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快下班的时候,刘思佳接到党委办公室的通知,祝同康陪着市总油库的两位领导同志要到运输队来看望他和解净,给他们送感谢信、奖状和奖金。刘思佳一开始是感到厌烦、无聊,油库的领导如果把这些精力放在油库的管理上,也不至于出今天的事故。党委书记为了这件事也肯劳动大驾到车队来看他,一会儿把他当成坏典型,要处理;一会儿又把他当成好典型,要表扬。他们当领导的自己耍笑自己,没事找事。其实他既不像党委书记认为的那么坏,也不像油库领导看的那么好,他就是他,有好有坏,不好不坏,吃人间烟火,受人间的局限。他想一走了之,躲开他们,给他个不理不睬。可是转而又想,这本来是好事,为什么要给自己找别扭,惹气生呢?解净不是也说气大伤身吗!现在时髦的生活哲学是叫别人生气,自己不生气。对,何不逢场作戏,利用他们找上门来的好机会,轻轻取笑一下这些决不是坏人,但也不是很好的领导同志。他决定把煎饼摊再摆出去,让领导们到自由市场去找他吧,如果他们给他送感谢信,送奖状和奖金,他全部收下,这场戏才微妙哩,有乐子可看。
刘思佳高高兴兴地找到何顺,何顺今天下午有点儿打蔫儿,从打出车回来就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也不往人堆里凑。刘思佳以为他是私自闷下了早晨的那二十多块钱,不好意思见他。他可不在乎那二十多块钱,而且他根本也没有把何顺看得太好,就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用乐呵呵的,但是带有权威性的命令口气说:“快点准备,下班后咱们再卖它一个小时。”
“卖什么?”
“卖煎饼呀!”
“还卖?”何顺从口袋里掏出那二十七元四角钱,递给刘思佳,“孙大头不要,你看怎么办吧?”
“归你吧。”
“我不要。要不咱一人一半。往后咱就别卖了。”
“你怎么啦?”刘思佳有点发火了,眼睛眯起来,目光像钉子一样扎在何顺的脸上。
何顺确实怕他,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今儿个我肚子疼。”
刘思佳二话没说,转身出来了,这时候没有工夫收拾他,明天再跟他讲。还找谁呢?卖煎饼不能一个人,有个帮手总是威风些,他想到了叶芳,便回身敲敲女司机休息间的房门,叶芳开了门,屋里就她一个人。叶芳见到刘思佳非常高兴:“思佳,我正要去告诉你,下班后我等你一起走,你和头儿们谈完话到这儿来找我。”
“小叶,你能帮我个忙吗?”
叶芳对他这么客气的腔调不高兴:“你叫我干的事,我什么时候驳过面儿?”
这是实情,刘思佳笑了:“下班后你帮我卖一会儿煎饼行吗?”
“什么,你还要卖煎饼?”叶芳一惊,坚决地摇摇头,“不,我不跟你卖,也不让你再卖那玩意儿!”
刘思佳感到奇怪了,何顺是这副腔调,叶芳也是这个调子,他们听到了什么话?还是解净私下做了工作?不对,他们不是解净所能随便拉得过去的人。
“这么说你是不肯帮我的忙了?”
“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干,可卖煎饼不是为你好,而是毁了你!”叶芳脸上出现了一种过去从没有过的自信和执拗。
刘思佳感到惊奇了。
“思佳,你不用拿这种眼光看我,我从来不跟你顶嘴,往后也不想跟你顶,可是我不会再拿别人的脑袋代替自己的思考了。你的气出得还不够吗?思佳,今天是好日子,对你是好日子,对我也是好日子,我们应该借这个台阶,往后过另外一种生活。”
这不是叶芳说的话,她怎么能有这样的思想,这样的见解?刘思佳呆住了:“你说,今天怎么是我的好日子?”
“到底让大伙儿看清了你真实的面目,连我都替你骄傲,替你高兴!”
“你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呢?”
叶芳沉了一会儿,声音变细了:“小解亲口告诉我,她已经有男朋友了,她真心希望我们两个……”叶芳望着刘思佳,忽然眼泪簌簌地落下来了。
刘思佳难得发热的心被叶芳的真挚打动了,他的胸中似乎隐含着一种熊熊燃烧的、像火山熔岩般的感情,他抓住自己的头发说:“小叶,你对我这样好,我不能不对你说实话。小解就是没有男朋友,她也不会爱我,我也不会找她,我不配,我这个人很坏,你还不了解我。何顺是表面坏,我是心里坏,谁要是被我完全看透了,我对他就没有兴趣了。像我这样的人,不能爱,也不配得到爱。我担心你跟着我,将来不会得到幸福。”
叶芳又气又恨,突然一头扎到他的怀里,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打着他的肩膀头。
刘思佳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
门开了,解净走进来,见到这种场面她停住了,把脸扭向一边说:“刘思佳,我写了一份对油库领导的起诉书,你看一看,如果同意就签个名,算咱们两个救火者联名指控他们。如果你不同意,那只好我一个人干了。”
“起诉书?”刘思佳推开叶芳,从解净手里接过起诉书,飞快地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盯着解净,她这一手比自己卖煎饼棋高一招,她跟自己想法一致,但采取的手段却是严肃的,这不仅会使油库领导更难堪,而且使他们动心,法律和舆论逼着他们非改不可。他毫不犹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说:“我同意,我原来也想取笑他们一下。”
“这种事情是不应该取笑的。生活不是儿戏,不能老是用儿戏的办法对待生活。”解净从刘思佳手里拿过起诉书又交给了叶芳,让她也看一看,这个小动作是说明解净看得起她,征求她的意见,叶芳虽然什么意见也没说,可心里十分感动。
“那我们就这样办,等一会儿他们来了就把起诉书先给他们看看,这也用不着瞒他们。等完事儿了,该给我们的表扬,该给我们的奖励,我们全都接受,实事求是,不该推辞的就不推辞。你说呢?”
“好,我听你的。”刘思佳说,“我卖煎饼的确是憋着一肚子气,想惹恼领导,让他们主动找我谈话,我就拉他们逛自由市场,好好教教他们怎样做买卖。咱们头头的脑瓜太死了,老实是好的,呆笨就管不好工厂。上个月钢绽三百七十五元一吨,咱厂不卖,这个月下降到三百五十元一吨,不卖不行了。库里存着两千多吨钢材,却去借款发工资,我们是搞运输的,这些事还能瞒我们?不会抓行情,不会把死物变成活钱,不了解市场,不懂得物能生钱,钱还能再生钱,加快周转,把棋下活了……”
解净一点就透,她非常惊奇,这个刘思佳真是厂里的宝贝,他通过运输了解了全厂经营销售上的情况,看出了其中的弊病。她光顾抓本队的管理,还没有来得及通过运输队了解全厂哪!她说:“你有这么多意见为什么早不向书记、厂长讲?”
“我可不像你们党员积极分子,经常向领导汇报思想,又提意见还又落个靠拢组织。我们这种人有我们提意见的方式。”
“那好,等会儿我把祝书记留下,你跟他好好谈一谈。”
“我不是这个意思。”
外面有人喊:“解队长、刘思佳……”
解净说:“我们去吧,他们来了。”
叶芳忽然拉住刘思佳,替他脱下西装的上衣,解下领带,嘱咐说:“换衣服来不及了,就穿衬衣去吧,墨镜不许戴了。”
刘思佳突然笑了,跟着解净走出休息间,嘴里又哼起了那个小调儿:
赤橙黄绿青蓝紫,
生活好比万花筒;
为人应该怎么办?
主意就在我心中。
1981年5月18日二稿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