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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自杀胜地”

  2003年秋天,我接到了访日的邀请,鉴于手头正被长篇缠着,还有当时中日两国的民间气氛,都让我缺乏外出应有的热情。组织者以为我是由于以前曾访问过日本而积极性不高,就特别征求我的意见:还想看看日本的哪些地方?除去此次访问所必须完成的文学活动之外,另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出来……如此我便不好再拒绝,而且不提个要求似乎也对不住人家一番盛情。要求什么呢?

  富士山是日本的象征,山头终年积雪,笼罩着一团神秘而圣洁的气象,要了解日本,就该去看看富士山。可日方极少安排中国作家去富士山,将要和我同行的作家中有两位是研究日本文学的专家,一位曾27次东渡日本,另一位也去过11次,却都没有去过富士山,莫非是有什么不便?然而就在这座被日本人奉为“圣岳”的山脚下,却有一块自杀的“胜地”:青木原森林。我读过一份资料,每隔几个月,日本警方就要到森林里搜索一遍,把自杀者的尸骸清理出来,2002年底竟找到了76具。

  于是,我就借这个机会提出想去看看富士山下的青木原。

  这实际上是两个要求,如果你们的圣山有什么忌讳或已经封山,不便让外国人攀登,那山下树林总是可以看的吧?不料我的这个要求让日本的同行大为惊骇,猜测不已……

  在我们到达东京的当天晚上,日本文艺家协会理事长、日本艺术院院士黑井千次在欢迎宴会上致辞,将必不可少的客气话一说完就忍不住向我发问:“为什么想要去青木原看看自杀的地方?”

  我在致答辞时用最简洁的语言表达完对主人盛情的感谢,然后就进入正题回答主人的提问:“自杀困惑着当今人类,居然制造出令人向往的死亡胜地,如伦敦桥的桥塔,是英国人自杀的理想场地;纽约帝国大厦的86层观望台,是美国自杀者的经典高度……但,所有这些地方都不及日本的青木原更出名。这是因为,现代日本是世界上自杀率最高的国家,这是不是跟日本文化崇尚自杀有关?要理解日本文化,怎么能不去感受富士山和青木原呢?”

  于是,那天晚上大家就钻进青木原出不来了,绕来绕去一直都离不开自杀和自杀者为什么临死还要挑选个特别的地方?在场的日本作家中有5位是国家艺术院院士,各自抒发了对死亡的看法,有的还补充了另外两个也很吸引日本自杀者的“胜地”:一处是瀑布,自杀者身体借着水流从高空坠下,灵魂飘然而逝,简单洁净。另一个是樱花河,每到三月,河两岸的樱花树开过花之后,飘落的花瓣便铺满河面,自杀者投水而死,漂浮起来之后,身上盖满樱花,或躺在樱花之上,死出了一种意境,凄绝而冷艳。

  有些日本作家建议,如果我们的行程安排得过来,不妨多看几个自杀的胜地。真没有想到,日本的“自杀胜地”竟有这么多?现代人寻死喜欢挑个好地方,还要选择一种自己钟情的死亡方式。而最能体现日本传统武士精神的切腹自杀,似乎在哪里都能进行。最重要的是要沐浴洁身,穿一袭白袍,用白布裹住刀或剑的把柄,单膝跪倒,昂头挺胸,反手自戳。有的还要举行一个仪式,冈仓天心的《茶人之死》里就描写了茶人利休为自己要切腹自杀而举行了“临终茶仪式”……这使死亡具有了一种宗教感,将死升华为艺术,切腹时旁边还要有人当场见证,如同观众,让死亡更像表演。据说人在切腹后并不能马上死去,快了也要几个小时才能断气,慢的则要熬上两三天,需慢慢感受死亡的过程和酷烈的痛楚。想要速死就须请别人帮忙。

  日本文学史上的重量级人物芥川龙之介,在自杀前留下遗嘱《给老友的信》:“我近两年来净考虑死的问题。”他是怎么考虑的呢?上吊,有失体面;溺水,因我会游泳故成功的可能性极小,侥幸成功一定比上吊更痛苦;卧轨,有悖于自己的爱美之心;用手枪或刀子,临时会因双手颤抖而失败;跳楼,死相定然惨不忍睹;经反复斟酌,决定使用毒药。看看,虽是自杀,却要死得体面,尽量还要给人留下美感。另一个同样也死于自杀的日本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肯定了这一点:“一切形式的自杀,都有演技的意识。”

