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是由于人类掌握了自然的缘故,还是自然仍在嘲弄人类,近十几年来,自然界的气候像人类发明的政治一样,多变而又反复无常。
正值早春,两天前还飘过一阵小雪,水坑还结着薄冰,本应是春寒料峭,但吹了一天一夜的西南风,突然像吹跑了两三个月的时光,一下子进入了懒洋洋的、只想睡觉不想干活儿的春困季节。骤冷骤热,人们不敢脱掉棉衣,万一老天一变脸,再来场大冻,就会得感冒。
太阳似乎已经得了感冒,并且正在发着高烧。它抖着通红的大脸,早早地跳出了海面,烧干周身的雾气,向着高空升腾。
城市的东郊,靠近海岸的地方,一座规模巨大的化工联合企业正进入最后的安装试车阶段。工地上的节奏,紧张而又紊乱。有的地方人喊车鸣,人为地制造热烈的气氛;有的地方却停工待料,工人们安闲地、慢腾腾地干着自己想干的事。经济的规律比地球的旋转还要难以驾驭。工厂的成长比历史的进程还要缓慢。在综合车间五十米高的大平台上,几个年轻的装配工上班后干了还不到一个小时的活儿,就又想歇一会儿了。一个蓄着小胡子,不论春夏秋冬和刮风下雨,总是戴着一副变色眼镜的小伙子,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那神情仿佛他不是刚上班,而是几天几夜没下火线了。他用一种玩世不恭的口吻说:“哎,我说头儿,歇一会儿吧!”
被称做头儿的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精明强悍,干活儿的动作洒脱、漂亮。他有一张鹫鹰似的好斗而又难以对付的面孔。眼睛里老是闪出一种对什么都睥睨不屑的神情。他扫了一眼小胡子,嘴角只轻轻一动,吐出来的声音却又响又硬:“‘业余华侨’,你还有良心吗?打上班来你还屁活儿没干,小组天天替你背黑锅,你可别踩着鼻子够脸!”
“金城,得了吧!你们给我背黑锅,我给谁背?我们少干点,就给国家少浪费点。”“业余华侨”并不害怕他的首领,嘻嘻哈哈地抽出一支烟叼在自己嘴上,又抽出一支朝着金城一抬下巴:“张嘴!”扬手一甩,那支烟不偏不歪正扔进金城的嘴里。金城双唇把烟咬住了。
“业余华侨”点着烟吸了一口,一本正经地说:“告诉你,咱们干的这个活儿很可能还得返工,全部推倒重来。”
“谁说的?”
“我还没说完哪。咱们安装的这些设备全是按烧油设计的,现在又发现油不多了,还得改成烧煤的!”
“他妈的,早干什么去了!”小伙子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咱们倒霉就倒在瞎折腾上了。当头儿的脑袋一热,一会儿这,一会儿那,穷折腾,折腾穷,越折腾越穷!”
金城把手里的工具使劲往平台上一摔,当的一声,半天空像炸了一颗雷,铁架子一阵摇晃。他紧绷着脸发布了命令:“歇一会儿!”
工人们找来了木板和草袋子,有的躺下,有的坐着,有的半躺半卧靠在木板上。有的眯起了眼,有的抽起了烟,全都舒舒服服地就了位。在这半天空的平台上,他们就这样躺上一天,也不会被人发觉。工地上只有一个人看得见他们,那就是开百米吊车的司机。他居高临下,见装配工们都躺倒了,便拉掉了电闸,头往后椅背上一靠,也闭上了眼。
舒舒服服的装配工们,海阔天空地聊起来了。话题随着他们活泼多变的思想,像一匹脱缰的马,在思想的原野上任意驰骋。
“听说又不让跳舞了……”
“不会吧,金城,前一段时间不是还叫你们这些团委委员要带头学会跳舞吗?”
金城眯着眼抽烟不搭腔。
“听说省团委要下个文件,不许跳舞,不许穿喇叭裤,不许留长头发。”
“省里的头头正事不会干,干这些闲事倒有能耐。一会儿说要普及跳舞,青年团的干部必须首先学会,一会儿又下令禁止。一会儿说要推广喇叭裤,百货公司橱窗里搞样品展览,贴出通知说谁要做喇叭裤可以当天交货,一会儿又说谁要穿喇叭裤就要挨批评!朝令夕改,一会儿一个章程。”
“你们还是应该跟我学,头头说东,我偏说西;他要说好,你就往坏处想;他不叫你干的你偏干,他不叫你说的你偏说。我并不喜欢戴大眼镜,可是现在头头见了戴大眼镜的打心眼儿里腻烦,所以我故意买了一副戴上。我并不认为穿上喇叭裤就漂亮,可是现在头头讨厌喇叭裤,所以我就做了一条穿上。”“业余华侨”摇头晃脑,非常得意。
“你这叫吃饱了撑的!”有个小伙子呲了他一句。
“你们听说了吗,咱们给安装的这个厂从国外买来的设备都不是最好的,而是一些次货。打桩机都是破旧不堪的,重新涂了一层漆又卖给了我们,还不如我们自己的打桩机好!”一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人又转了话题。大家借这个题目又发起了牢骚。
“化工局提出来了,全套设备都要日本货。连电线杆子、瓷瓶子、坛坛罐罐都要进口。日本人也不愿意生产这些破破烂烂,就叫台湾和南朝鲜干。”
“他妈的,我们为什么当这个大头?”
