贫富皆宜，脑满肠肥见饭就饱的，有咸鱼佐餐保你食欲大开。大肚汉，又想吃饱又想省钱的，有手指肚大的一块咸鱼，就一顿饭已经足矣。这是因为，盐保鲜，咸鱼是经过风干、蒸发、凝缩、精制之后，只剩下了鱼的精华，所以鲜味悠长。

　　第一次邀我去澳门的朋友，喜欢咸鱼，在欢迎我的第一顿饭上为自己要了一小碟咸鱼。一见我爱吃，便顿顿都少不了咸鱼，订饭时先声明：别的菜可以没有，不可没有咸鱼，别的菜马虎一点可以不计较，咸鱼必须做好。但他每顿又要劝我不能多吃，说现代医学要求严格控制盐的摄入量，最好是无盐。我甚不以为然，说咸鱼想多吃也吃不了，都吃光了不就是那么一小碟吗？你吃别的菜都是大口吞，一口接一口，每一口感觉不是很咸，但加起来盐的摄入量肯定会高于吃咸鱼。人活着难得一个“想”字，想吃的东西就是最好的东西，就是身体需要的东西，想吃的能吃到嘴，就是口福，就是美，就叫心想事成。千万不要一边馋，一边又叮嘱自己小心副作用，这就大煞风景，败坏自己的胃口。

　　再说盐，现代人怕死畏盐如毒。其实哪有这回事，我从小爱吃咸，平时听别人的唠叨听烦了，就给自己也查找了一些吃咸的根据。《说文》上讲：“天生曰卤，人生曰盐。”人生就是盐，离开盐就不叫人过的日子，野兽吃东西才不放盐哪。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说盐“得清明之气”。《尚书》里称：“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可见，五味之中，盐为首，在调味品中盐列第一。盐是人体不可缺少的营养品，可调节体内的酸碱平衡，盐的所谓副作用，最明显的就是好吃咸的人皮肤黑，就像我。但男人黑了不牙碜，国际上不是正流行到海边把小白脸晒黑吗？再说出门在外，每天的活动量这么大，盐吃少了恐怕不够用的。夏天出汗多了，医生不是会让你喝杯盐水吗？春天困乏难挨，医生开出的处方也是叫你多喝点盐水和糖水。

　　朋友承认我讲的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还是有点诡辩的味道。我只好如实地向他讲出我的咸鱼情结的由来：小的时候经常把饭拿到当街吃，只要是从外面一回到家，比如放学回来，下洼打草回来或帮着大人从地里干活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翻找吃的东西先慰劳自己的嘴，通常是一个玉米面的饽饽上面放一小块咸鱼或咸蟹，举着就跑到外面去了，边玩边吃，香啊，那真是美味。以后考到城里上学，毕业后在城里工作，吃咸鱼成了难题，咸海蟹竟是自打离开家乡后再没有吃过。文化大革命后期，大的副食店偶然会卖咸带鱼，消息一传出会排长队，有时候排队的人可以塞满两条胡同，真是人比咸鱼还多，但咸带鱼的味道却无法与我家乡的咸鱼相比，只是聊胜于无罢了。那时候讲究全国保北京，有好东西先给北京，以后听说北京人对特供给他们的咸鱼并不是很感兴趣，排队的人不多。我只要去北京出差，办完正事后就到处转副食店，踅摸咸带鱼。人有个习性，小时候常吃什么，就会变成终生都会喜欢吃的东西，越上了年纪就越想吃到它。于是在澳门第一次吃到咸鱼的时候，猛然找回了少儿时期大饼子就咸鱼的感觉，你说叫我如何不喜欢？

　　要离开澳门的时候，同行的人要买金品和珍珠制品，我却只想买两条咸鱼带回家。朋友带我来到澳门路环岛的西南端，小岛大海，满眼都是风光，沿海岸并排着几十家咸鱼铺，只见旗杆上、廊檐下悬挂着一条条、一串串或一捆捆的咸鱼，大的有半人高，小的只有手掌大，形状不同，色泽也不同，在微风中摇摇荡荡，闪闪发光。待到近前，看见所有铺面的案子上、墙壁上也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咸鱼，如同落进了咸鱼阵，真是大开眼界。

　　朋友说澳门最好的咸鱼都在这儿了，你随意挑吧。别看我想了大半辈子咸鱼，到底哪种咸鱼好却并不懂，只要不是咸带鱼就行。最后在店老板的参谋下我买了两条中溜的，一条鲮鱼，一条鳊鱼。回到家切成小块，泡在食油里，吃的时候拿出来，或油煎或清蒸，都非常方便。前年老伴在英国逗留了一段时间，多亏那两条咸鱼帮了我大忙。到超市买回一堆主食往冰箱里一放，炸上一盘咸鱼，敞开地吃吧。只要有咸鱼，独身怕什么，空巢怕什么！

　　有爱吃咸的朋友知道了我有这等宝物，都来品尝，吃完了还可以带一点走。真没想到澳门咸鱼还有这个优点，用它待客很简便，不俗，主人不必太麻烦太破费，客人也就吃得轻松随意，大家就显得真诚、自然。在物质极大丰富污染防不胜防的今天，大家都口高了，不知道该吃什么好，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要反璞归真就得先从热爱咸鱼开始。特别是在流行SARS和闹禽流感的时候，咸鱼一下子成了绝对安全的绿色食品。

　　我第二次再去澳门，就直奔咸鱼，回来的时候带了8条，分赠有同好的亲友。从此，我的家里就没有断过咸鱼，儿子在珠海工作，打个电话就给捎来了。今年春节，女儿从国外回来经香港入境，特意拐到澳门给我带回两条咸鱼。于是，我成了澳门咸鱼的长期客户，兼义务广告员。 省识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