  几天后我们在东京的活动结束了,便驱车直奔富士山。天气时阴时晴,空中云卷云舒,地上忽明忽暗。公路两边看不到大山,但也没有大片的平野,地形显得十分破碎,到处布满皱褶和断层。但,无论丘岭沟壑的疙疙瘩瘩、边边沿沿,还是条条块块、角角落落的平地,都披着绿色植被。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的森林应该都砍光了,用了半个多世纪的时间森林覆盖率竟达到了60%以上,这跟近半个多世纪来世界生态环境的大趋势正好相反,大趋势是过去有森林,现在却快砍光了……

  据说有两个气不忿的外国学者,不信日本就没有一座秃山,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勘查了日本山区,最终也未找到一座根毛不生的秃山。据日本人自己讲,他们也有秃山,但给秃山都罩上一个网兜,网兜里有土,可长出青草。日本人真像打理盆景一样打理他们的国土。当然,这要得益于他们是岛国,能够打理得过来,能用网兜罩住的山头还能太大得了吗?再加上海洋性气候每年都送给他们充沛的雨水,是土就能让种子发芽,石头缝里也可长草。

  由于看不到裸露的岩石,日本的山都是圆的,缺少那种尖利利能“刺破青天锷未残”式的山头。令人不免产生联想:有着这样一些浑圆和被遮盖得很严实的山峦,跟他们这个民族的气质和性格的形成有没有联系?

  我们在箱根用过午饭,再上路时天空已完全晴朗,高阔清淡,阳光耀眼,照在人脸上暖融融的,正有些犯困,却发现富士山已经近在眼前了。车头右前方一片起伏的山岚雾霭之中,挺出一个巨大的圆锥体,尖端雪白,像扣着一顶小白帽儿。帽子下面是明显的灰褐色,越往下颜色越深,山腰以下就变成一片墨黑。圆锥形的山体上分布着一道道竖纹,应是一条条雪沟,宛若飘带自山顶垂悬而下,摇荡生姿。

  日本要维持这座“圣岳”的神圣感,就要神化它,而神化的最好途径就是保持距离,保持神秘。越神秘,就越神圣,富士山神秘到连日本的作家都很少写它,这应该有两种原因:一种是日本作家中极少有人登过富士山,若真是这样那又太奇怪了,文人多喜欢山水,日本仅此一座名山,怎不趋之若鹜?第二种情况是认为富士山没有什么好写的,这也够怪的,既是“圣岳”怎么可能没有可写的呢?我在赴日前翻遍了手边的资料,只查到一个叫赫恩的英国人写过一篇登富士山的经历,他说富士山上寸草不生,积满厚厚的火山灰。到夏天雪化了,脚踩下去嘎吱嘎吱乱响,黑色粉尘随风飞扬,最好是穿着防护服,戴上口罩……

  这会不会是日本要神秘富士山的一个原因?

  如果你不靠近它,只是远远地望去,富士山却显得异常的端庄秀丽,并随着气候和天象在不停地变化着自己姿容,亦真亦幻,时隐时现。我们的汽车明明是迎着它前进,却越到近前就越难看清它的面目,汽车东拐西旋,上盘下绕,富士山一会儿在左,一会儿靠右,渐渐地让你觉得已经来到了富士山跟前,它却突然在我们的车头前消失了,一片浓烟似的黑森林遮住了我的视野——这就是“死亡之林”青木原!

  我们下了车,两位日本陪同忽然都变得格外严肃和谨慎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强调大家必须走在一起,万不可分散,好像一分散就是永久的分别。而且我们只能沿着踩出来的一条小路稍微走进去看一看,象征性地感受一下青木原,绝不可以深入进去。陪同说一旦钻进森林深处,就会失去方向感,迷了路就是想不自杀也出不来了……

  厉害,青木原已经形成了一种死亡效应,人们只要一接近它脑子里就再也抹不掉这个“死”字,在心理学上这叫死亡意识被唤醒,有了死的意识,离死也就不远了。仿佛凡是到这儿来的人都是活腻了的,瞅个冷子就会寻短见。

  青木原莽莽苍苍,遮天蔽日,走近它,身上不禁一激灵。阴森森,黑幽幽,暗影浮动,冷气飕身,刚刚还晴空万里,阳光强烈,眨眼间四周一片昏暗,真是一片奇怪的森林。脚下没有平地,全是乌黑的乱石,七棱八角,牛拐别棒,横躺竖卧,鬼魅狰狞,上面长着苔藓,下面铺满腐叶,脚踏下去噗噗地能踩出水来。而一根根笔直参天的大树就生长在这怪石之上,浓密而茂盛。更有乱丝般的藤萝缠绕其间,万树连网,宛若龙盘蛇绕,令人毛骨悚然。树恶石凶,阴冷湿滑,似处处都藏有杀机,抬脚动步须格外提防陷阱。脚下这条所谓由日本警方开辟出来的小路,其实哪里有路,不过是把藤蔓、树枝砍了砍,有了能过人的空间,脚下却还是叽里咕噜,磕磕绊绊。每隔几步,树上就挂一个日本警方的“警示盒”,上面写着相同的话,劝告那些想自杀的人:生命是宝贵的,你的亲人和朋友在等着你回去……