“现在只要沾上个洋字,就什么都是好的。还好,外国没有卖爸爸的,不然咱们这些头头非得一人买一个洋爸爸回来不可!”“业余华侨”的嘴里总有新名词儿。他很为自己的口才得意。
“哎,那不是咱们的团委书记?”有人站起身在平台上撒尿,指着楼下叫了一声。
金城欠起了身子,锐利的目光盯住地面上坐在一块谈话的两个人。
平台上的装配工继续着他们的议论。他们骂天骂地骂领导,没有他们不骂的。这一下,话题又转到地面上正在谈话的那个姑娘和小伙子身上了。
“听说王廷律他爸爸也是个高干。”
“屁!你瞧他那份德性,高干子弟有这样的?要说他是高干子弟,顶多也就跟我一样,是个‘业余高干子弟’。”
“你别狗眼看人低,王廷律肯定有来头。要不然凤兆丽一脚把咱们金头儿给蹬了,这么快就和姓王的那小子好上了!”
“你别脏心烂肺,人家王廷律也是团委委员,两个人这是研究工作。”
“金城也是团委委员,怎不找他来研究?”
“金城能跟王廷律比?人家是大学生,现在大学生多吃香,哪个女的不想往高攀!”
金城噌地站起来,眼里闪着凶光,死死地盯住自己的伙伴们:“告诉你们,我和凤兆丽以前从来没有过那回事,谁要是再拿这件事寻开心,可别怪我不客气!”
金城说完把手指放进嘴里,冲着吊车司机响亮地吹了个口哨。司机立刻启动闸把,吊车的钩头挂着一个安装用的铁笼子,飞快地落到平台上。金城跳进笼子,又吹了声口哨,打了个手势。铁笼子载着金城像直升机一样,忽上忽下,颤颤悠悠,越过平台,越过车间的屋顶和像山岭一样高高低低的厂房和设备,在凤兆丽和王廷律的身边突然降落,把两个人吓了一跳!
王廷律从表面上看是个老实甚至有些窝囊的小伙子。他盯住金城:“你怎么能这样干?这是违反操作规程的,吊车万一出点毛病,就会造成大事故!”
金城不理他,只是用锥子般的目光盯住凤兆丽。
凤兆丽似乎已经猜到了一点儿金城发火的原因,但是她不动声色,大大方方地说:“我们正要去找你。青年民意测验的结果已经出来了,百分之六十的青年对实现四化信心不足,主要原因就是对领导缺乏信心。你看我们怎样针对这次民意测验开展一次团的活动?”
金城仍旧不开口,只是死死地盯住凤兆丽的眼睛。凤兆丽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脸色发红,不让自己眼睛里带出怒气。她那双乌黑而细长的眼睛也盯住金城。不管什么样的小伙子,碰上这双眼睛都不敢做非分之想。她口气变得冷淡了:“金城同志,你哑巴了,还是刚才坐飞机出风头把舌头咬断了?”
这下轮到金城脸红了。他从凤兆丽身上掉开眼光,但是心里的怒气并没有减退。他说:“开展什么活动?是不是请王廷律给大伙儿讲一课,讲讲老干部如何劳苦功高,如何为了四化呕心沥血,给青年们打打气!”他扫了一眼红头涨脑的王廷律,从哪一方面讲王廷律都不是他的对手。他嘴角一撇,尖刻地说:“听说你爸爸也是高干,你完全可以讲讲你爸爸。”
金城听很多人讲王廷律姓他妈妈的姓,说明他没有爸爸,却故意叫这个板,就是要王廷律的难看。王廷律看看他,却一言不发。
凤兆丽把话接过来:“刚才我们两个也正商量这件事。现在老年人对我们这些年轻人看不惯,年轻人对老同志也有一肚皮情绪。十几年来,年老的和年轻的经历了几个回合:对老干部一律打倒,对受迫害的老干部又一律无比尊敬和无比信任,现在对他们又不那么尊敬和不那么信任了。这是为什么呢?我们对自己的领导,特别是对高级领导干部缺乏了解。他们好在哪儿我们不知道,他们哪儿不行我们也不知道,——他们离我们太远。我有个想法,能不能请省委的领导到工地来和我们青年开个座谈会,过个团日,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们也好借此机会了解一下高级领导干部的思想、工作和生活情况,加深相互的了解,增加相互的信任。你们说怎么样?”
金城冷冷一笑。他无论如何也琢磨不透眼前这个姑娘的心气。她一会儿比谁都更老练、更成熟,一会儿又比谁都更单纯、更幼稚。论长相,在全安装公司的姑娘中可能她要算最秀气、最大方的了。平时的穿衣打扮,要数她最朴素、最不合时,可是有一个星期天,金城在公园里看到了凤兆丽,他简直惊呆了。凤兆丽那天的打扮可以说是全公园最时髦、最漂亮的一个。而且她的表情仍旧是那么自然、那么大方。她对他简直是一个谜,从那天起他也就真的迷上她了,但他从不敢对她靠近一步。
“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凤兆丽又催问了一句。
金城说:“你纯粹是想入非非。省委书记会跟你一块过团日?你恐怕连他们的面都见不到。”
“我有关系,走点小后门儿。”凤兆丽抿嘴笑了笑,“没办法,在不能击鼓、不能拦轿的现代化时代,想见领导人就得走关系。我舅舅落实政策后叫他回省委调研室,他原是工业经济系毕业的大学生,可他不干,一定要开汽车。现在他给省委车书记开车。他好像跟我说过,车书记就很不错。我们先去找我舅舅打听一下情况怎么样?”
王廷律站起来:“我认为搞这种活动没什么意义,要去你们去,反正我不去。”
一听说王廷律不去,金城倒来了劲头。他对凤兆丽说:“行,我跟你去。”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