  阵阵阴气袭来,眼前似有鬼影憧憧,我觉得脊背阵阵发凉,便对着森林深处大喊几声……长声从我的喉咙喷发出去竟没有一丝回音,吼声完完全全地被吸纳、被弱化……非典期间我不能游泳,便天天早晨到公园里跟着几位喊嗓子的人学长啸,有时候吼上几声立刻就能气流通畅,心神大快。今天喊上几声原想给自己身上增加点热度,轰赶一下鬼鬼祟祟的“死魂灵”,却想不到没有喊出威势,反倒让自己头皮越发的紧了。

  实际上,青木原是富士山喷发后留下的一片火山岩,由于这里气候湿润,水量充足,加上火山灰原本就可以做肥料,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片特殊的森林,被自杀者相中选为生命的归宿地。正因为它有了这样一个著名的死亡招牌,便给人以强大的死亡暗示,心有苦痛,精神抑郁,原本还没有想到要死的人,接受了它的暗示就很容易走进青木原的死亡陷阱。

  据说来青木原寻死的人中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青年情侣,还有一些是成群结伙的少年,三五好友结伴赴死,也是当下的一种风气。有位日本作家甚至说还有全家自杀的现象,“这是外国没有而为日本特产的自杀。”

  如此名目繁多、方式多样的自杀看起来挺复杂,让声色犬马的现代世界困惑不解。人们每看到身边发生了自杀事件,都会大惊小怪,连呼不可理解,甚至无法问出个究竟,大凡自杀者,好像都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也就是说他们并不真正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自杀。有时真要问明白了,理由或许又非常简单,许多青少年自杀者就是对血液和死亡有兴趣,忽然兴起就有自杀的冲动。

  三岛由纪夫生前也曾一度是青年人的偶像,又是在壮年切腹自杀,他的观点或许更接近自杀者的心境:“日本人以年轻人的情死为美,美人理应夭折。”自杀也好,情死也好,只限于年轻之时,若是美男美女便更加好。自我破坏是青春的本质性冲动,它只是意味着青春处于“肉体性状态”。

  这就越发证实,日本文化确实是崇尚自杀的。还是那个三岛由纪夫在《情死论》中管这叫做“日本人的自杀赞美”。但他也承认,在这种自杀赞美中缺少了人类意志的悲剧内容,对自杀这种人类意志的行为本身,实际上处于暧昧不清的状态。有时导致一个人(哪怕这个人的社会形象是成功而强大的)自杀并不需要特别的理由,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还在盛年的时候就写下了《临终的眼》:“我孑然一身,在世上无依无靠,过着寂寥的生活,有时也嗅到死亡的气息。”又过了30多年,他终于以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猜测此后的这30多年里,死的念头就一直跟随着川端康成,他只是在等待着一个契机,让自己的精神达到死亡的临界点。这不足为奇,脑子里经常装着死的念头并不像没有这种念头的人所想象的那么难熬。

  有西谚云:死是很奇怪的东西,但还是没有旁观者所感到的可悲的百分之一。传说佛陀也曾肯定过弟子的自杀行为。实际上想要查清人落到自杀境地的各种因素是徒劳的,人们之所以愿意追问这类事情,是因为人类喜欢为自己的行为找出理由。叔本华的《论自杀》就看得比较简单:“不妨把自杀视为向自然的挑战。”

  在这样一个灾难频生,充满恐怖和血腥的世界上,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为生活而生存的悲哀”,正像芥川龙之介所说:“若是甘于进入永久的长眠的话,即使我们本身不会获得幸福,但肯定会为世界带来和平”。这有点像自杀者的宣言。不论如何,这至少是有勇气和有尊严的。

  古今中外,哪个民族,哪段历史,都有自杀者,而且自杀榜上有许多是社会的精英。我甚至忽发怪想,现代日本是世界上自杀者最多的国家,同时又是二战后崛起最快的国家,面积只是美国的一个零头、不及俄罗斯1/30的小小岛国,竟是世界上第二号的经济强国……当然这不能归结为是由于自杀的人多,而在自杀这个问题上体现出来的一个民族的文化性格,却跟这个民族的强弱不是没有联系。 慈祥之火:蒋子龙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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